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遍又一遍地拉着一个曲子,一个十分忧伤的曲子。三三两两的人驻足片刻,然后将手伸进口袋,往他跟前的金属桶里扔下几个叮当作响的钱币,转身走去。
那种忧伤的曲子在小巷的尽头重复地响着,使空气中充满悲凄的哭泣。
那时我惟一的愿望就是想像别人一样朝地上的金属桶里扔进几个带响的钱。可是那时的我一文不名,除了随着哭泣的乐曲而哭泣的心灵,什么也没有。
那一天,我听到了我后来的一生中再也不曾听不到的最美丽的音乐。
可是,那一天我迷路了。深夜里我还在陌生的街头徘徊,就在这天夜里,我与那条狗相遇,它似乎被人遗弃,或者它抛弃了家人,总之它孤独地行走在深夜的街头。我与它同时发现了对方,它平静地走近我,仰起头像看一位久别的老朋友一样,注视我良久,它的目光中充满了坦诚和善良。我一下子全相信了它,我搂着它的脖子,感伤地哭起来。它沉默地听着我的哭声,然后挣开我朝前走,走几步又回头看我,好像在召唤我。我擦干了泪水,留恋地望了它一眼,然后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当我回头时,它竟悄悄地跟在我身后。
在这空旷而凄清的街上,一条陌生的狗,跟随着我。
这时我听见了媚姨悲惨的呼叫。
我就和狗一齐回到了家。
那一个秋天,我的整个灵魂被那个乐曲摄去了,我恍恍惚惚地过着每一天。我几乎是每天走过大街和那条肮脏的小巷,来到他的面前,注视着他什么也看不到的双目。我就把手放在他颤抖着揉琴弦的手上,我的手随着他的颤抖而震颤,我的心在那一刻得到一种慰藉。
后来发生的事引起全家人的慌乱,是因为媚姨那天突然发现钱匣子里蓄存了若干年头的钱币一个也不见了。媚姨铁青着脸将我从小巷的尽头拽回家,她几乎以尖叫的嗓音把丢失钱币的事实告诉母亲。
我母亲在沉默中潜藏着深刻的憎意,说,我早就知道这孩子会这么做,从她出生那天起,我就对她没抱任何希望!
从此后,我就被关进一间小屋里,那条黄狗就成了我的伙伴,黄狗始终用询问和怜悯的眼神看我,使我心烦意乱。我问它从什么地方来,又想到什么地方去,它难过地低下头,久久不抬起来。我理解了它的苦恼,就不再问它,只好说,你不怕关在屋里,就跟我在一起吧。它似乎懂得了我的心思,用头靠在我的身上,一副相依为命的伤感模样。
这时,媚姨来领黄狗去洗澡,说,这条狗身世不明,不该把它领回家……
媚姨又说,看样子是条好狗,你看它的小眼睛、耳朵、前蹄,不是一般狗所能有的。它的出身不是名门贵族,也是有教养的人家。
黄狗被媚姨数落得挺不好意思的,头摆来摆去,很不安的样子。
媚姨说,说不定这条狗将来会帮咱家的大忙。
媚姨说这话的时候,一脸得意和贪婪。
媚姨说,给它取个名字吧……
媚姨想了想,说,叫大黄吧。
媚姨说完,也没经我的同意,就领狗去洗澡了。
大黄也许被媚姨夸得不知如何是好或者不知天高地厚了吧,竟然无比顺从地跟媚姨去了。
大黄出门时,故意回头望我一眼,满脸有压抑不住的振奋,又有一点对不住我的抱歉模样。
我一下就看懂了大黄的意思,释然地朝它挥挥手,说,去吧……你怎么也跟人一样!
后来,在与大黄相处之间,总感到大黄身上沾染着人的习性。我说不清楚对它喜欢还是厌恶,但我从内心还是认为它是世界上最优秀的狗类。
那天晚上,父亲兴冲冲地回家,把我从小屋里抱出来,放在灯光明亮的地方仔细地观察我,然后低声说,我带你去听钢琴曲,柴可夫斯基,很美。
我不置可否,忧伤地望着父亲欣喜的面容。由于我盲目地出走的过错,已经让父亲感到深深的忧虑,我不好再为难他,我点点头。
我同父亲去了一个富丽堂皇的地方,据说那是这座城市里最有名的剧场。
钢琴曲如同敲击金属一般使我无可奈何。
我浑身燥热,如陷水深火热之中,一种窒息的紧张似乎从天上地下冒出来,朝我挤压过来,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我深深地感到委屈,我哭了。
当父亲发现我满脸流淌的泪水时,先是一愣,尔后很快就被一种新的发现惊喜不已。父亲以为我的灵魂与钢琴曲产生了共鸣,而达到了如此痴迷状态。父亲紧紧地抱起我,喃喃地说着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清,如果父亲不放开我的话,我会旁若无人地嚎啕大哭起来。
我终于没有哭出声来。
我对父亲说,我要出去,我要去小巷的尽头,我要去看看那堵残垣下的拉二胡的盲人。
父亲怔了,沉默的目光久久地注视我。
在那一刻,我亲眼目睹了父亲的目光渐渐黯淡下去时的悲凉,就像目睹一轮太阳的升起与落下。
第二天,一直沉默的父亲陪同我去了小巷的尽头。可是小巷的尽头,那一堵残垣和那个盲人都不见了,眼前是一片空茫。
那双穿透时空的目光,那双颤抖着揉琴弦的手,似乎只存在于我的梦幻之中。
而那声声凄婉,向世人倾诉的声音呢?那迷人而生动的音乐呢?
也都在我的梦幻之中吗?
由于我的惊愕,脸色在秋风中显得更苍白。
我仰起头,望着父亲。
父亲摇摇头。
这时,有人走来,对我们说,那个人死了,就在昨天。
媚姨突然发现我的眼睛中有一种老人的孤独和忧郁,这使媚姨不得不把这种情景归咎于我出生时的丑恶现象。
我的沉默使母亲无时无刻感到一种愤怒,说这种近乎痴呆的沉默是一个低能儿的表现。
我从出生之后,就感到说话是种痛苦,这种痛苦常使我全身心疲惫无力,因为不爱说话,就成了我不讨人喜欢的原因。对于一切我总是以摇头和点头来表示,而这种举止也是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才有的。甚至连大黄也不喜欢我的沉默,它常常用热爱的目光着着我,等待我与它交谈。可是我什么也不说,只会沉默地望着它,可以从早望到晚。因此,我就在大黄的目光中渐渐地看到了灰冷和失望,就像看一轮太阳的升起和落下。在这些日子,大黄就出入父亲的书房,见父亲在埋头工作,大黄情愿放弃我的沉默而守候在几乎对它一声不吭的父亲身边,用一双智慧的目光深邃地望着父亲。夜深了,大黄就用前蹄拍拍父亲的脚背,父亲这才抬起头冲大黄释然笑笑,然后大黄就把父亲送到卧室门口,父亲跨进门坎后,转过头望一眼大黄,说,你也该休息了。大黄就十分满足地掉过头,走回自己的住处。
有一次,我听见母亲在书房对父亲说,她都五岁了,五岁不小的年龄了,佳儿(我姐姐)五岁已经上一年级,可她从出生到现在就没说出十句话。
母亲的嗓音很涩,充满了愤怒。
父亲说,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又不是不会说话,她心里比谁都明白。
母亲说,这孩子心里在想什么?
父亲说,她这个年龄,容易产生一些奇奇怪怪的想法,你没发现,她天天都在思索……
父亲说着笑了。
母亲叹口气,说,这孩子一是被你惯坏了,二是她出生时的情况对她的影响。
父亲说,你们无法明白她心里在想什么,自从她得知那个拉二胡的盲人死后,就更加沉默了。
母亲幽怨地说,她的沉默真让人受不了。
……
心理医生一个无意的手势打断了我的讲话,我停顿下来,思维突然像潮水一般退却,我感到身心被抽空的疲惫。我有一种不可自拔的沉沦感,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症状。
心理医生刚才是在赶一只苍蝇。他说:“你在当知青的时候,发生过什么事情?”
我怔怔地望着医生,对他突然急转直下地将我的思路从儿时转到另外一个时代,略有些茫然,之后,我镇定下来。
我身子向后靠着,侧着头,无力地望着医生。我说:“我感到非常的累。”
医生点点头,起身去给我倒了一杯茶水,放在我面前,茶杯是一次性纸杯,热气轻轻升腾出来。我神态有些恍惚,我看了医生一眼,他正专心地等待我回答他的问题。
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有一股人造的香味,我立即把茶杯放下了。
我说:“我在戈壁滩上当知青的时候,由于长时间的不说话,患了失语症,后来遇到一些事情,我想自杀,后来我遇到了一匹马,后来那匹马跳崖死了,我心里痛苦,至今都不敢去回忆那段往事……那匹马叫黑嘎,我与它有着同别人无法理喻的情感……”
“再后来呢?”医生平静温和的语调,使我突然感到有些委屈。我转了转头,我说:“后来我回到了这座城市,发现我初恋的恋人已经跟别的女人结婚了。”
我无奈地冲医生笑笑,我的笑容一定很难看。
我说:“很糟糕的是,我成了我初恋恋人的情人,也就是偷情者。我曾一度想放弃他,离开他,可是我忘不了……忘不了的另外一个原因,是他的妻子走进了我的生活,他的妻子使我看到了另外一种现实,我很茫然,想摆脱,想从此离去……”
一股泪水悄然地从我脸上滑下来。一种锥心般的伤心使我颤抖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