夏天雨现在事情不多，或者可以说是基本上没什么事可干，每天到厂里等着局里的指示。他和付亚杰两人从来没有这么空闲过，两人都有点不习惯了，于是就想着法地给自己找点事情做。他们常常讨论原先那个合资方案的优缺点——现在虽说这个方案已经作废，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有一些以前没注意到的问题，渐渐显露出来，他们反倒比当时看得更清楚了。
他们除了总结经验教训，找出不足之处，以便今后作为借鉴，另外一件事就是关注着厂里目前的动态。厂里这几天越来越乱，已经签约到了“广发”公司的人，有的开始拒绝工作，要求回到厂里重新安排；还没有签约的工人则开始阻挠“广发”公司继续拆除厂里的设备和厂房。除了那些“买断”了工龄，拿钱回家的人，还有办了提前退休的人以外，留在厂里的绝大部分都是想要份工作的工人，现在这些人和“广发”公司进场的人员几乎天天发生冲突，而且冲突的激烈程度也是日甚一日。
夏天雨正在和付亚杰说着这几天厂里的动荡，对局里突然决定和“广发”公司签约，并且事情做得这么仓促毛躁颇有微词。这时候，从原来厂部办公楼那边传来了一阵阵吵扰声，而且声音很快变得越来越响，也越来越无序。夏天雨知道肯定又是工人们在为了工作安排的事情，和厂里负责善后的干部吵了起来，只是不知道今天是以尚未签约的工人为主，还是由已经签约的工人牵头。他站了起来，对付亚杰说了句：“走，我们看看去。”说完就朝外走去。
他们刚走到门外，远远地就看到厂部办公楼那边围了一大群人，中间被围的是那辆厂里唯一的小轿车，车边还有几个人是被围的主角，其中一个就是王为民。
他们两人到了现场，这次围堵着王为民的人数有一两百人，他们进不到里面去，也不想进去，就站在外围看着、听着。
被工人们围着的，除了王为民，还有郑留柱和王金山两人。工人们的主要矛头显然是指向的王为民，几个工人围着他，拉扯着，指点着，喉咙放得很大。一个工人大声质问：“王为民！你们当初答应我们安排新工作，就是像现在这么安排的？这样的工作也叫工作？你们现在要我们签约，我们不签！我们要求给我们一个稳定的、合适的工作。要不然我们不走！”
王为民解释着：“同志们，兄弟姐妹们……，”
他说了这么半句，就被面前的工人打断了：“什么同志？还兄弟姐妹？你什么时候把我们当同志，当兄弟姐妹了？签约前装模作样征求我们的意见，说得花好桃好的，现在呢？你看看那些已经到‘广发’公司上班的人，他们那也叫工作？完完全全就是一个临时工！打杂的小工！你们这不是欺骗我们吗！”
这时候有两个工人插了上来，从他们满身的尘土可以断定，这是两个已经和厂里签约，到“广发”公司上班的工人。其中一人说：“是啊，我们太老实，太相信你们，被你们卖了。当时说得多好听，说给我们每个人‘安排适合个人能力和特长的工作岗位’，比唱得还好听！现在你看看！我们都在干的是什么活！我们不干了，要求回到厂里重新安排！”
另一名工人大声接了上去：“工作脏点累点我们也就认了，可是我们现在连每天八小时工作制都做不到，差不多天天加班，也没有加班费，国家规定的休息天都没有保证。我问你，这是合适的工作岗位吗？你要我们不找你也行，只要你们这些干部也到‘广发’来上班，和我们干一样的活——只要你们能干得下去，我们什么话都不说！”
王为民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完全失去了他平日能说会道的本色，结结巴巴地说不出一句连贯的话来。围着的人群中许多人的怒气和怨气，被刚才几个工人的话勾了起来，有人开始推搡拉扯。
眼看局面有激化的可能，郑留柱连忙上前劝阻。但是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几个工人推到了一边，其中还有人说：“你少管这事，和你没关系！”
这时候有两个老成一些的工人插到了王为民的身前，虽然没能将王为民隔离开，但是却挡掉了一部分怒气，场面暂时避免了失控，但工人们并没散去的意思，仍然在围攻着王为民等人。
夏天雨在外围看了一会儿，对那些工人很同情，但是他知道自己无能为力。
这时候，站在他身边的几个人中，有一个人开了口：“夏天雨，现在我们看清楚了，当时要是厂里的人都支持你那个方案，现在也不至于会这样——还是你提出的方案好啊！”
夏天雨看了看说话的人，知道此人先前不但不支持自己的方案，还曾经向调查组反映过一些对自己不利的不实之词。他什么话都没说，只是苦笑了一下——是啊，自己辛辛苦苦忙了半天，为的是什么呢？你们现在明白了有什么用？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们这些人呐……
那个人大约也想到了这点，不再说下去，露出了一个自嘲的苦笑，朝另一边走了。
这时候，又有一个人站到了夏天雨的身边。夏天雨没有回头就已经知道，站到身边的是谁。他转过脸去，见到的果然是丛蓉那张熟悉的脸，只是感觉上似乎比平日憔悴了一点。
他和丛蓉已经有些日子没有在一起说话，就连偶然的相遇，匆匆的一瞥都不多。他们两人这些日子并没有刻意的回避彼此，但是两人却都很巧地做到了不碰头。
夏天雨不知道这些天丛蓉是怎么过的，现在厂里的改制方案已定，她又是怎么打算的。他看了看周围，那几个原先站在附近的人，包括付亚杰，此时都已经有意无意地挪了几步，和他们两人离开了一点距离。不过他也感觉到了现在和以前有了很大的不同，周边的人不再关心他们两个说些什么，对他们两人好像一下子失去了兴趣。他明白这是因为现在他和他们将不再是同事，互相之间没有了利害关系，而且无论他和丛蓉之间的关系是真也好，是假也罢，无论谁想拿这事做文章，都已经对他构不成任何威胁。他明白这一点，但是却想不明白这些人怎么会如此？难道在他们的心中，所有的事情都只有利害得失，而没有是非黑白？
他见丛蓉不出声，就问道：“你今后有什么打算？找到好的去处了吗？”
丛蓉看着前方还在和王为民他们纠缠的工人们，淡淡地回答：“我还没有想好。前几天黎燕和我说过，她说她可以帮我在陶建章的公司里设法安排个职位，她已经让她男朋友问过了，说没有问题，就等我一句话了，只是我还没有答应。”她说到这儿看了看夏天雨，见他很注意地听着，可以看得出他很关心她的去向。
她接着说，“我前些日子和同学也取得了联系，她在深圳，已经去了好几年，在那边发展得很不错。她说让我到她那边去，帮帮她的忙，她现在事业做大了，身边缺人手，特别是缺互相了解，可以信任的人手。我也还没有答应她，不过我想到她那儿，或许对我来说是个不错的选择。”
丛蓉说到这儿，又一次注意地看着夏天雨，显然是很想知道他听了这些后，会有什么反应。
夏天雨心中似乎突如其来地有一丝绞痛，但他努力控制着不让这种绞痛在脸上表露出来。他不知道自己此时的脸上，表情是不是做到了他所希望的那么平静，心中却是一阵黯然。
丛蓉将目光转向了前方，也不知道她从夏天雨的脸上读到了什么？抑或是什么都没读出？夏天雨不知道，也没法问，两人就这样默默地站着，看着前方的人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