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声雷动,马蹄滚滚,数千人马卷带着一层薄薄的烟尘在东去的官道上拉出漫长的队列。此时若从高空往下看,便好似有一条蓝色长龙在青山绿野之间蜿蜒前行。
队列前部标统大旗下,披挂整齐的李来亨朝后方望了望。回过头时,脸上的阴云又凝重了几分。
目前虽然已顺利从京师出兵,但问题却远远没有结束。
眼下的这支出征队伍里除了原本留守京师的震山标两千兵马之外,还有一千出头的前明神机营官兵。这些降军是李来亨特意请李友调拨过来协助操纵火器的。出发点固然没错,可一支军队两种成分,问题便由此而产生。
形势紧急,行军速度自然就得提上去。震山标的顺军老兵们倒还好,长途跋涉只当是家常便饭。可这对于那帮原京营的老爷兵而言,就未免有些强人所难了,一个个走得上气不接下气不说,还屡屡被抛在后面。若不是李来亨中途下令休息过几次,两部人马之间的距离早就不知拉开了多远。
“传令下去,原地休息半个时辰!让各部都尉前来议事,再把吴朝栋给我叫过来!”李来亨皱了皱眉头,朝左右吩咐道。
吴朝栋,就是那千余京营降军中的最高指挥官,原本的神机营千总。
“遵命!”亲兵队长陈铁牛得令,拨转马头,领着一干亲兵将命令一路传了下去。
过了不多时,全军停驻,吴朝栋以及各部都尉陆续前来了李来亨所在位置。
震山标现有的四部,除了第一部都尉仍由李来亨兼任,其余三部都尉分别是高国玉、王学礼、刘虎山。其中,高、王所领两部与第一部同为步卒,刘部为骑兵。
高国玉、王学礼都只比李来亨年长了几岁,同样是顺军孩儿营出身,与李来亨算得上是发小,三人之间的交情自然没的说。因此,对不久前李来亨接掌震山标一事,他二人也都明确表示了支持与拥护。
而在这方面,刘虎山就要差了那么点意思。他是刘宗敏的一个远房族侄,二十四五岁,长得高大黑壮,活像一头狗熊。性格暴躁、喜欢酗酒,属于那种打起仗来不要命,下了战场也极不安份的类型。对本标前任主官罗虎,他到还算得上服从。而对李来亨,他则是打心眼里看不上,始终认为李来亨是借着李过养子这层身份,才夺走了本应该属于他的官位。虽然至今还未出现明显的抗命之举,但每次见了面无不阴阳怪气,引得高国玉、王学礼也越来越对其心生反感、避而远之。对此,李来亨自然也察觉得到,只是暂时还没空去理会。
“参见大人!”吴朝栋来到李来亨面前,殷勤地行礼道。
“入你妈妈的毛!你个驴日的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没等李来亨开口,大马金刀般坐在一边的刘虎山首先暴喝道,“让你娘的赶个路,也跟乌龟爬一样,你莫不是要死了?!”
刘虎山五大三粗,一脸横肉充满戾气,怒喝起来犹如雷鸣,把同样是武将出身的吴朝栋也吓得浑身哆嗦。
“究竟是你说还是我说?”李来亨虽心中恼怒,倒也忍住了没发作,冷笑一声看着刘虎山,“若是由你说,那我现在就走,让你说个够。若是还让我说,那你就暂时先别开口。你看这样可好?”
刘虎山瞪起牛眼与李来亨对视了片刻,最终还是把到了嘴边的脏话咽了回去,哼了一声将脸转到了一边。同时又不免暗自狐疑,李来亨这两天怎么跟变了个人似的?说话的味道都他娘的变了?
重新拿回了话语权的李来亨又看向吴朝栋:“吴千总,你给我句实话,你们究竟还能不能跟上全军的步伐?事关重大,你如实回答即可,不可再有半点虚假!”
事到如今,吴朝栋也不敢再托大,皱着眉头一五一十地倒起了苦水:“回大人的话,这。怕是不能。大人的本部皆为精兵强将,跋山涉水自然健步如飞,而末将麾下之兵却因为前明京营军务松弛,大都操练不勤,在体力上岂能与大人本部精兵相提并论?况且,末将队中又有火炮、火箭车等重型军械需要运送,这行军速度实在难以快起来,以致拖了全军后腿,还望大人恕罪。”
据李来亨所了解的情况,吴朝栋似乎也没有说谎。可要是继续照这一速度走下去,几时才能到山海关?就算赶到,黄花菜恐怕都凉了。一想到这点,不免令人心中焦灼。
想了想,李来亨道:“罢了,既然如此,我也不再勉强你们。但眼下局势紧急,行军速度不能继续这么慢下去。因此我决定,从即刻起,全军分作两部,震山标四部轻装先行,吴千总所部携带火炮等重型军器随后赶来。诸位意下如何?”
高国玉、王学礼表示同意,刘虎山则冷哼了一声,不发一语。
“多谢大人宽容!末将等感激不尽!”吴朝栋顿时松了一口气。
“你先别急着谢,我还没说完,”李来亨又道,“让你们随后赶来,不是让你们在后边悠闲地像乌龟一样爬。我多给你们一两天的时日,本月二十二日天亮之前,如果还不能赶到,我可要你们的脑袋!”
吴朝栋浑身一颤,唯唯诺诺地应允。
说完,李来亨又点出两员掌旅:“你二人便各率本部,在后面协助吴千总,如若延误半点行程,我拿你们一道是问!”
这两员掌旅名为“协助”,实则不过是充当监督以及必要时的行刑罢了。对此,吴朝栋又岂会不知?当下,刚刚放松了不到片刻的心又如坠冰窟。
半个时辰的休息时间很快过去,李来亨下令全军分作两部、再次启程。
。。
去掉了累赘的震山标四部很快便将行军速度提了起来,一路上行多停少,通常是入夜后尚未扎营,天没亮又早已启程。连吃饭都是吃的随身携带的干粮,把埋锅造饭的时间都给省了去。
经过几天的急行军,先行的震山标四部终于在二十日傍晚抵达了山海关以西二十余里,一处被当地人唤作野狼谷的长形山谷。该山谷全长十余里,最窄处不到一里,扼守抚宁至山海关的官道,南北两侧都是崇山峻岭,地势险要。
趁着天色尚亮,李来亨抓紧时间,往四周广派斥候布置警戒线,派兵占领了谷中主要的几处险要之地,并下令依托地势构筑营寨以及各种防御工事。
随着一条条军令发下去,寂静的山谷逐渐呈现出一派忙碌之景。
亲自去往四周察看了一番地形之后,李来亨将自己的指挥所设在了半山腰的一处小庙内。此处视野开阔,极目远眺可以一直望到谷口之外,等战事一起也便于指挥。
忙活至入夜,精力疲惫的将士们终于得到了休息的命令。但为了隐蔽起见,李来亨依然只许全军吃干粮充饥而不许生火做饭,点篝火、高声喧哗之类的举动更是被明令禁止。除了在附近担任警戒巡逻的明岗暗哨以及撒出去的斥候之外,其余人等吃过晚饭之后一律各回帐中休息,养足精力以待明日。
待到全军歇下,李来亨也顾不上休息,派亲兵去将三部都尉召集来了半山腰的小庙中。刚从京师出发的时候,为了避免军心浮动,他并未将周边的紧张局势以及此行的目的详细告知于众位部下,只言明是去支援山海关。可时到今日,战事在即,也该让众人有个心理准备了。
小庙面积不大,两张破旧不堪的供桌被清扫干净,拉到正中央拼在了一起。桌上摊开了一张大幅面地图,山海关周边的一大片密密麻麻的地名赫然分布于其上。
身处明末甲申年的山海关大战前夜,俯首看着地图上那一个个毫不起眼、日后却被载入史册的地名,李来亨发觉自己不知不觉已处在了历史的风口浪尖,表情上虽维持着镇定,内心深处的汹涌激荡却早就难以言表。
如果没出意外,李自成所率的东征大军在昨日便已抵达山海关,首战告捷、拔尽吴三桂军外围据点,将之悉数赶入了关城内。到得今日,大顺军已从三面将山海关围住,截断了吴军逃往关外之路,只等明日尽起雷霆一击,破关歼敌。
一边是士气正旺、挟大胜余威的顺军,一边是孤立无援、已成瓮中之鳖的吴三桂、高第军。目前的形势对新生的大顺朝而言,几乎是一片光明。但熟悉历史的李来亨却知道,这终究不过是旱花一现罢了。同样在今日,清军已经过了宁远、正朝山海关急行而来,看似大好的形势就在这两日内便会发生逆转。
人到齐之后,李来亨简明扼要地将数万清军正朝山海关开进、以及由此可能会出现的种种情形讲出。话刚落音,火光映照下的三张脸上立时浮现出了惊愕、难以置信、担忧恐慌等错综复杂的表情。
这也在李来亨的意料之中,他扫视了三人一圈,手按地图继续道:“如果在接下来的战事中,陛下所率之东征大军能击败叛贼吴三桂以及满洲鞑子的联手进攻,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但如若战事对我东征大军不利,吴三桂再连同倾巢而出的七八万满洲鞑子趁我军撤退、军阵不整之时一路掩杀,那由此而产生的后果将不堪设想。倘若果真出现后一种情形,便是我等大显身手之时。我等依托目前之有利地势,只需将敌军追兵挡上两三日,陛下便能将更多的出征将士带回燕京,如此,来日的局面则依旧大有可为。这便是我标此行的意义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