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梦中的橄榄树
第一次看见的呼啸天居然是在13年前，北京的歌舞厅里。
我唱歌，他在听。
80年代卡拉OK刚刚时兴，首都各大歌舞厅都是北京人接待外地人最客气的好去处。那个歌舞厅的名字很凶，叫“大鳄鱼”。所有“大鳄鱼”服务生小青年的头上就全都套着着“大鳄鱼”有机玻璃桂冠，在灯光下闪闪烁烁。他们足踏滑轮，脊背挺直，一手背后，一手托盘，姿态洒脱，态度谦恭地为顾客们服务。北京的主人给我要了一个巨大的冰激凌“香蕉船”。那年我22岁，刚刚大学毕业参加工作，第一次出差就看到国际比赛水准的十一届亚运会。很得意。我在“大鳄鱼”唱着三毛作词的流行歌曲《橄榄树》，办公室的新同事宗大熊就在昏暗中耀眼地咔嚓咔嚓东拍西照着相片。
回到北古市，照片洗出来后仔细一看——有头上都带着“大鳄鱼”标志桂冠的漂亮女服务生在我身边端着巨大豪华的冰激凌“香蕉船”，远处还有一个精明严峻的中年男人正在全神贯注地合掌支腮看我歌唱。他的鼻子很尖，面前是一小杯最普通的双色蛋黄巧克力球球状的冰激凌。冰激凌上，斜插着一柄牙签造的小小红纸伞。我那天正是一身雪白的运动衣裤，内穿黑白条海魂形圆领衫。很多人都说我很像冠军。自以为是的我长发朵朵，曲曲卷卷，小小的瓜子脸干净而青春，狭长细细的丹凤眼，目光很平静很专注地凝视远方在那里陶醉歌唱：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我的故乡在远方。
为什么流浪？
流浪远方？
为了我——梦中的，橄榄树……”
新同事宗大熊就说，这是专门为你洗的照片，我好吧？
“好！”我的确喜欢这张很时尚的照片，就把它压在了办公桌的玻璃板下面，希望天天随时看看它。因为，它记录着祖国首都北京在十一届亚运会时，那么一个奢侈温馨的夜晚；表现着一个快乐个性刚刚开启的新时代；还有我专注平静的青春表情和那首流行且清醇的《橄榄树》……很奇怪，那首《橄榄树》的曲调，刹那间就被头发有些灰白却很友善的老同事宗大熊定了格，成为这张照片永远的背景音乐。我无论什么时侯看见它，那首曾经流传过的清醇曲调《橄榄树》就会丝丝徐徐地从照片上飘扬起来，在我心头回荡：“为什么流浪？为什么流浪远方？为了我——梦中的橄榄树……”
我对已经45岁的新同事老同志宗大熊说：“这照片，真是，非常好！”
机关的日子很快，转眼13年过去。我在办公室已经转了四个岗位。接待，秘书，房管，外事专办员。经验丰富了很多，权力也大了许多，责任重起来。成家，生子是自然，22岁好象转眼间突然就35岁了。好好人宗大熊已经当上了办公室主任。副主任是一个正职副用的通外语、业务精准，说不清楚年龄，名叫白棉花的半老女人。他们俩在办公室倒是好好好低眉顺眼的，可出门在外就很爱高喉咙大嗓门的讲话。仿佛体育界的机关单位就好象不是肃静的，而是宽阔的运动场，空旷的体育馆，永远无尽无边的天空。唉，体育单位，真粗鲁！好在很快白棉花就调走了。
这天，传说单位又要换一把手了。这几年间机关发生了许多变化，但最大的变化就是频繁更换一把手主任。
省体委这些年已经好象不是什么重要单位了。而是成为正厅级领导再上台阶的跳板单位，官员外派回城的中转站，挂职人员的过度地带。体育，仿佛不是身体教育的一门专业科学；而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民风淳朴的荒蒙落后的人群增值市场。仿佛谁来了，都可以当好一把手领导的。但是省政府和全省人民群众都一致是要在比赛后向你们要奥运会、世界杯、世锦赛、全运会的好成绩。这却是一项极其残酷非常，无情过硬的高指标。
换多了水的药汤都不苦，效力也差劲。领导没有周期地换，怎么办？
这天传说更换新主任一把手的风声更大了。都已经像台风了。这无风掀起的三尺大浪都是从哪里来的？
我给在省委组织部工作的葛咪咪拨了电话问，这都是真的吗？
葛咪咪说，是啊！你也太不灵通了。昨天我们的人都已经去你们单位的党组班子里宣布过呼啸天了。对，他叫呼啸天。是一位很精干的快档人。红玻璃，这回就看你是否能跟的上趟了。哎呀！今天他都应该去上班了吧？你呀，就等着他接见吧。你会绝对意外的！
为什么会意外呵？还，绝对！
因为他和别的委办主任厅局长可太不一样了呗。哎，你知道他原名叫什么吗？他的曾用名是：呼延麦地。是双姓。可能有匈奴血统吧。部长和他谈话时呼啸天说他在家行9。母亲怀他时父亲居然说，老天哪，你给我一个儿子，还不如给我块麦地呢。我拿什么喂养他呀？母亲就叫他为麦地了。还说说麦地是陕北农家的奢盼。呼啸天没有生日。他告诉部长，据呼家母亲回忆说，生他时口渴是吃了半口西瓜的。夜里天空在轰隆隆地打雷闪电。是个夏天！所以他到乡镇政府当通讯员后就有鸿鹄之志了，就改名字了，就由麦地变成呼啸天啦。生日也有了，7月1日，和党生在一天了。说是共产党和政府给了他的一切。唉，玻璃呀，我可挂了啊？有人来找我了。我真的忙着呢，嗷！
我放下电话忍不住总想笑。哈哈，原来所有传说的台风都是真的。呼延爸爸企天求地，老天爷还是给他了一个比麦地更强的儿子。呼延妈妈记西瓜记打雷闪电比记9儿子的生日都要牢固，可想那时呼延家的日子该有多苦。呼延麦地——呼啸天。西瓜，打雷闪电——7月1日。这个一把手主任，还真有点意思。
中午去机关食堂吃饭。我轻巧快步地踏上高高的阶梯，突然就感觉左面前上方有个人从高高的阶梯上啪嗒摔倒骨碌骨碌地滚了下来。我抬头一看，半老头，不认识。而且已经有好多人关切地围上去，挤进去，跑过去，帮助搀扶，看望询轻问重了。惧怕热闹，怕人多的我，也就算了管闲事。
上班了许多天，新领导一把手呼啸天还是没有来。办公室主任宗大熊突然在一天下午说道起新领导。他说，呼主任其实来是来了，就是在第一天初来乍到想先察看机关食堂伙食时不慎摔骨折了。咱们一会儿就去他家里看看他吧。
办公室主任宗大熊又嘱咐我，快到会计那里去按规定先借出36元钱去买点壮骨粉豆奶粉水果鲜花什么的。再叫上机关医务室大夫柳絮。一车人三四个就一起来到了主任呼啸天家，在南郊一幢雪白的高层家属楼下，办公室主任宗大熊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不安起来，要求我立刻返回机关去。说是有个重要的外事任务传真件。他说，还是你盯着更让人放心牢靠些。外事无小事。随车来的机关40岁刚出头的女大夫柳絮就跟随办公室主任宗大熊上楼去了。小司机则送我返回机关。
我还是没有能够看见新领导，呼啸天。
但是呼啸天的第一道指令文件还是下来了，居然是我去欧洲考察外事工作的报告，被呼啸天的一笔“不批”，宣布了死刑。
原话传来的是女大夫柳絮。她说呼啸天那次在家中翻看看第一批文件，就很惊讶咱们机关居然如此才30多岁的年轻人就已经是第三次出国了，还都已经美国、日本过了，现在还要去欧洲，有必要吗？
“哎呀，”呼啸天是又看文件又自言自语：“还要三万元呢？三万元可以干多少事啊！”然后，就神态凝重地拿毛笔在文件呼啸天主任阅示的批字上一圈拉出了个尾巴来到文眉空处，壮字颜体很坚决地顿下两字：不批！还抬头对办公室主任宗大熊征询意见似地问了一句：“你看，就这样吧，好吗？”
办公室主任宗大熊默然无言，良久。呼啸天就补了一句话：“就先这样，再说吧。”办公室主任宗大熊只有执行命令的份。
我听听就笑了。体育界的工作任务就是要多走出国门，去与世界各国的优秀运动者拼搏较量。出国考察各国外事口岸的手续办理程序变化，是省政府外事管理必须的专项业务学习。这是省外办要求各委办厅局专办员每年一次必须的实地外事工作培训学习。两年一次出国对我这个外事专办员来说简直就是惯例出差。两年一次已经是很节约。像有条件的省文物局、省经贸厅、省教委、省航空局……那可都是一年一次去学习不敢怠慢的。体育，这些年也已经是出国腾飞极多的非常大户了，35岁去了三个国家有什么可惊讶的？两年不去看，难道四年后再去？谁敢说四年后他就能把握的了世界正在日新月异飞速发展的口岸管理变化新形势？新情况？出现的新问题？哎，他到底是从哪个老土单位来的呀？我就奇怪。
女大夫柳絮就说，呼啸天主任是从省计划生育办公室来的。是从乡村小镇走出来的，又刚从“环环”“套套”“条条”中泡了几年的泥腿子干部出身。避孕环、避孕套、大幅条的宣传标语，这都是计划生育国策执行中最基本最强有力的武器。
听说呼啸天主任他在那里工作得很好。是全国数一数二的先进呢。刚开始省计划生育办公室经费还困难时，他就说：“再困难，大小山川刷条标语总可以做到的吧？”于是全省400多个县，乡乡下了任务就是两条3米高的标语。这硬梆梆的指标一压派下去。果然三秦大地秦岭、关中、陕北一夜之间“计生”标语铺天盖地。都说他已经是汉中市市长的人选了。可他说自己这回年纪也大了，只想去干干体育，也好有机会锻炼锻炼身体。体育和生育也算是相通，算是发展，算是前进。结果，他就来了。
呵，玻璃，你不知道吧？你的副主任白棉花和呼啸天可是一个村的老乡哦！他们的村名就叫呼延白公社啊！
谁又能说“生”与“体”无关？“育”与“育”不是一脉？我哑言。他来了。大刀阔斧了。这呼啸天当新官的第一刀就让我给挨上了，也许就是天意。可是办公室主任宗大熊干嘛要“默然无言，还良久”呢？他难道不知道外事无小事的严重性吗？落后的西北更需要咬牙舍得花钱去文明的地方买观念！这是刚走的委一把手说的一句烫人心暖人肺腑的话语。这人才刚走，这句话就凉了？老乡？麦地，棉花。的确像是一个穷乡僻壤对细粮的共同渴望，他们真是太像同一片土地上的老乡了。估计那个呼延白乡里，名字叫成馒头，洋布，好烟，香酒，罐头的人也少不了。都是新生活的高标准嘛。
“哎呀！这只能说呼啸天是个知道了计划生育是需要下乡下乡下乡的，但还并不知道体育就是必须要出国出国出国，这个客观现实的好好同志嘛！不知者不为过。”柳絮用手心婆娑了婆娑我的心口，笑眯眯地缓缓安慰着愤愤不平的我。
“嗯——！唉！俗话说换人如换刀。今天他呼啸天当新官刀不劈我，明天也会砍别人的。这都是命！”我释然了。
呼啸天来后的第二道指令文件更凶了。机关家属院是个巨大的“肿瘤”基地。各家各户恨不能在狭小的空间做出家庭大发展新篇章。今天的鸡窝就是明天的柴棚，明天的柴棚就是后天的厨房，后天的厨房就是未来的卧室……如此演绎繁殖在家属院里。过去几代委领导人，都无一人敢动“群众的利益”。结果机关家属院每届换领导反而就是“肿瘤”出生一趟的旺季。每届一趟。每届一趟。到达呼啸天主任的新时代，更已经是个人主义的个别“肿瘤”变“土豆”，变“花生”，变“葡萄”，变“蟑螂”——滋生出许许多多了。呼啸天不慎骨折的消息，更是让“肿瘤”“土豆”“花生”“葡萄”“蟑螂”们雨后春笋般呈星火燎原之势地再生群蚀翻出了更多的新花样。一丛丛，一堆堆的“积木”“蘑菇”“碉堡”“教堂”都从空地、小花园，基旯拐角里冒出来了。
这个消息一传到新领导呼啸天骨折的床上，呼啸天“呼”地掀被就勃然大怒了。他说，我不信就无法无天了！谁的空间？大家的！什么鬼群众？什么人的利益哦？老虎的屁股摸不得了，你还？“肿瘤”“土豆”“花生”“葡萄”“蟑螂”统统要除！“积木”“蘑菇”“碉堡”“教堂”要坚决拆掉！我就不信共产党天地里还有拿不下来的事？破不了的情？这些私私心心的脏东西，怎么就拿不下来了？谁个拿不下来？拿不下来，就不要当国家干部了！去球！
呼啸天的第二道指令文件就是在这样一个背景下诞生了。委党组文件的通知，红章子大印地公布在每幢楼门口和楼梯口的醒目之处。通知说：“凡是在机关家属院盖了违章建筑者，包括在平台上窗户上在原建筑上自由改造凸出的部分，请你们于一个月内彻底拆除恢复。拆除恢复者时间规定如下：厅局干部一周内。初级干部两周内。科级和一般干部三周内。工作人员，遗属，以及已经外调者等等，请于一个月内拆除恢复即可。违者将均按行政党员纪律严格惩处，决不姑息。请广大共产党员，优秀运动员，高级教练员，特别是机关的各级干部们要率先带好头。欢迎院内广大群众监督举报，及时通告。特此通知。”接着，落实各处室、各单位拆除户的人员名单文件，也迅速到达了他们负责人的案头手里。
此通知和文件一出，“肿瘤”“土豆”“花生”“葡萄”“蟑螂”；“积木”“蘑菇”“碉堡”“教堂”，甚至包括鸽笼、厨台、顶层小花圃……真就统统一月内消失地干干净净，彻彻底底，无影无踪了。
接着花工、树工、草工、民工就进入家属院东忙西忙起来。他们将10幢每座楼的独立围墙拆除。代替的是，果木、花草、石山、曲径、健身房。开阔地带还建立了许多蓝蓝绿绿黄黄红红种类功能繁多很气派的英派斯全民健身路径器材。各幢楼的看门人和适龄闲者都纷纷被组织起来，上课学习，还换上了保安服装，开始轮班分组地在家属院内巡夜。机关家属院旧貌换了新颜。开阔了，美化了，统一了，敞快豁亮了。大家在新鲜美好的生活空间里，一起享受到了公平和愉快。于是彼此走在这样的环境中，就忍不住议论纷纷。都说，也不知道这个新来的呼啸天主任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嗷？
人，还是没有看见。但是指令是通过宗大熊的传达一一执行着。航空中心，水上中心，射击中心，田径中心，少年体校……凡是有不团结的班子，不论谁对谁错，统统就地免职。无差反省——就是没有工作了！什么也不给你干。
机关装修也开始了。解放至今40年灰土土的四层办公大楼，楼外是蓝灰淡黄雪白的现代化，楼顶还升起了一杆鲜艳的五星红旗；楼内是灰白相间的光鲜肃静；办公家具按级别统统全新配备，还有了更衣柜和穿衣镜；电话全部国际长途开通加传真机；学电脑，学开车，报名在职研究生有补助，学习的人员突曾无余……用新主任的话说就是：“走向社会，走向科学，拿起电话，打起电脑，联络一切与你工作有关的信息、人、与地方，今天的信息、朋友、远方，就是明天我们胜利的基础和保障。谁能告诉我，谁能不靠别人，一人站在世界上？有十个人支持你了，你才有力量！才有好主意！才能走向成功！要跳出体育看体育；要把行业做大，做到全社会的每一个人身上去。”
干部们都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精神十足，劲头十足，从。大家在这日新月异的工作疆场上是边驰骋边琢磨，还想，都说，也议论：“真不知道这个新来的呼啸天主任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