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梓青和夏天雨不是一个学校的,在他被调到生产排接受“监督劳动”之前,他们两人只是互相之间认识,并没有什么来往。说起来有点意思,夏天雨记住叶梓青这个人,还是因为她在“批斗”他的大会上,上台发了言。
夏天雨被隔离审查的后期,以及被交给群众“监督劳动”,还没有做出政治结论的那段日子,常常会被拉上台去当“反面教员”。
他第一次被拉上台“批斗”,那是“隔离审查”后期,他第一次“承认”自己书写了那条“反动标语”的当天晚上,站在台上被斗争的只有他一个人。他在众目睽睽之下低头弓腰,听着台下一阵阵的口号声,还有接连不断上台“批判”他的曾经的同学、同事的“声讨”。那次他的感觉是“无地自容”,根本不敢抬头看台下,更不敢去寻找秦玲坐在哪里——虽说他非常想这么做。
后来他就对这种“批斗会”习惯了,特别是到了“审查”结束之前的那一次大会,他已经能做到平心静气地走上台。站在台上,他还会时不时地观察一下台下众人的反应,毫不顾忌和台下的人们对视。对于上台发言,对他进行“批判”的人,他会挑选一些感兴趣的仔细聆听——不过并不是被他们的发言“触及灵魂”,而是对他们的发言稿的优劣做一番评判,以及揣摩一下发言者的心态。
这时候的他,已经根本不怕被“革委会”和“专案小组”的人看出他没有“悔罪认罪”之心,要是想找一个词形容他此时的状态,有一句俗语倒很贴切——“死猪不怕开水烫”。
他听得出上台发言的人,尽管口号叫得山响,常有人显得很是慷慨激昂,其实他们之中的大部分人都只是受命发言,对他这个“阶级敌人”并没多少仇恨可言。不光是大部分人并没仇恨,其中有些人的声调、语态甚至细微的肢体语言,还在不经意间表露出了一些对他的同情。
叶梓青也是在这次大会上发言的人之一。当她站到他的身边,拿着发言稿照本宣科的时候,他的感觉是她要比他更紧张,紧张得有点失措。这让他觉得好笑,于是对她的发言也愈加用了点心去听。最后她的发言留给他的印象是文笔通畅,没有明显的语法错误,发言也没有出现读破句或发错音的地方,整篇稿子写得并不出彩,但作为发言稿还算及格。不过他觉得她的声音很好听,普通话的发音也很标准。就是这一次的大会,让他记住了她。
人生充满了不确定性,事物的发展常常出乎人们的意料之外,对夏天雨来说也是如此。他和秦玲的初恋半途夭亡,“政治贱民”的身份让他再不敢奢望自己能找到爱情。可是先人留下的一句话没有错,那就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时间过去并不久,他就会又一次收获了爱情。
夏天雨被“革命群众”监督劳动已经有一年,每天早上要向监督小组组长“请示”当天该做什么;晚上临睡前还要向组长“汇报”这一天都做了什么。他除了每天由监督小组押着参加繁重的体力劳动,早晨还要负责打扫宿舍区的几个男厕所。
劳动他不怕,即便没人“监督”,他也不会偷懒。可是每天打扫厕所,让他很难受,感觉受到了深深的侮辱——这和这份活的脏臭无关,是因为这个活让他每天都要想起自己的“贱民”身份。
除了扫厕所,还有一件事也时时刺激着他的神经。他所在的宿舍是在解除隔离之后调整过的,从后勤人员的房间,搬到了如今睡的房间。这房间里的大部分人,都是“监督小组”的成员,虽说其中有的人为了表现自己的“革命”,对他显得很严厉,但组长对他不错,所以他的处境还算可以。可是有一点只有他知道——他们的房间正好对着食堂厨房,天气一旦热起来,那里的门整日都开着。他的床铺离门最近,不但能听到厨房里的人说话,还能经常看到他们的身影,其中自然免不了有秦玲。
他从知道秦玲“揭发”了他的那一刻起,就没有怎么恨过她。他理解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不恨她,也明白他们两人之间结束了,自此以后就是两条平行线,再也不会有交叉点。他想让自己忘掉她,本来做到这点似乎并不很难。但是,常常飘进他耳朵里的她的声音,不时闪现在他眼前的她的身影,让他要忘掉她的努力变得异常的艰难。不光是让他难以忘掉她,这种情况还是对他的一种精神折磨,就像是有人不断撕掉他伤口上的痂,让他的伤口一次次地流血,无法愈合。
他劳动很卖力,很自觉,让别人找不出错来。他除了劳动以外,虽然不再像以前那样口无遮拦,可任谁都能感觉得到他对自己的“罪行”毫无悔改之意,内心很是不服。大概是为了加强对他的监督力度,领导将他所在小组里两个“政治觉悟不高”的人调离,又调了两个“根正苗红”的人过来,其中的一个就是叶梓青。
叶梓青在学校就入了团,还是班干部,平时的表现也很好。她的家庭,从她爷爷一辈开始,就是正宗的产业工人,她爷爷还是共产党员。她这样的人,还有她这种家庭出身,自然是领导最可信任的人选。
叶梓青调到夏天雨所在小组的那一年,还有两件事对他有不小的影响。第一件事是在这一年的春节以后,秦玲被调回了江海市的工厂,夏天雨终于从心灵的煎熬中解脱了出来。还有一件事是快到年底的时候,发生了让所有人瞠目结舌倍感震惊的“九·一三”事件,那个被亿万人祝祷“永远健康”的林副统帅在异国的草原上折戟沉沙。
夏天雨的“罪行”中,除了“攻击党和人民”、攻击“文化大革命”、“对现实不满”这些以外,还有一条是“攻击革命领导人”,其中很大一部分就是“攻击林副主席”。现在****死了,对他的攻击虽然不能说是功劳,但至少不能再算作“罪状”了。夏天雨很快就明显地感到自己的处境宽松了许多。
“九·一三”事件的文件正式传达以后不久,农场革委会对夏天雨做出了结论,他被定为“犯严重政治错误”。这个结论虽说和“敌我矛盾”只是一步之遥,但好歹还算在“人民内部”的范畴之内。作出结论之后,“监督小组”被撤销,他不再是被监督的对象,也不用再每天打扫厕所了。
自此以后,夏天雨周围的人和他的相处变得融洽、随便了起来,一些人不再像以前那样对他避之犹恐不及。他和叶梓青之间的话更多了,后来回想起来,他怎么都想不起来自己和叶梓青是从何时开始话变多的,只记得他和她在一个组里劳动的时候,两人曾经说过数不清的话,可是却一句都记不起来说了些什么。到后来,排长或者组长在安排工作的时候,都会有意识地将他们两人分到一起,在别人和他们自己看来,都觉得这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
他们两人从来没有什么甜言蜜语,更谈不上海誓山盟,只是夏天雨到后来只要一天不看到她,就会浑身不自在,就会对她有一份思念和牵挂。
夏天雨根本不敢去想自己和叶梓青会怎么样,也不敢相信还会有姑娘看得上他,即使真的有人看上他,他也觉得那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他只是在心里有了她,却不敢承认两人这是陷入了爱河里。
他不知道叶梓青是怎么想的,也不敢问她,在他看来,或许叶梓青也和他一样,只是互有好感,谈得来一些,并没有朝相恋这方面去想吧?
他们两人没有挑明这层关系,但在旁人眼里,他们两人这是实实在在地谈恋爱了——这就触动了某些以“坚定的革命者”自居的人的神经,在后来给夏天雨和叶梓青带来了无尽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