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雨家现在住的房子,是在五年前由厂里分配的——那时候“春风”厂的产品,在中小城市、边远地区特别是农村还有销路,厂子的效益还不错。那两年可以说是“春风”厂最后的风光,所以厂里职工的福利待遇还可以,每年还都能给一部分职工分房。夏天雨虽然妻子和女儿的户口都不在本市,但他的父亲退休后从外地回了家,他和父母同住,加上女儿长期在本市学校借读,按照分房政策可以算三口半常住户口。他这种情况勉强能挤进分房的大名单,再说他原先的住房实在太小,这才让他挤上了福利分房的末班车,分到了这么一套小两室一厅。
他走进家门,妻子叶梓青已经做好了晚饭,女儿思雁也已经回到了家里。夏天雨一进门,叶梓青将饭菜摆上餐桌,叫了一声公婆和女儿,一家人坐下吃了起来。
叶梓青的户口和工作单位在淮北,原先虽然和丈夫分居,但单位属于江海市和淮北双重领导,各项待遇都比照江海。她的工资只比江海略低一点,比淮北当地企业要好得多。这两年江海正和她的单位脱钩,将所有权和管理权都逐步移交给淮北当地,产权转移和交接的过程中,管理自然有点乱。这两年企业的设备老化,产销滑坡,生存状况迅速恶化。
她所在单位是个金属矿产企业,规模很大,曾经是江海市的原料供应基地。这两年这个企业也面临种种困难,想要改革,由于企业太大,掉头不易,要摆脱困境比“春风”厂这样的小厂更要难上许多倍。
叶梓青现在算是“待岗”,每个月的待岗工资只有原来的一半,又没了奖金、补贴,收入一下子减少了七成。就是这有限的一点收入,也不知道能拿到什么时候,说不定说没就没了。好在夏天雨的父母都有一份退休工资,虽说不高,但老两口消费的要求也低,差不多可以省出一半来。有了老两口这一份工资贴补,他们家里的日常开支还不是问题,每天餐桌上的菜肴也还不错。
现在他们全家为之耽心的,并非几口人的吃喝穿用,而是比这个更加麻烦的事情。一家人都自顾着吃饭,谁都不说话,餐桌上的气氛很沉闷。
思雁首先放下了碗筷,说了声“我吃饱了”,回到房间里去做作业了。接着,夏天雨的父母也都起身,回到了他们的房间,餐桌上只剩下夏天雨和叶梓青两人。
夏天雨看了看妻子,见她脸上一如既往,带着一层忧郁之色。他没有开口,也不用开口——妻子今天肯定又是一无所获,无功而返。
他走到旁边的沙发上坐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包“牡丹”牌香烟。他在农场好几年,当时的生活很枯燥,一起的男知青们学会抽烟的不少,他却除了逢场作戏偶尔吸上一支以外,一直没有沾上这个习惯。进厂以后,工资比原先多了不少,他也基本不沾烟酒。大约是从三、四年前开始,他当了工会主席,和人打交道的时间多了,有时候也会有些应酬,这才学会了抽烟。
他的烟瘾不大,也可以说没什么烟瘾,有事的时候可以一支连着一支地抽上好几支;但是平时他想不到抽烟,一连两三天不抽都不会犯瘾。今天他看着手里已经被揉得皱皱巴巴的烟盒,却有了想抽的念头。他抠出一支烟点上,坐在那儿默默地抽着,看着眼前漂浮的烟雾,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叶梓青以前从不让夏天雨在家里抽烟,只要她在家的日子,夏天雨想抽烟就会被她赶到门外走道上去,等到烟抽完,还必须等上一会儿,直到他嘴里的烟味也淡薄了,这才允许他进门。但是最近她自己的事情办得不顺,也知道他在厂里同样遇到了问题,心情不好,所以对他在家里抽烟也就网开一面了。
夏天雨的烟才抽了一半,他就觉得嘴里好像味道不对,没了吸烟的欲望。他将半截烟重重地按在烟缸里,然后调整一下身体,让自己倚靠得舒服一些,默默地出神。
叶梓青在厅和厨房之间来来回回,收拾着饭桌。夏天雨看着明显瘦了一圈,脸色也有点憔悴的妻子,不禁感到一丝愧疚。他不用问就能从妻子的脸上看出,她今天早上满怀希望而去,换来的是又一次的失望——
叶梓青今年44岁,在她们的单位里,只要再熬过一年,就可以办理正式的提前退休手续。一旦有了正式的退休手续,不管是不是提前的,她都可以将户口迁回江海,女儿的户口自然也就随母亲回来了。他们一家三口已经两地分居了十几年,由于没有门路,虽说做过不少努力,都一直没有能够解决这个问题。
眼看他们全家不久就可以结束两地分居,终于盼到头了,却又遇到了另一个问题。他们的女儿思雁今年马上就面临中考,以她的成绩,完全可以考上重点高中,为三年后的高考奠定一个好的基础。但是又一个让他们全家烦心的问题出来了——思雁今年面临中考,按照政策必须回到户籍所在地去参加考试,高中也要在那边上,不能再借读。思雁如果回到淮北参加中考,以两地教学质量和教学进度的差别,她很可能考不上当地的重点中学。中考以后,思雁回到淮北上高中,就算她能够在半年、一年的时间里适应当地的教学进度,却又会遇到她的母亲叶梓青提前退休。
叶梓青提前退休,按照政策可以回到江海,思雁也可以随母迁移回来,但到那时她将又一次遇到转移学籍,重新去适应江海的教学进度的问题。这么两次一折腾,就算思雁学习再好,也肯定会影响她后面的高考,很难保证她考上一所理想的高校。
夏天雨和叶梓青夫妻分居十多年,期间两人也曾经动过许多脑筋,想要解决夫妻分居的问题,但一直没有结果。现在终于快熬到头了,最多再有一年,他们全家就可以团聚了,可是由于女儿思雁的事,他们却等不起这一年。
夏天雨也曾活动过,想解决夫妻分居两地的问题,但终因他不善于求人,也没有门路,至今还是没能让妻女回到身边。现在妻子眼看快熬到头了,女儿的事却又迫在眉睫。妻子叶梓青这段日子一直请了事假,在江海为此事奔忙,却一直没有结果。
现在叶梓青的户口想要回来,看上去要比以前容易得多。以前必须有名额,两地分居的夫妻,每年可以有一部分在外地的一方回到江海。这名额不多,加上还必须“开后门”,所以他们夫妻两个虽然已经符合了给予解决的条件,但一直都没能轮到这抹阳光照到他们头上。现在叶梓青的单位与江海脱钩,原来从江海过去的,目前还是分居两地的夫妻,只要江海这边有单位接收,户口就可以迁回来。叶梓青的户口一旦迁回江海,作为未成年子女的思雁也就自然可以随母亲迁回。
原本这是件好事情,但现在的问题是由于思雁的中考,他们等不了这一年。按照户籍管理的政策,叶梓青户口要回江海,就必须有一个单位同意接收她,她的档案关系有了转移接收的单位,户口才能迁进本市。夏天雨所在的“春风”厂,本来应该是接受叶梓青最顺理成章的单位,可是偏偏又碰上单位不景气,自身的职工还人浮于事无法安排,当然也不可能再收下一个马上就要退休的女工了。
夏天雨在厂里也活动过,毫无希望。叶梓青四处活动,差不多到了“病急乱投医”的地步,依旧是一筹莫展。他知道妻子嘴上不说,但心中一定会埋怨他,恨他不会钻营,不光是让她受了这么多年的苦,现在还要影响女儿。
他想着还有一条路或许可以试试,那就是找找程建升,以他和老书记的关系,只要他提出来,老书记是不会不帮忙的。老书记现在的职务,只要他能出面想办法,那还是有可能办成事情的。
他虽然学历不高,但是却有着一身中国传统文人的臭毛病——“不为五斗米折腰”。更何况以前老书记刚回到局里的时候,就曾经帮他活动过这件事,只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就没了下文,这让他更不愿意再对老书记提起这件事。现在看来即便不是为了妻子,就算是为了女儿,他也必须折下腰去了。他决定寻个机会厚着脸皮找找老书记,为了女儿也顾不了别的了。
他躺在沙发上想着心事,渐渐困意上来,迷迷糊糊地进入了半睡半醒的状态。他还能感觉到妻子过来轻手轻脚地给他脱了鞋,将他的双脚放到了沙发上,又轻轻给他盖上了一条毛毯。他没有动,任由妻子做好这些,然后关上了厅里的灯,又关上了房门。
现在女儿大了,平时叶梓青不在家的时候,厅里的沙发就成了他的床,思雁和她爷爷奶奶则各占一间房间。当叶梓青回来的时候,多半时候都是女儿思雁睡在厅里的沙发上;不过有时候也不一定,思雁做作业晚了,夏天雨就在厅里先睡下,让思雁和她母亲睡在房间里。
今天他就懒得动弹,所以他没有“醒”过来,直到妻子关上房门,厅里陷入了一片沉寂之中,这时候的他却再也没有睡意。他调整了一下身体,两手交叉枕在脑后,睁开双眼,注视着黑暗中的天花板,思绪渐渐飘向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