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国成立之时,由于连年战乱,王府衰败,什剎海地区已是一片荒芜。人民政府组织数万民众开展了疏浚整修工程,将塌陷的堤岸修补一新,将淤塞的脏乱水道还原为千顷碧波。更在今日之西岸处,打水泥,树护网,开辟了万民同乐的群众天然游泳场。平民化的荷花市场也愈见红火起来了,从天气初热的时节起,多种民间的小商品、小玩意儿、杂耍曲艺,加上大众小吃,就都迫不及待地聚集到这里来叫卖表演,长夏夕阳,火伞初敛,柳荫水曲,团扇风前,几席纵横,茶瓜狼藉。玻璃十顷,卷卷溶溶。菡萏一枝,飘香冉冉,汇成一曲梦一样温装的夏日交响大乐。最让孩子们回味一生不忘的是那些小吃,豌豆黄、芸豆卷、艾窝窝、驴打滚儿、蜜麻花、焦圈、卤煮,还有菱角、白藕、莲子、鸡头米、冰淇淋、雪花赂、酸梅汤、杏仁豆腐……直吃到从落日熔金到月明星稀,这一方富有人民性的市井宝地,算是彻底回到了人民的手中,更兼心中。
转瞬间,又是斗转星移。半个世纪的风云几多变幻,大跃进、人民公社、四清、文革、拨乱反正、改革开放、全民奔小康……阶阶段段,风风雨雨,什刹海全看见了,也都跟着经历过来了。随着波涛的起伏动荡,它有时热闹,有时寂寞,有时被丢弃一边没人顾上管,有时政治清明了就得以修葺上一回,总的说来,还基本保持了西湖春,秦淮夏,洞庭秋的风姿美景。
可是孰料想,在今天这钱、钱、钱不断升温的社会氛围里,一切的一切人,一切人的一切,谁都再也不能稳坐不挣钱的钓鱼台了。非但不能不挣钱,还得挣得多,多多挣,挣到无限。于是,平民公园什刹海竟幻七成了一条酒吧街。它还高举起了游王府,访古刹,逛胡同,泛轻舟,泡酒吧的商业大織旗,挖空心思,殚精竭虑,把袒宗留下的所有资源都发掘、整合成了卖点,好一个商字了得!
历史啊,果然是风一程,雨一程,艳阳高照又一程,凌厉风霜再一程,绵绵无穷。
天终于黑下来了,湖面上也终于吹来了一丝丝凉爽的风。
楼台亭阁的霓虹灯明明晃晃,似乎带着响声,热闹喧天。湖心岛和水面上的彩灯则闪闪烁烁,像是时尚女郎佩戴的项链,一串一串在黑漆漆的水面上发着幽光;又像是夜的眼,把所有的语言、结构、情节和细节,都看在眼里,心上。
我惆怅地站起身,踱出了酒吧,沿北岸逶迤而去。
起初,我还记着数,想数数这酒吧大体有多少家?怛很快就放弃了,因为发现这是徒劳的,连七拐八弯的小小胡同里,也挤出一个又一个小小门脸,并且还在像母鸡生蛋一样,不停地繁衍着。
我简直是惊奇了,自己不像是走在什刹海,而是來到了联合国。日本料理、韩国烧烤、星巴客咖啡,还有英、法、意、德、俄……各国的饭店、酒吧间、咖啡厅,都来这里凑全了。有的还在中国式的楼台亭阁之上,又施以西洋式的改造,加上了罗马神柱、雅典娜女申、丘比特小爱神,还有洛可可式的窗棂和雕饰,傲然俯视着眼前的这片中国海。这些老板,我猜绝大多数还是中国人,他们可真会做生意,一个比一个有经营头脑你厅里有大陆歌手在唱流行歌曲,我这吧里就请来专业演员唱洋歌;你玩招揽外国人的招数,我就对月光族和卡通族下手;你一盘蘑菇汤敢黑50元,我一瓶伏特加就敢宰400块……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股肱破硕,共存共荣;和谐竞争,相依发展;铁定目标,多多赚钱!
那么,昔日那些在湖畔的依依垂柳下,摇着蒲扇摆古的老大爷哪儿去了呢?那围着大人捉迷藏的小顽童哪儿去了呢?那些兴高釆烈跳大秧歌的阿姨大妈们哪儿去了呢?倒是还在。
且请看荷花市场门楼下,紧邻着马路,还剩下一块五六十平方米的地方,洋灰地面,平整整的,昔日是毛主席像前的一、片空场,今天刚好可以用来当舞池。有三四台录音机放到最大音量,各自扯开嗓门拼命呐喊着,有数十人或许多达卜.百人在里面挤着、舞着、碰撞着,简直就像威尼斯的狂欢节,又像噼噼啪啪的烟花一起炸开,还像暴风雨前忙忙乱乱搬家的群蚁。四周围,还有更多的数不清的人在干瞪眼瞧着、等待着,找寻自己上场的机会。这些穿着普通,操着地道北京儿话音,熟悉面孔、熟悉身材的平头百姓们,正是什刹海一带的老街坊、老居民……
这使我想起了过去编发过的一篇文章,是著名作家刘心武先生写的,题目是《什刹海的情调空间不能失去》,发表在如03年9月3日光明日报文荟副刊头条。其文先知先觉,空谷清风,从学术到社会、从历史到现实,有识有见地阐述和分析了什刹海对京城的文化意义和美学意义,闪烁着一位忧国忧民且胸怀古今的知识分子,为振兴国家、为传承文化、为保护环境、为普通老百姓争取权利的独到的思想光芒。
心武先生指出:在北京城建都之始,规划里很显然是要在这片居于城市中轴线西北侧,紧邻极为重要的标志性建筑钟楼与鼓楼的水域,保留并刻意加重处理为一处富于野趣的情调空间。并且数百年来,历经元、明、清、民国、中华人民共和国,直到十来年前,对这规划一直实施得很认真,由此形成了两个最大的特点,一是营造出了银键观山等都市中之野景的意趣,二是不让商业气氛来浸染这处水域。
可是,现在面对着有人把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改换成桨声灯影里的什刹海,以为是道出了或预告出了什刹海的繁华艳丽。这让我很着急,我要跟这些如果不是故意误导就是实在糊涂的人士说不。心武先生指出,秦淮河本是青楼聚集之地,今天的鹵京市已经去除了它色情消费的糟粕,将其修建为一处展示南京特色餐饮、风味小吃精华的口福空间,而我们的什刹海怎么还能去跟秦淮河比浓妆艳抹呢,更绝对不能在什刹海周围去形成什么酒吧一条街。
心武先生发出这疾声呼吁之际,正是什刹海酒吧一条街开始计划、营造之时。当时,还有众多有识之士也强烈反对,一时社会舆论大哗,争论激烈。从彼时一直到现在,仗义执萏的政协委员们几次提出议案,吁请政府有关部门出面,对什刹海地区的精神文七传统以及情调空间加以保护!
可是,面对着一小瓶矿泉水都能卖到45元的超现实主义暴利,酒吧一条街越发加快了施工的速度:挖地基!树木桩!架房梁!抹泥灰!安玻璃!装修……星夜兼程!同时,修路、筑码头、造游船、招商、办营业执照、进货、培训店员……争分夺秒!转眼之间,开门营业了,生米煮成了熟饭。熟饭又立即变成金饭,谁还肯再放弃溜金滚银的地盘,不为保住他们滚滚而来的财富背水一战呢!
在人类绵延繁衍的发展进程中,金是个极其特殊的物质,它使弟兄反目,使家庭分裂,使朋友成仇,使战争爆发,使贪欲和邪恶在人心底里疯狂生长。面对着丧失了良知而又强大无比的金钱,刘心武等知识分子的声音,是多么的书生气十足,又是多么的苍白无力啊!在金钱已经生长进骨髓里的时期,想以文化抵抗住动地震天的消费主义、欲望商机、资本利润、享乐入生、金钱至上等等的汹汹风暴,不啻于捧出自己一颗红心的丹柯,更像那日日推动巨石的西两弗!
当金钱说话时,真理都缄默了。(兰特语)早有一位智者看明白了。
刚才在酒吧间时,我和身边的一位吧客攀谈起来。他,40岁多点,大学毕业后到京城工作,已经有20年光景,庶几可称为北京人了。难得的是,当年他也曾在什刹海天然游泳场游过泳,而且上瘾,隔三差五地来。
哎哟,下班以后来游个2000米然后心满意足地回家,觉得当个北京人,真棒!碰艮我说起当年畅游的感受,幸福得眯起了眼睛,脸上荡漾出微醺的笑容。
我就问他:那你觉得是过去的游泳场好呢,还是今天这酒吧一条街好?
这是鱼和熊掌嘛……他嘀咕着,思索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毅然决然地看着我,直率地说,现在这样子也不错。坐在湖边,享受美食,偶尔充一回大款,挨一回宰,也还承受得起。
我再问:那你想没想过,要是什刹海的文化精神断代了,该怎么样呢?
他眉毛望着我,定定地看了半天。最后,大概判断出我的问话里并没有权威的重量,只不过是一个书生的呓语,才反问道:您是位文人吧?我说:是的,就是那百无一用是书生的书生。我说:我不是复古派,也不反对跟着社会的前进而前进。我不喜欢的是整个儿社会都金钱化,把什么都兑换成钱,不能变成钱的就抛弃一边。
我说:我们是文化古国,人民是有教化的人民,民族历来有重视文化的传统。可是你看看,现在对文化……
哦,哦,他敷衍着打断了我的话头,现在,我们都懒得说这种不着调的话啦。
不知道他能代表多少百分比的新北京市民?
也不知道现在的社会风气为什么变成了这样?人们似乎只对股票、名牌、汽车、房子、健身、减肖巴、美容、靓女酷男、吃喝玩乐……有兴趣,津津乐道;而在他们生活的词典中,已经永远地删掉了精神、心灵、文化、修养、品味、情调……这些高贵的词。
怎么好呢?我盯着灯红酒绿的酒吧一条街,想啊想。
已经10点钟了。夜神的驾车早已从崦峻山发轫,踏踏驶来,巡察人间的欢乐与悲苦,建设与破坏,前进与倒退……
我慢慢踏到树影婆娑的东岸,想再从正面看看金碧辉煌的酒吧一条街。此时此刻,黑夜的魔力,又把什刹海变成了一个宁静的大码头,墨色的湖面轻轻摇曳,灯火通明的酒吧一条街,成为泊在上面的一艘大商船,每个窗口都向外喷射着纵情的欲火、一掷千金的癫狂,还有一醉方休的万丈豪情。一恍惚之间,我又觉得它很像一只充满生机的大蜂巢,群蜂们被不知是什么缘由的激情鼓舞着、激动着、跌宕着、拋售着,嗡嗡嘤嘤,上飞下舞,乱蜂渐欲迷人眼……
记得几年前的一个研讨会上,我曾听到北京的一位作家叹息过:北京城啊,缺乏一条大河……他诠释说,世界上的大城市几乎都是逐水而建的,巴黎有塞纳河,波恩有莱茵河,伦敦有泰晤士河,莫斯科有莫斯科河和大运河,纽约是美国最大的海港,香港濒临南海又有香江,上海也是长江入海口,黄浦江的涛声3日夜夜在外滩吟唱。就这样在一条条大河边,孕育出了人类的文明文明、工业文明、和啦文明、城市文明……
其实他说的不对,我门北京,早年曾经是有大河的。后来,因为只是向她索取,过度地开发和航运,不注意疏浚和保护,致使海子湮塞,大运河被迫改道,海变成了潭,变成了湖。有的水域还消失了,比如因老舍先生而名声大噪的太平湖。
今天,我们已经号称是具有现代意识的文明人了,能让这悲剧再度重演么?
我们能让什刹海和积水潭,再往下变成小河沟,乃至渐渐干涸,永久地消失?
这,难道是不着调儿?
一片芳心千万绪,人间没个安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2005.8.6于北京协和大院绿叶葳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