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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开秋,厄苏拉没有再回学校,谁也没问她原因。梅丽因南希的死而悲伤过度,无暇他顾。厄苏拉每日早晨乘火车去海威科姆上私立秘书学院。“学院”其实只有两间房,外加一间冷飕飕的水房和一个更加冷飕飕的碗橱大小的卫生间。全部“学院”位于海威科姆高街一家蔬果店的楼上,由卡夫先生开办。卡夫先生毕生热爱世界语与皮特曼速记法,后者比前者的应用更为广泛。厄苏拉很喜欢速记符号,它们有如密码,组成一套全新词汇。上扬、弯勾、复合辅音、特殊缩写形式、半化、倍化——一种前人不识、后人不知、只为一小撮稀有人种掌握的语言。卡夫先生帮她们做听写时,念诵音调平板,含有一种安抚人心的东西——重申、重申行为、一再重申、已一再重申、正一再重申、王子、如同王子、王子们、公主、公主们……

班上其他女孩也都十分友好易相处——乐观积极,务实,从不忘带速记本、量尺,每个人的包里至少装有两种颜色的墨水笔。

午餐时间若天气不佳,大家就待在教室里分享自带的午餐,将丝袜套在打字机键盘上补。女孩们各自利用暑假去登山、游泳和露营,厄苏拉不知她们是否能从外表看出她暑期际遇的不同。她将“贝尔格莱维亚”一词确定为整件事的速记符号。(“一次人工流产。”帕米拉说,“一次非法人工流产。”帕米拉不懂口下留情。厄苏拉真希望她能顾一顾她的脸面。)她嫉妒自己的同学单纯的生活。(伊兹对这种想法该多么不屑。)她自己似乎永远失去了单纯生活的机会。

假设她当时卧轨成功,或在贝尔格莱维亚之后死去,或曾打开卧室窗户往下跳,是否能从头再来一次?抑或这种轮回感正像别人所说而她也不得不相信的那样,只存在于她的心中?即便的确只存在于心中,难道她心中的一切就不真实?说不定谁也无法证明世界的真实性。说不定这世界的一切确实“相由心生”。科莱特大夫曾说,哲学家们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开始“有条不紊地研究”这个问题。事实上,这是哲学最早提出的问题之一,她毫无为此烦恼的必要。但是出于这一问题自身的性质,任何人都不可能规避它,不是吗?

(“别打字了,”帕米拉从利兹来信说,“你该去大学念哲学,你的脑子适合学哲学,就像猎狐梗适合啃硬骨头。”)

她又重新找到了科莱特大夫的诊所,一个发型和发质都酷似钢丝刷的女人,戴着钢丝眼镜,帮她确认了科莱特大夫退休的事实,并问她是否有兴趣向她问诊。不,厄苏拉说,她没有这样的兴趣。那是贝尔格莱维亚后她第一次上伦敦,从哈利路回来,她在贝克鲁线上突然一阵惶恐,不得不跑出玛丽勒本站外,大口喘气。一个卖报的问她:“你没事吧,小姐?”她说,没事,没事,很好,谢谢。

卡夫先生喜欢轻轻用手拍女孩们(“我的女孩们”)的肩膀,抚摸她们高腰开衫上的安哥拉羊毛和套头毛衣上的羊绒,仿佛她们是他钟爱的小动物。

早晨她们用安德伍德打字机练打字。卡夫先生有时让她们蒙上眼睛练习,据他说一看键盘速度就会降低,而这是唯一完全不看键盘的方式。这让厄苏拉感到自己像个即将被枪决的逃兵。蒙上眼睛后,她便注意到了卡夫先生发出的奇怪声响,低沉的咝咝声、哼哼声,但她从来没有偷看过他究竟在做什么。

下午是速记训练——听写包含一切形式令人昏沉的公文。尊敬的先生,我于昨日董事会议呈交了您的信件,董事会成员经过讨论决定暂缓此事进程,留待最末一周周二的董事会议深入探讨……信件内容极端枯燥,与她们在听写簿上留下的飞舞的笔记形成鲜明对比。

一天下午,卡夫先生口授我们很抱歉,任何人对安排有异议的,都无望对其做出任何更改时,经过厄苏拉,轻轻将手放在了她没有长发保护而光秃秃的后颈上。她顿时浑身一颤,双眼紧盯面前的打字机键。难道她身上真有招惹是非的气场吗?也许她真的是个坏人?

1932年6月

帕米拉为自己选了一匹白色锦织缎,替伴娘选了黄绸。黄绸的黄色有点刺目,伴娘们看上去个个像得了肝炎。伴娘有四个——厄苏拉、维妮·肖克洛斯(戈尔蒂被淘汰)和哈罗德的两个小妹妹。哈罗德家人口众多,一大家人热热闹闹地住在老肯特路上。那是个希尔维觉得“下等”的地段。哈罗德行医为生,这也没能改善他在希尔维心目中低人一等的形象(不知为何,希尔维十分鄙夷医生)。“你自己家不也败了吗?”休对希尔维说。他很喜欢自己的这个准女婿,觉得他“令人耳目一新”。他也喜欢哈罗德的母亲奥莉芙。“她是个直截了当的人,”他对希尔维说,“绝不搞假大空那一套。跟某些人不同。”

“目录上看着倒挺好。”帕米拉审视第三次试穿礼服的厄苏拉,疑虑地说。两人身处伦敦西北部纳斯登区一家裁缝店的前堂,虽然此地并无任何制作婚纱的渊源。厄苏拉套在对角剪裁的裙装中,腰腹部绷得很紧。

“您从上回试穿后似乎又胖了一些。”裁缝说。

“我胖了?”

“胖了。”帕米拉说。厄苏拉想起了上回体重增加的原因。贝尔格莱维亚。这次绝不是因为同样的原因了。她站在一把椅子上,裁缝手腕上戴着一只扎满针的小枕头,在她周围绕圈。“但还是很漂亮。”帕米拉补充道。

“我工作时一坐一整天。”厄苏拉说,“应该多走走。”厄苏拉很容易犯懒。谁也不知道她其实一个人住。就住在贝斯沃特一栋楼的楼顶。同屋的西尔妲已经搬出去,不过,感谢上帝,还在继续支付房租。西尔妲与一个离不成婚的男人住在伊林区一幢“很一般的别院”内,对方叫欧内思特。此事必须对父母隐瞒,必须假装自己仍住在贝斯沃特,仍然清白,仍然单身。厄苏拉觉得,早晚有一天西尔妲的父母会不期而至,自己必须撒一个或好几个谎来解释他们女儿不归的原因。休和希尔维要是知道她一个人住在伦敦也一定会吓一大跳。

“贝斯沃特?”希尔维一听厄苏拉要从狐狸角搬出去,就满腹狐疑地问,“真有这个必要?”休和希尔维仔细考察了公寓,也考察了西尔妲,后者对希尔维的问询应答得体。但希尔维仍感到,无论是公寓还是西尔妲,都达不到她的要求。

房租由“伊林的欧内思特”支付(“被包养的女人。”西尔妲笑着说自己),这是厄苏拉给他起的名字。西尔妲每隔几周回来取一次邮件,给厄苏拉送房租。“我可以再找个人合租。”厄苏拉提议说,虽然她其实万分不

情愿。

“再等等吧,”西尔妲说,“还不知我这边能不能顺利。活在罪恶中也有好处,可以随时拍屁股走人。”

“欧内思特也可以(离开伊林)。”

“我才二十一岁,他已经四十二,他不会走的,相信我。”

西尔妲搬出去,厄苏拉落得轻松。傍晚回家后,她可以穿着睡裙,戴着发卷,整夜吃橙子,吃巧克力,听无线电。虽然西尔妲在时也不见得会阻止她,西尔妲自己肯定也乐于如此,但厄苏拉从小就被教育要在人前举止优雅得体,要松弛下来并不容易。

独居几周后,厄苏拉愕然发觉自己其实没有几个朋友,仅有的几个也疏于联络。梅丽做了演员,随剧院公司巡演,脚不沾地地各处跑。她因演出需要去了许多奇奇怪怪的地方,给厄苏拉寄来了明信片——斯塔福德、盖茨黑德、格兰瑟姆——还在上面画了她演过一些角色的卡通造型(“我演朱丽叶,多滑稽的造型!”)。两人的友谊在南希死后变得难以为继。肖克洛斯全家因为悲伤几乎切断了与外界的联系。等到梅丽的生活终于步上正轨,厄苏拉的生活却已发生巨变。厄苏拉很想对她说一说贝尔格莱维亚,却不敢妄动,怕破坏了两人之间一息尚存的联系。

她在一家进口贸易公司做事,常听办公室女孩互道自己与谁去哪里做了什么,奇怪她们究竟如何结识男人。戈登们、查理们、迪克们、米尔德里德们、艾灵们和维拉们——一群整天乐呵呵的冒失鬼。她们与他们一起上剧院、看电影、溜冰、去泳池、海滨游泳、驾车去埃平森林、去伊斯特本。这些事,厄苏拉一次也没做过。

厄苏拉喜欢独处,却讨厌孤独,这一矛盾让她头疼。同事们觉得她与众不同,处处高人一等,虽然事实并非如此。偶尔有一两个同事问过她下班后是否一起出去,意图和善,但颇似施舍,抑或就是施舍。她从不接受邀请。她怀疑,不,应该说她知道她们肯定在背后对她议论纷纷,大概并非不好的话,只是出于好奇。她们觉得她来历不凡。是一匹黑马,是静水流深。倘若知道她这个人其实毫无玄机,生活比过时了的流行文化更无聊,她们一定会失望的。她没有深度,没有不可告人之处(也许过去有,反正现在没了)。除非算上饮酒。这对办公室的姑娘们来说也许的确是不可告人的。

工作很乏味,有数不清的海运提单、报关单和财务报表。货物本身——朗姆酒、可可、糖——以及它们原产地的缤纷灿烂,与公务的冗杂有天壤之别。她怀疑自己不过是帝国机器中一个无足轻重的小齿轮。“做齿轮没什么不好,”身居内务部要职的莫里斯这样说,“国家需要齿轮。”她不想当齿轮,但贝尔格莱维亚似乎终结了一切通往别处的途径。

厄苏拉记得自己是如何开始饮酒的。理由毫无戏剧性,不过是因为几个月前,帕米拉说周末要来小住,厄苏拉就想着给她做红酒炖牛肉(原文此处为法语:boeuf bourguignon)。她仍在格拉斯哥的实验室工作,想上伦敦来为自己的婚礼买些东西。哈罗德还要再过几周才会到伦敦皇家医院赴职,此时还没有搬来。“我们两个可以好好度个周末。”帕米拉说。

“西尔妲正好出去了,”厄苏拉眼也不眨就撒了个谎,“跟她母亲去黑斯廷斯了。”实际上,她与西尔妲之间的安排没有必要瞒着帕米拉,她对帕米拉从来都是推心置腹,这次却不知为何没有如实相告。

“太好了,”帕米拉说,“我把西尔妲的床垫拖到你房里去,就像过去那样。”

“你很想结婚吗?”两人各自躺在床上时,厄苏拉问,感觉与过去完全不同。

“当然啦,不然我干吗要结婚呢?我喜欢婚姻。婚姻有一种光滑、圆润、坚实的感觉。”

“就像鹅卵石一样?”厄苏拉问。

“就像交响乐。呃,确切地说应该是二重奏,我想。”

“说话这么诗意可不像你。”

“我喜欢我们父母拥有的那种生活。”帕米拉言简意赅地说。

“是吗?”帕米拉已经很久没去看休和希尔维了。也许她不知道近来家里的气氛吧。更多的是分歧,谈不上和谐。

“你有对象了吗?”帕米拉小心地问。

“没,没有。”

“还没有,不过会有的。”帕米拉鼓励她。

做红酒炖牛肉当然要勃艮第葡萄酒,于是午休时,厄苏拉去了每次上班都要经过的红酒店。那店面透着古老,店内的老木头仿佛经历了几个世纪,根根浸透了红酒,贴有美丽标签的深色玻璃瓶只只看来都比里面装的酒更高级。酒倌为她挑了一瓶酒,有些人烧菜用下等酒,他说,其实下等酒只能用来酿醋。酒倌本人的态度过分积极,令人难以拒绝。他给予酒瓶以对待婴儿般的温柔,怀着无限爱意用软纸将它包好,送到厄苏拉怀中的藤编购物篮内。酒瓶被提回办公室,在篮内躲藏了一下午,以免同事们疑心。

勃艮第买了,牛肉还没买。那天傍晚,厄苏拉想到酒倌竭力夸赞这瓶酒,决定开瓶尝上一尝。她以前当然也喝过酒,并非滴酒不沾,但她从没独饮过。从没有给勃艮第开过瓶,从没有只给自己倒酒的经历(身穿睡裙,头戴发卷,偎着煤气烧出的火)。深沉、温软的酒突然带来了巨大的安慰,仿佛在一个冷夜踏入一池暖水。这就是济慈所说的“一杯南国的温暖”(语出《夜莺颂》)吧?她素日的消沉感消散了一点,于是又斟满了酒杯。再次起身时,她脚下发飘,顾自笑起来。“我有点醉了。”她对无人的空间说,突然很想要一条狗。有了狗就有了说话的对象。狗会像乔克那样情绪乐观,每天兴高采烈地对她问好,会用身体蹭她。乔克已经死了,兽医说是心脏病。“可它的心脏一直都很健康有力。”心碎的泰迪说。它的位置由一条目光忧伤的小灵犬代替,它很娇弱,令人担心它挨不过狗类艰辛的一生。

厄苏拉冲净酒杯,重新塞好酒瓶,留下足够的红酒明天烧菜,然后才跌跌撞撞地向床边走去。

她很快睡熟了,与往日不同,这次直到闹铃响起才醒来。一饮而悄然离开尘寰(语出《夜莺颂》)。醒来后,她意识到自己没有能力养活一条狗。

翌日,厄苏拉在公司做了一下午账,家中控水板上剩下的半瓶葡萄酒便成了她心中唯一的寄托。虽然还要做牛肉,但再买一瓶也就是了。

“牛肉炖得好吧?”两天后厄苏拉再次出现时,酒倌说。

“不,不。”她笑道,“我还没做那菜呢。突然想起要买瓶合适的好酒配菜才是。”她意识到自己不能再回到这里——这个可爱的小店铺——来了,正常人一般是不会做那么多红酒炖牛肉的。

为迎接帕米拉,厄苏拉做了个大小适中的马铃薯肉饼,配苹果蛋奶布丁。“我从苏格兰给你带了样东西。”帕米拉说着,拿出一瓶苏格兰大麦威士忌。

威士忌一喝完,她就寻访到另一家酒商。这家的主人对自家货色并不视若珍宝。“用来做红酒炖牛肉。”她解释道,虽然对方看来毫不关心,“还是拿两瓶吧,人多。”她又在街角的啤酒屋买了两瓶健力士黑啤。“给我弟弟买的。”她说,“他突然来看我。”泰迪还未成年,想必不怎么喝酒。几天后她又去啤酒屋买健力士,老板眨眨眼说:“小姐的弟弟又来了?”问得她涨红了脸。

一家她“刚好路过”的意大利餐馆什么也没问,爽快地卖给她两瓶基安蒂。街尾合作社的人从大木桶里让她打了一水罐“散装雪利酒”(“给我母亲。”)。离家极远的酒吧卖了她一些朗姆酒(“给我父亲。”)。她像科学家一样尝试了各种酒精饮料,但她最爱的仍是那第一瓶血色的红酒,她红彤彤的灵泉(语出济慈《夜莺颂》)。她计划着如何再让他们往家里送一瓶(“为了家庭聚会。”)。

就这样,她偷偷变成了酒鬼。饮酒,一项私人活动,独自进行,秘而不宣。一想到喝酒,她的心就伴着恐惧和期待怦怦直跳。不幸的是,由于售酒法令的约束,也由于本心的惭愧,一个住在贝斯沃特的女人要满足自己的酒瘾有相当的困难。对富人来说,这要容易得多。伊兹大概就是哈罗德百货的贵宾,所有货物可以直接送到家门口。

她不过用脚尖小心地点了点忘川之水,便惨遭没顶,在几周内从一个清醒的人变成了酒徒。这令人羞耻的习惯同时也令人忘却羞耻。每天早晨她醒来时都提醒自己,今晚不行,今晚不能再喝了,每天下午她一想到结束一天的工作回到空无一人的房间,饮酒的欲望便欲罢不能。她读过耸人听闻者讲述莱姆豪斯区大烟馆的见闻,不知那是不是真的。据说鸦片在缓解存在之苦方面比勃艮第有效得多。也许伊兹能告诉她一个中国烟馆的位置,她是抽过大烟的,她以前若无其事地说起过,但这种事厄苏拉无法张口。或许大烟不会促成涅槃(她终究证明了自己的确是科莱特大夫的好学生),而会导致另一起贝尔格莱维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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