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朋友咖啡馆在城市的那一头,是一个有点文化的有钱人开的,里面摆着刻意做出来的老式桌椅,墙上挂着几张“文革”时的画,还点缀几幅旧照片,很有点时光倒流的味儿。这里最大的特点就是客少,白天干脆就没个人影,连服务小姐都缩在柜台后面看闲书。所以,李娇娇和小姚如入无人之境,任凭他俩选最佳位置。最佳位置是在一个既没有窗又离门很远的小屏风后面,再加上小姚没穿警服,李娇娇又是花枝招展,让人看了,绝对是一对情侣,并且是一对不太正当的,怕人发现的情侣。李娇娇说你不穿警服,我都不敢认你了。小姚说上面有规定,没有极特殊的任务,不能穿警服进这样的场合。
小姚说这话时,脸不知怎么有点红,看起来他还是年轻,在这种场合下与一个花枝招展的太太约会,有些不太适应。因此,还没等小姐把咖啡端上来,他就委婉地问起李娇娇来,李娇娇一听就知道是有关狗的纠纷。她心下一惊,很有点激动,看起来胖墩儿是动手了,也许赵家那条流氓狗被掐死了打死了砸死了或是用水淹死了,不过最好是点火烧死,那样更让她解恨。但李娇娇不能露出半点得意的表情,不仅如此,她还得装出很不在意的样子,似乎和赵家之间很太平,很友爱。她说邻邻居居的,为了一条狗生气,那太不值得了。怎么?赵大娘要是对我有什么意见,尽管说,我毕竟是小字辈,不能惹她老人家生气。小姚,你也不要吞吞吐吐,赵大娘对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生气,如果需要,我可以给她赔礼道歉嘛!
小姚听到李娇娇这么谦恭温柔的话,而且说得通情达理,不禁大受感动。看起来有钱人家的太太还是有文化,而穷人就是没法和富人相比,怪不得有句老话——穷山恶水出刁民。想到这里,小姚觉得赵母和赵得宝是恶人先告状。他沉吟了一下,就开诚布公地把赵母和赵得宝来告状的事,原原本本地讲给李娇娇听。
李娇娇一听,这才明白胖墩儿干了件蠢事,赵母的狗不但没死,而且人家还给她告了个故意杀人罪。李娇娇越想越气,还有些怕,她心里明白,用出租车撞赵得宝和狗,当然是胖墩儿干的,要是赵得宝真的当场截住车,她这个主谋肯定被咬出来,那麻烦可就大了。李娇娇突然伏到咖啡桌上抽抽搭搭地哭起来,说她一个老实柔弱的女人,竟会被人家诬告到如此程度,这日子还怎么过下去呀!说着又是一阵委屈地抽动。小姚有点不知所措,站过去给李娇娇递手绢擦眼泪,李娇娇更抽动不止,身子有意无意地抽动到小姚的怀里。小姚感到一阵电击同时又感到一阵柔软,模糊的激动中不禁对怀中的女人产生怜悯,觉得李娇娇是无辜的,是值得同情的。小姚的正义感燃烧起来,说你不要怕,现在是法制社会,不是谁随便乱说乱告就能得逞的。我已经当场严厉地批评赵母和赵得宝了,如果再这么乱告乱说,就会被判诬告罪。
李娇娇抚弄了一下凌乱的头发,泪眼蒙眬地看着小姚,说小姚哥,我可就依靠你了。小姚说你不是依靠我,你依靠的是人民警察。李娇娇含泪笑起来,她甚至还故意用小粉拳敲了一下小姚,说我就依靠你嘛!
走出咖啡馆,两个人上了车,李娇娇一踩油门,说咱们换个地方坐坐。小姚说该讲的都讲完了,就别再破费了。李娇娇说中午啦,咱不能光喝咖啡不吃饭呀。小姚说不行,我还得回所里。李娇娇说你怕我腐蚀你呀?小姚说我不是所长也不是局长,怕什么腐蚀!不过我确实手头上有活儿,和平巷老魏头儿媳妇老是哭哭啼啼地找我,告老魏头对她性骚扰,唉,当警察的什么破烂事都得管。
等小姚下了车,李娇娇这才重新燃烧起怒火,她一踩油门,小车飞也似的朝天河桑那洗浴中心开去。
李娇娇气急败坏地走进桑那按摩室,对领班的说把胖墩儿给我叫过来。领班的说胖墩儿昨晚就辞职不干了。李娇娇吃了一惊,说他这么快就不干了,人呢?领班的说到哪儿找人呀,干这一行的说走就走,今天干得挺红火,可明天行李一扛就没影了。李娇娇说,这个小骗子,还欠我五百元钱呢!领班的更是吃了一惊,说何太太你可真是大方了,怎么会借钱给他呀!李娇娇没吱声,半天哼了一句,算老娘我倒霉!
从桑那出来,李娇娇又感到一阵轻松,胖墩儿跑了也是件好事,否则是她的活罪证。想到这里她却有点不放心了,便又回去问领班的,怎么找也找不到胖墩儿吗?领班的说要是能找到胖墩儿,那就是在大海里捞到一根针。李娇娇这才放心地走出桑那。
开着小车的李娇娇不知往哪儿转舵把,这时手机响了,李娇娇接电话,原来是孙副总的太太请她吃饭,说是海鲜馆来了马来西亚的鱼翅,绝对是原汁原浆的真东西。李娇娇说,你呀真是救星,我现在还真不知是跳楼还是投海呢!孙太太在电话里笑起来,你还是来海鲜馆投鱼翅汤里吧!
在海鲜馆的小情侣间里,李娇娇和孙太太怕唇膏被蹭掉,都圆着红嘴唇,小心翼翼地喝起了鱼翅汤。鱼翅汤看来是真货,味道也调得好,鲜味不浓不淡,加上稍许红醋,还有点挺开胃。
孙太太比李娇娇还小两岁,性格活跃,有些风骚。她笑着说,情侣间里本应该是一男一女,咱们却他妈的是两个没长棍的,让人家看见,说不定说咱是同性恋呢!
见李娇娇没吱声,孙太太才发现李娇娇的脸色不好。忙问娇娇你怎么回事,是不是在家里闲大了,缺少男人滋润,脸上的颜色都不对劲了!哎,咱们女人可是棵花呀,长久地不浇水,要枯死的!孙太太敢于在丈夫上司的太太面前放肆,其实是与李娇娇早有心灵上的沟通。两个有钱的太太都是在家里闲得要死,坐在一起交流一拍即合,全是孤独和忧伤。不过,孙太太不养狗,她每天在外面疯跑,李娇娇感到孙太太有个“情况”。这个城市里的人把情人叫“情况”,一是叫起来不脸红,二是“情况”二字似乎有更丰富的含意。
李娇娇说,还是对门那条流氓狗的事,把我气坏了。
孙太太说,那条狗还没处理完呀?你可真是善心菩萨,雇人把它干死得了。现在雇杀手割只人耳朵,才花一千块,要是割两只还打折,一千五就成。
李娇娇说别提雇杀手啦,这更让我生恨。人家是杀鸡不成反丢了一把米,我这是杀狗不成反丢了一把钱。
孙太太听李娇娇讲了一通杀狗不成的经过后,说你可是太小题大做了,就那么只破狗,还值得你费那么大的心思。弄点耗子药,塞到一块肉里,往路边一扔,穷光蛋家的狗还能不吃?
李娇娇苦笑了一下,现在说什么也晚了,连警察都找到我头上来。不用说我去下毒,就是别人下毒药死那只狗,也要记到我的账上。
孙太太笑了,说管他是谁药死的,反正狗死了就行呗!
李娇娇还是摇头。
孙太太说,人老实了被人欺,马老实了被人骑。你就是太老实,太善良,才让那个姓赵的穷光蛋欺负,你呀,就是缺少反抗精神!我才不像你哪,我家楼上的那个家伙多厉害,是市政府的官儿,每天跺得地板咚咚响,吵得我睡不着觉。我就和他拼,你能跺地板响,我就敲暖气管。暖气管是金属,敲起来声音更震耳朵,那个官儿火了,问我为什么敲暖气管?我更火了,你为什么跺地板响?政府的官儿说,我走路脚步重,走习惯了,没办法;我说我愿听敲暖气管的声音,听习惯了,也没办法。最后他就跺地板,我就敲管子,现在谁怕谁呀!我干脆就换了个大锤子敲。结果怎样,到底把他敲服了,老实了,地板再也不响了!
李娇娇笑起来,说你行,你真行,我没你这两下子。老何更善良,还劝我要忍呢!
孙太太叹了一口气,说你们两口子都是善良人,没办法,天生受欺负的命。好啦,不说不高兴的事吧,快喝汤,凉了就没味道啦。李娇娇说我不喝了,情绪不好,喝好东西胃也要疼的。孙太太说,好几百元一小碗,不喝太可惜,拿回去给娇儿喝。李娇娇说娇儿不喝,它嫌腥。孙太太说,那就要一小份香酥排骨,给娇儿带回去。李娇娇说那更不行,书上说狗也不能吃太多的肉,胆固醇高了,狗也受不了。上次到医院给娇儿化验,血黏度有点高,又不敢吃国产的药,国产的药怎么能吃,不是质量不高,就是假药。没办法,何经理托朋友从美国往回买药,娇儿的血黏度才降下来。
赵母和赵得宝回到家里,坐在那里相对无言。受了惊吓的宝儿也异常的沉默,它只是依偎在赵母的怀里,眼睛很懂事地一会儿看着赵母,一会儿看着赵得宝。
赵得宝说为了安全,以后他上班时就带着宝儿,躲过这几天再说。赵母没吱声,尽管心里有气,但还是为宝儿的安全担心。那出租车明明是姓何的派来撞宝儿,可到派出所就是有理讲不通,更可气的是再讲下去,还给自己讲出一身罪来。
第二天,赵得宝一大早就用自行车把宝儿带走了。赵母一个人坐在床上,突然就有点孤单起来,这才想起宝儿确实是个伴儿。这个令人心疼的小东西,竟然差一点给害死。姓何的是狼心狗肺,确实是狼心狗肺呀!赵母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越觉得冤气难咽,越觉得怒火中烧。她猛地跳下床,脸也不洗一下,头也不梳一把,就推门而出。
赵母走出黑黢黢的楼门洞,看到对面的小别墅在阳光下格外耀眼,气就更不打一处来,她踮起双脚,直走到别墅的跟前,对着别墅二楼一排高级塑钢的大玻璃窗,放开嗓门就高声叫骂开了——姓何的,你这个狼心狗肺的老混蛋;姓李的,你这个男盗女娼的小妖精,你们不让我好过,我也不让你好过了!有种你和老娘明干,别像破鞋卖腚,来暗的!
李娇娇正在床上躺着逗娇儿玩,猛听到窗外有人骂街,开始她还以为是对面的穷光蛋们打架,可听了几句就满脸溅朱,原来是姓赵的冤家正在骂她。而且骂声越来越高,越来越难听。李娇娇吓坏了,她从来没有被人这么毫不客气地骂过,简直就像被人家扒光了衣服,推到大街上似的。可尽管李娇娇又吓又气又恨,却不敢给何经理打电话,因为她花钱雇人杀狗的事还瞒着老公。另外,她也不敢给派出所小姚打电话,她本能地感到,一旦三方对簿公堂,她肯定斗不过姓赵的这个老妖婆。问题是姓赵的老妖婆骂起来没完没了,非但如此,还招来不少看热闹的。李娇娇奓着胆子从窗帘的缝隙往外看,姓赵的老妖婆正当街站着,披头散发,捶胸顿足,口吐白沫,大骂特骂,旁边不少看热闹的人还随着她,正朝二楼窗上指指画画。
刘妈当然也听到赵母正在对着别墅骂街,她刚要站起来,准备到主人的卧室里安慰李娇娇,但又一想,李娇娇此时肯定听见,要是她进到卧室里,怕是面子上更不好看。想到这里,刘妈就在自己保姆的小房间里卧着,装做什么也没听见。
李娇娇在卧室里又怕又气又恨之时,突然想到一个办法,她赶紧打开音响,找出一盘劲歌劲舞的摇滚乐光碟,塞进录放机中,并尽量地调大声音,让歌声压倒外面的骂声。谁知歌声太响亮,倒把娇儿吓得直抖,李娇娇这时也顾不得了,抱着娇儿就钻进被窝里蒙头盖脸,让外面的音响和姓赵的老妖婆对着干吧。
站在当街的赵母足足骂了一个小时,有些累了,正要放低声音时,却听到别墅里面载歌载舞地挺热闹。细细一听,知道是李娇娇故意放大电视的音响,来压倒她的骂声。这时看热闹的人也在说,你嗓门再大,也大不过人家的音响喇叭呀!赵母一听却不服劲儿,立即又抖擞精神,更加放开嗓门,甚至跳着高儿地骂起来。这样,赵母一直从上午骂到中午,从中午又一直骂到下午,最后嗓子实在挺不住,她就拼着老命坚持,唱着骂——千刀呀,万剐呀,千刀万剐也不解恨呀,啊呀呀……
李娇娇在屋子里倒是实在坚持不住了,不用说听骂声,就是音响的歌声也要了她的命。再说她也又饿又渴,娇儿更是又饿又渴,还在被窝里撒了一泡尿。李娇娇最后一咬牙,抱着娇儿跑出卧室,也顾不得脸面不脸面,把刘妈从小屋里叫出来,帮她收拾一下。然后她就抱着娇儿急急下楼,从车库里开出车来,从后门一溜烟地跑走了。
对面楼里的音响戛然而止,不会儿有人看到李娇娇从后门开车跑了,便告诉赵母,赵母却听也不听,继续半骂半唱,只是看到旁边有人拿了个板凳,便一把夺过来,自己坐到上面,闭着两眼有声有色有腔有调地唱着骂下去。
一直骂到赵得宝下工,赵母这才站起来,和儿子一起回到家里。赵得宝一进门,把门狠狠地一关,朝着赵母就开火了,妈,你这是干什么?这能起什么作用?你能把人家骂死吗?你能把人家别墅骂塌了吗?你连人家一根汗毛都骂不掉!
赵母看见儿子对她发火,却不像往常那样对应,而是不紧不慢地说,我骂了舒服,我骂了解恨,我还要去骂!说着从冰箱拿出平日舍不得喝的一大瓶可口可乐,咕嘟咕嘟地喝了半瓶,然后把剩下的半瓶别在腰间,一手抱着一天没见面的宝儿,一手拿着自家的小板凳,又雄赳赳地走出去。
这次赵母骂起来就舒服多了,她总结了自己大半个白天干骂的缺点,现在改成每骂一阵就喝一小口可乐。而且骂的速度也放缓,不紧不慢地拖着长调,有时像唱京剧或唱评剧,呀呀地拖着长腔。宝儿似乎也明白这个阵势是什么意思,就紧紧地围着赵母的身边转,不再远跑一步。
正当赵母骂得起劲之时,何经理回来了。原来何经理今晚酒喝多了点儿,头有些晕,他其实不胜酒量,席间到卫生间里小解时,竟吐了起来。这样,孙副总赶紧开车把他送回来。何经理进门没看见李娇娇,反而感到有些轻松,也就没对刘妈问什么,直接就奔卧室。
刘妈紧随其后,服侍何经理躺下,到厨房烧了碗酸梅醒酒汤,又端回来让何经理喝下去。没过半个小时,何经理到卫生间撒了泡尿,又放了几个响屁,竟然清醒起来。这一清醒,何经理就有些躺不住,因为他老是听到外面有人拉着长调,说是唱歌又不是唱歌,说是唱戏又不是唱戏,让他心烦。可他一下子又坐起来,因为他听清了那拖长声调的内容,原来是骂他,骂他姓何的狼心狗肺王八蛋。
何经理吃了一惊,叫刘妈问怎么回事。
刘妈吞吞吐吐地说她也不清楚,见何经理火了,这才又吞吞吐吐地说她确实不知道,只是从骂词中大概地听出一点意思,好像老板你暗地里派车去撞赵家的狗。何经理登时就明白了八分。他说刘妈你出去吧,没你什么事了。刘妈刚退出去,何经理就气哼哼地抓起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