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房间里小心翼翼退出来,伸手想把门关好,门框上的灰尘簌簌落下,迷了我的双眼。苏丽什么话也没有说,有点恐惧地拽着我的衣角。
“刘红旗。”她轻轻叫了一声,在这个空寂寥落的院子里异常清晰。我甚至能听到灰尘被震落掉下来的声响。
长生邻居家的院落里也寂静无声。我们快步往前走,每户人家都是房门大开,静悄悄的空无一人。李明和李东家也是如此。整个生产队都是如此。
一夜之间,所有的社员凭空消失。我和苏丽像两个幽灵,在死寂的小路上,在时光湮灭的废墟间,忐忑不安地游荡。
慌乱中,我们迷了路,走到生产队东北角那座孤单的小院跟前,木栅栏关着,院内空无一物,任荒草与嫩芽彼此交织蔓延。破败的草屋大门敞开,疯子楚长林无影无踪,仿佛这里从来就没有出现过这样一个人。
那是通往冢头的路,我和苏丽又退了回来。再重新经过大队部时,眼前的景象把我们惊得目瞪口呆。古楸树的枝头上挂着半根朽断的绳结,本挂在上面的车轮大钟掉了下来,半掩埋在地面里,露出来的部分轮辐锈迹斑斑,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我又一次开始怀疑自己看到的一切是否是真的,仅仅离开有十来分钟的样子,再与大队部相遇时,时间像流逝了近百年。一切都发生了可怕的改变,变得物是人非,时光的雕琢中整个生产队转眼之间,老去了,气息奄奄。
大队部的大门关着,上面的本来朱红色的漆已经辨别不出来,起了皮,像鱼鳞一样翘着,似乎手一碰,它们就会纷纷下坠。我用手轻轻推了一下大门,门板在啪啪爆裂的声响中,突然变成朽木,一块块地散落下来。
荒凉的大队部院落里长着齐人的荒草,掩盖着新发的嫩芽。我看到通往后院甬道上风化的青砖缝里长出一簇簇拳头大的瓦粽。前院东西屋走廊的木柱子朽木大块大块地剥落,灰色的瓦片从屋顶上脱落下来,在屋檐前摔成碎片。
整个院子的建筑物仿佛因为长时期的无人居住,年久失修,摇摇欲坠。
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也仅仅是刚刚离去一会儿,这个院落却沧桑地像经历了数百年。
我抬脚想往里面进,苏丽在后面拽住了我,并且迅速把我拖出好远。
她指着院门的龙门头说:“你看。”
我看到龙门头东西两边高挑的龙首在一块一块地往下掉,跟着,院门像失去平衡的积木,轻微地摇动着。青砖完全没了它原有的坚硬,它们抖动着,忽然像灰尘一样地扬起飞沫,整个院门与院墙在我们眼前轰然坍塌。
连锁反应是前院东西走廊的木柱子朽断,整个房子失去重力的支撑,像喝醉的老人,慢慢地开始往下倒去。由近及远,整个院落在我们的眼前一点点地消失,转眼变成废墟。我看到了远处青山的背影。
古墓冲生产大队在我和苏丽从大队部院里出来之后,就开始以超出人们想象的速度在风干老化。等我们再重新回到大队部时,古墓冲生产队已经老了数百年。而这种老化依然没有停息的迹象,还在进行中,而且速度越来越快。
但是古墓冲迅速老化的过程中,我和苏丽似乎置身于外,像两个事不关己的过客,欣赏着一场身临其境的有关时光雕琢世间万物的科教片。
当我意识到这点时,急忙示意苏丽快走,离开古墓冲。我们跟前的建筑物开始腐朽,它们东倒西歪,像在经历一次集体的醉酒,酩酊大醉,不能自持。我看到一间间的房子在倒下,前赴后继。
蓦然间,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叹息声。一声长长的叹息。
我侧耳倾听,想分辨声音的来源时,突然看到巨大的烟尘笼罩在生产队的上空,我和苏丽瞬间被团团包围,分不清方向,狼狈不堪,更可怕的是四处都潜伏着墙倒屋塌的危险。我们慌张着,凭着记忆,小心翼翼地沿着最宽大的道路往外奔逃。
我听到了时光嘶嘶的穿梭声,它以凌厉摧枯拉朽的力量毁灭着一个村落。古墓冲生产队,在我们身后坍塌着,逐渐变成一堆废墟。
古墓冲已经不存在了。似乎从来就没有过古墓冲生产队一样,我仅仅是躺在一处荒凉的废墟上做了一个有头无尾的怪梦。望着身后暗淡的荒芜,是梦醒后的最好例证。
苏丽呆立了半天,回过头,看着我,又呆立了半天,才说:“刘红旗,我们走吧。”
我点点头,跟在苏丽后面,顺着山道往前走。等我们慢慢爬过对面小山的缓坡,到达山顶时,我有意停下来,想做一个伤感的回望,算是自己对古墓冲这个也许并不存在的山村做一个最后的祭奠,然后,好卓绝地转身离去。
当我把身子转回去时,眼前的一切让我有种突然被枪击中的顿挫感。对面的山坳里,古墓冲生产队安然无恙地坐落在那儿。我结结巴巴地叫着:“苏……丽……”
她扭过头来,惊讶地张着嘴,手里提着的网兜也掉在地面上。
“不可能……”苏丽显然非常的恐惧,“完全不可能……”
可是,它真的就在那儿,像一幅安静朴素的画,挂在天空之下,好像刚才的一幕,根本就没有发生过。
到底是这会儿我们看到的是真的,还是我们从古墓冲里奔逃出来的经历是真的?我和苏丽已经完全没有能力判定。这时,一个不祥的念头浮现在我脑子里。我发现苏丽正看着我。我知道她也是这么想的。
我们异口同声说:“鬼村。”
是的,古墓冲生产大队从来就没有真实存在过,和它的名字一样,它只是一片坟墓,不是活人生存的地方。我和苏丽从一开始就是错的,错入了鬼的世界。
巨大的恐怖感袭上我的心头,我俯身拾起苏丽掉在地面上的网兜,拉着她,快步往山下走去。到后来,我们两个人几乎是奔跑着进入了那片柏树林。穿过去,就是和南漳约定的会面地点,清清流水,石板小桥。
现在,我们唯一的想法就是离开。
离开。
赶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