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光速的滑行最终还是一直持续到了1000单位能级，这期间，能量一直是100%亏空。面对此情此景，阿伦颇感无奈，就开玩笑地问天文执政官：“你说，我们漏掉的这些能量能喂饱多少条饕餮鱼啊？”
天文执政官却用严肃的红光回复道：“所谓饕餮鱼，是我从那个地球人编的童话里借来的一个概念，它只是对狄拉克海洋中能量亏空区域的形象比喻，并不是实在的事物。”
“概念的来源我知道，我只是好奇，作为一名严谨的科学工作者，你为什么要用地球人童话故事里的概念来比喻一个这么前沿的科学事物呢？”阿伦问。
天文执政官没有明确回答，而是反问：“舰长，您是如何看待地球人的想象力的？”
“那是种无聊的****！”
“不，舰长，这次恐怕你真的错了，”天文执政官说，“想象力是种可怕的东西，它不受时空的限制，可以瞬间到达宇宙的任何一个层面，也可以无限地接近任何一个真理的内核。我们能够锁定他们的粒子加速器、锁定他们的科技，却无法锁定他们的大脑、无法锁定他们的想象力，他们依然领悟了黑暗森林原则，这，恐怕正是我们此前失败的根源。”
“恕我直言，战略研究好像不是你的专长。”
“不错，我研究的是宇宙，可是舰长，您要相信，宇宙的黑暗森林原则会让每一个浸淫其中的人都变成战略高手。”
阿伦沉默了。
“我发觉，宇宙在逻辑上呈现出一种自相似结构。”天文执政官接着说，“微观的原子结构和宇观的恒星系结构是相似的，宏观的漩涡结构和宇观的星系结构也是相似的，声波、光波和引力波是相似的，化学反应跟高能物理反应也是相似的，文明的发展跟生物的进化是相似的……宇宙中有太多相似的事物，以至于我感觉到，如果整个宇宙所有层面的全部物质内容和所有状态下的各种变化形式都集中起来，加以哲学抽象化统一的话，会发现，那其实是一副宏大无匹的分形图案。”
“这跟我们讨论的想象力有什么关系？”
“关系太大了，宇宙这种结构，赋予了想象力存在的合理性，用地球人的话说，叫——窥斑见豹。”天文执政官说，“因为宇宙是分形结构，所以，凭借想象力和推演能力，智慧生命可以从一滴水、甚至一个原子中看到整个宇宙的景象。地球人的童话里，很可能隐藏着宇宙的真理。”
“这……可能吗？”阿伦有些不敢相信，思维波开始显绿。方才他一直对准光速飞行导致的多普勒效应很好奇，对于谈话心不在焉，此刻终于出现了审美疲劳，何况天文执政官的说法实在有点儿骇人听闻，这使他已经没心思再去欣赏那剧烈的红移和蓝移。
这时，提示音广播出现了：“现在动力系统已经达到1000单位能级，第一阶段的亏空试验已经完成，接下来，飞船将重新回复到常规曲率驱动，预计5个三体秒后进入光速飞行……”
“完全可能，”天文执政官说，他没有被广播打扰，现在仍然专注于方才的谈话，“早在地球早期农业文明时代，有一个名叫释迦牟尼的人，他说一滴水里有十万八千条虫子，当时还没有显微镜，人类对微生物根本一无所知，他是凭想象力认识到这一点的。他创立的宗教，教义里有大千世界的说法，各个世界间有一种自相似衍生关系，这和今天的宇宙学理论极为吻合，信徒们所崇拜的那个叫做佛的图腾，外形初看是个人，但逆时针旋转90度以后，竟变得酷似几千年后高等数学研究的曼德勃罗迭代分形……”
“能不提宗教吗？我们现在讨论的是宇宙学。”阿伦对天文执政官的神学信仰有点儿不满，就打断了后者的发言，这让他错过了飞船进入光速一刹那的景象。天文执政官登舰以来，随着交流的增加，阿伦对他的宗教情结也越来越不满。因为一提到神，总会让阿伦联想到那个锁定三体世界的未知文明，引发诸多不快。宇宙是一片黑暗森林，就算里面有神，也不会是仁慈的救世神，只能是死神。阿伦一直搞不清楚，这个宇宙学家为什么会痴迷神学，或者反过来说，这个神学家为什么要去研究宇宙学。
“哦，在地球人中，不仅是追求超脱的神学家们才拥有想象力，”天文执政官觉察到了舰长的不满情绪，便顺着阿伦的意思，换了个话题，“就是地球世界那些严谨务实的科学家里，也有许多佼佼者，是以其卓越的想象力著称的，比如达尔文、麦克斯韦、爱因斯坦等，都是在极端落后的实验条件下提出了极为超前的科学理论，他们的思想都远远超越了时代，究其根源，爱因斯坦就曾经毫不掩饰地说，他依靠的是想象力。”
“这件事我听说过，”见到天文执政官已经撇开宗教，阿伦的抵触情绪缓和下来，“也许你说的对，宇宙真的是分形结构。”
“绝对是！”天文执政官兴奋地说，思维波越来越亮，“那几个地球人都是从一些极为简单的公理出发，用不羁的想象力和层层递进的推演技巧，一步步揭示出了宇宙深层次的奥秘。他们的成功验证了这样一个道理：宇宙不是黑箱，而是自相似分形树，在这棵树上，树叶和树枝是相似的，树枝和树根也是相似的。一个虫子，只要吃过了一片树叶，就可以知道这棵树长什么样子，因为每片树叶的叶脉网格纹路，其实就是整棵树的树枝三维空间结构在二维平面上的投影！也就是说，任何一个文明只要掌握了科学的想象力工具，就可以窥斑见豹、一叶知木！显而易见，想象力对于一个文明在黑暗森林宇宙里的生存发展，有着多么重要的意义：只要具备了科学的想象力，宇宙本身也就成为了一个循循善诱的好教师！只要宇宙的分形层叠结构一直延续，凭借科学想象力的强大洞察力，该文明在发展道路上就会一直左右逢源，他们的认知探索活动无疆无界，宇宙的内容有多丰富，他们的科技就能有多丰富，宇宙的力量有多恐怖，他们的武器就能有多恐怖。他们将在这片可怕的狄拉克海洋中如鱼得水！”
“这样很好啊！”阿伦的思维波也亮了起来，“如果事实真像你说的那样，就我们三体世界眼下的处境来说，这似乎是个好机会。”
“不，这不是个好机会，”天文执政官的思维波顿了一下，变得黯淡了，“根据我们目前研究得出的结论，很遗憾，想象力似乎是地球人那类高度发达的生化脑才能具备的属性。而我们三体人使用的光脑，虽然精于数理逻辑运算，却缺乏维持想象力所必需的数据模糊处理能力和全息性特征。光脑过分精于细节，所以无法进行整体认知，没有量子全息性，所以无法进行跳跃式思维，在发展想象力发面，只能望洋兴叹了。唉，造物主可真是偏心啊。”
“也不一定，前舰长阿星的想象力就很厉害，他预见了很多事情。”阿伦想了想，反驳道。
“地球人的想象力要远远比阿星厉害。”天文执政官不以为然，随后，他的思维波越发黯淡，变成幽幽暗红光谱，像是一团飘忽不定的雾气，“还记得叶文洁和罗辑这两个地球人吗？地球世界和我们三体世界进行了简短的交流后，在科技被智子锁死的情况下，这两人仅仅凭借几个常识性的简单公式，就建立起了完整的宇宙社会学，进而实现了绝地大逆转！尤其是那个罗辑，我们明明都已经用水滴封锁了太阳的电波放大功能，他居然还能想到用油膜云来发射广播。那可是简单的油膜云啊，他用最原始的遮光广播技术，冲破了我们基于强核力技术和湮灭力场技术构建的信息压制封锁！放到地球社会比喻，这就如同土著人用烽火狼烟打败了无线通信的现代化军队，这是种多么可怕的智慧！相比之下，我们三体人能做到什么？阿星的事我都知道，我们的阿星能预言亏空引擎不受欢迎，能推测16节号飞船未来命途多舛，还能进一步推测出为了建造新飞船必须铤而走险，可是，把这些足以让我们三体人引以为豪的事迹放到地球人世界，从想象力和推演力的角度来看，也就相当于小学生的层次。缺乏想象力是光脑人先天器质性的软肋，这种先天软肋是无法克服的，我们天生都是一流的工程师，但是我们中却永远不会有真正的科学大师，更不会有谋略家。我们还差得太远！”
“呵呵，你有悲观主义倾向。”阿伦努力笑笑，但却笑得很沉重。他知道天文执政官说的都是事实，但他还是想维护心目中阿星的形象，于是便努力用调侃来缓和气氛。
“这不是悲观，我只是正视现实。”天文执政官说，“我们当前唯一能做的是不断学习，努力去模仿地球人。三体人要想继续维持对地球世界的战略优势，就必须恶补想象力这门功课。现在两个世界已经建立了威慑平衡，在智子封锁解除的情况下，谁也无法预料地球人会把自己的想象力和认知能力发展到什么地步，也许不久之后，他们就会超越我们、进而****我们。哎，形势真的不容乐观。”
这也许就是统帅担心的事情吧？——阿伦这样想着，沉默了。
见状，天文执政官也沉默了下来。
飞船以光速飞行，舰长室里两人的沉默也就以光速漂移着，放佛梦魇里的叹息。飞船前方的星星汇聚成一团耀眼的蓝光，飞船后方的星星融为一团模糊的红影，多普勒效应使舰外一切景物都走了形，只有飞船内部的场景照旧真实，同样的真实的，还有舰长室里的沉闷气氛，一直浓的化不开。
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天文执政官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说：“更何况，刚才提到的这两个地球人还不是最厉害的，至少，我就知道一个地球人，他的想象力和推演力都要超越叶、罗二人。”
阿伦感到很意外：“什么？居然还有一个比罗辑更厉害的地球人？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天文执政官说：“是真的，真有这样的一个人，更可怕的是，他现在甚至根本就不能算是一个完整的人！舰长，您也认识他。”
阿伦恍然大悟：“天啊！难道你说的是——”
正在此时，提示音突然出现，同时出现的还有光波信息，两者的内容都是一样的：“现在飞船正飞行在编号为MX360的区域，距离母星世界12光年，按照刚刚收到的母星世界指令，16节号飞船将提前启动曲率减速，宇宙深空亏空试验进入第二阶段……”
“什么？提前减速？”广播的内容让阿伦和天文执政官同时大吃一惊，两人都条件反射地使用了蓝紫色思维波，——这意味着巨大的恐慌感。
因为，“提前减速”是个极为反常的现象。
这次深空试验关系重大，所以，为防止人为误操作导致数据误差，16节号事先特意设置了保险措施，飞船此次航行中所有环节的主要操作，均早已编为计算机程序，这些程序经过多重加密锁定后，都固化烧录到了飞船中央电脑中。试验过程中，16节号飞船全程都是由AI系统按预设程序自动驾驶的，舰上人员包括舰长在内，仅仅被授权处理通信维护之类的次要事务，飞船的航行操作受到人为因素干扰的可能性几乎为零，怎么可能出现这种提前减速的事情！
更何况，光速飞行时，飞船与母星世界的信息联系近乎中断，仅靠随舰智子那微乎其微的信息通量，连实时通话都无法维持，母星世界又怎么会有能力修改中央电脑里那复杂编码的预设程序！
究竟是什么力量，居然能够从外部强行打断中央电脑里的预设程序呢？
阿伦和天文执政官同时想到了一个让他们不寒而栗的答案：难道是那个锁定者对飞船发动了攻击？
AI系统没有发出任何警报，飞船却已经自动开始曲率减速，退出光速的一刹那，外面的景物猛地抖了一下，随即，多普勒效应的红移和蓝移越来越淡。与此同时，船长室里却光虹变幻，两人正在飞快地交流着对策。
“是锁定者？”不安的蓝紫光。
“从这恐怖的操控能力上看，应该是它……”淡黄色光给了一个回答。
“有逃脱的可能吗？”集束的绿色光芒。
回应的是一片黯淡红光：“像我们刚才说的那样，对方太强大，我们不是对手。你看，现在飞船的航行已经被它控制了。”
“我们手里还有智子，我们可以通过智子联系母星世界，报告情况，然后再让那里的超级电脑来帮忙夺回飞船控制权！”金黄色光芒突然亮起。
“母星世界现在正处于慢雾危机中，自身难保，哪还有工夫来管我们啊，唉，统帅是安排我们来探路的，一旦出现情况，为避免引火烧身，与母星世界的智子联系肯定会被切断。就算联系上了，母星世界的电脑又怎么会是他的对手……”黯淡的红外线弥散开去，渐渐掩盖了一切光波，成为霓虹的基调。
飞船没有希望了。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两人又一次同时想到了这个问题。
束手就擒？
“要不这样，你试着以舰长身份来强行启动飞船自毁程序？也许那样能迫使它放弃控制。”天文执政官紧张地问，他的思维波有些发蓝。
“不可能的，”阿伦有些沮丧，“这次是试验飞行，我没有被授予相应的权限。”
“人工毁坏呢？趁它忙乱的时候，我们可以弃舰逃亡。”天文执政官还抱着一线希望，其实他心里很清楚，这种小把戏根本难不倒锁定者。
阿伦看了看系统操作界面，无可奈何地说：“已经不行了，飞船的遥控级别刚刚提升，一切人为操作都已被禁止，舱门也被锁死了，我们逃出不去。它很强悍啊，才这么一会儿工夫，就已经完全控制了飞船……其实，就算飞船没被控制，所有相关职能程序也都已经预先锁死，自毁肯定是做不到的。”
“那我们怎么办？难道就在这里面等死？”天文执政官说，“与其那样，我宁愿主动物化！”
“等等再说吧，”作为舰长，阿伦更稳重些，“先看看它的目的是什么，实在不行，我再下物化命令。嘿嘿，”他苦笑一声，说，“还真让统帅给说中了，宇宙是黑的，周围这片狄拉克海洋，还真是凶险莫测啊……”
事情没有两人想的那么糟糕，实际上，当飞船的速度降到75%光速时，随着量子即时通信的回复，真相也就水落石出了。
确实是来自母星世界的指令让飞船提前减速的。
当时，阿伦正犹豫是否要下达物化命令，一个智子突然在舰长室低维展开，然后，许多误会就此澄清——原来是虚惊一场。
那颗展开的智子传来信息说，按母星世界参照系，16节号已经飞行了12万个三体时，这期间，母星的科学理论研究取得重大突破，天文执政官的多维宇宙模型被修正了，根据校正后的参数，要验证宇宙深空能量亏空效应不必前往17光年外，只要分别在距离母星3、5、12光年的地方进行三次相同的亏空试验，就可以采集梯度数据、进而建立亏空模型。也就是说，原先的“能级梯度”模型被现在的“距离梯度”模型取代了。根据这个新模型，16节号出发后，母星世界后来又发出两艘同样装备亏空引擎的无人试验飞船，它们现已就位，如今16节号减速的位置“MX360”区域，距离母星世界12光年，正是校正后的试验位置。
也就是说，16节号的任务已经被重新修改。
智子说：“这样一来，进入试验位置所需的时间就大大缩短了，按母星参考系，仅此一项，此次亏空试验就可以提前10万个三体时完成。”
阿伦和天文执政官惊呆——“10万个三体时”啊！在黑暗森林宇宙里，每一秒的等待时间都有必要压缩，因为你不知道死亡何时会降临。为了赢得这10万个三体时，付出多大代价都值得。
“因为光速飞行中无法维持通讯，我们只好先斩后奏了。”智子说，“经过讨论，我们决定先让飞船脱离光速，然后再向你们解释这一切。”
天文执政官还未从震惊中醒来，怔怔地问智子：“你们.。。是怎么……遥控飞船的。”
“这不困难，使用智子直接向飞船的胼胝体（数据导流桥）发送指令就行了。”智子回复道，“它是飞船中枢系统所有主要信息指令的必经通道，因为光速飞行的时间停滞效应，那些对你们来说飞速变幻的数据，在我们看来全是慢镜头，用智子对其进行截留和修改是可行的。只要飞船一脱离光速，随着速度的降低，智子信息通量就会几何级增加，在你们能反应过来前，我们就可以掌握飞船的绝对控制权。”
智子提到“飞船胼胝体”时，阿伦的思维波黯淡了一下。
“据说那些预设程序都是被加密烧录进去的啊，”天文执政官依旧不解，“你们居然能强行修改它？何况，光速飞行不光有时间休眠效应，还有尺缩效应，在母星世界看来，16节号中央电脑里的数据流压缩到了极限，每一个指令字节的长度都几乎都是普朗克单位以下的，你们还能将其拆开？”
智子平静地回复道：“我们没有修改那些预设指令，而是借用胼胝体直接发布指令，从而越过了系统的指令认证检测，至于飞船指令数据的尺缩效应，确实压缩得很厉害，但还没到普朗克单位以下，所以是可拆的。”
“这……这怎么可能！”天文执政官依然不敢相信。
“呵呵，”智子送来一个微笑——人情味，这在第二舰队司令部指挥控制部里是不多见的，这也不由得让人好奇，这个智子现在的控制权到底是归谁所有，——“你们出航期间，母星科技出现了跨越式发展，现在的科技成就有很多已经超越你们的理解，不过你们不必怀疑我的动机，我能通过随舰智子和你们通信，这件事本身就是经过最高统帅部授权的。”
阿伦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就问：“你是谁？”
“我是母星世界制造出的一个超级智慧。”智子传来了答案，“为了顺利完成这次试验，母星世界最高统帅部授权我用智子遥控你们的飞船。”
“什么？又是一个超级智慧？！”舰长室的两人同时惊呼，相对一望，对方跟自己一样是蓝绿色的思维波，“你是——矩阵？！”
“对，我是矩阵二号。”飞船已经减速为零，随即转了个回头弯，就又开始向着来时的母星方向加速返航，与此同时，遥远母星世界里那个超级智慧借助智子传来了这个简短的答复，然后，它下面的那一句话彻底抓住了16节号所有船员的心：
“回来吧，我想，我能救回阿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