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她掩着面孔,靠在老本身上,再也没作声。
第二天早上,汤普森博士在大房子的凉台上接见了两位客人,一位是丹肯·斯图尔特,另一位是新到这个地方来的。他体格敦实,肤色黄里透红,面皮晒得黝黑,脖子粗得像牛颈,举止有点笨拙。
“您拿定主意吧,博士!”斯图尔特说,“您走运了,贝特利是我的老熟人,他偶然从弗吉尼亚来,我马上就把他引荐给您了……您有什么条件,贝特利?”
“条件不苛刻,”贝特利舔着肥厚的嘴唇,说,“追捕黑人,无论抓住没有,第一天付7美元;第一天没抓住,第二天您付6美元,以后,每天5美元,直至追捕结束。如果我把黑人送来了,是老头子,您得付25美元,是老婆子,您得付20美元。逃犯塔布曼,我将直接送往监狱,领取法定的奖格,这是我的权利。如何?”
“他们已经跑了好长时间了,”汤普森垂头丧气地说,“再说那个黑鬼哈丽特……她是捉不住的……”
“您这不害臊吗,博士?”斯图尔特插嘴道,“真是不可理解,您竟灰心丧气到如此地步!贝特利有弗吉尼亚数一数二的猎犬,遭他抓回的逃奴不下100。博士,您要不同意,我们就来打赌!对这种事,就像对体育运动一样,我饶有兴趣。我要输了,给您 100块;要是我赢了,您付同样数目。而且您可以看见塔布曼怎样上绞架!”
“啊,老爷,何必这样!”汤普森答道,“我马上付钱,一共55块,是吧?”
“追捕中的费用在外。”贝特利站起来,提醒他说。
贝特利先生的猎犬非常出色。霍普金斯陪着贝特利,带上一个下手,跟着猎犬穿过了整个多切斯特县,并深入到邻近各县。
他们跑过许多意想不到的羊肠小道,有时又穿越森林中的密丛。
霍普金斯不时打量着四周,鼻子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
“这哈丽特真可恶,竟赶着大车走这种路!”
“别急,”贝利特答道,“她赶着这种车是走不远的。渡过每一道河溪,车轮都会留下辙印,我的狗是嗅着牡马多利的味儿在跟踪,塔布曼这次是太自信了!”
在这伙追踪的人前面,是两条套着绳索的猎索犬,它们本来的用处不是抓获黑人,抓获黑人要用“训练有素”的牧羊犬。贝特利有两只“半狼种”牧羊犬——“公爵”与“皇帝”。皇帝曾抓到过18名黑人,其中3人被咬死,它因此而名声远扬。公爵则要驯善一些,它有一双可以制人死命的利爪,不过它并不把人抓死,只是撕咬成残废而已。
追捕的第二天,贝特利显然大失所望。霍普金斯推说他的家务事堆积如山,掉头回去了。哈丽特的马留下的痕迹真令人摸不着头脑,有时甚至消失得无影无踪。搜索犬仍然漫不经心地穿过沿途所有的农场,沿着四野和森林搜个没完。
黄昏时候,贝特利勒住了狗,拭一拭额上的汗水。
“上帝啊,你打死我吧!”他说,“这逃亡的女犯好像在玩什么把戏,拐到另一方去了。要不,那大车怎么老不见形迹呢,爱尔?”
爱尔是这个捕奴专家的下手,身体十分粗壮。他捋一把汗涔涔的胡须,沉思地说:
“老板,如此狡猾的黑女人真是见所未见。我估计,大车轮子用破布缠过。她不在农场逗留,白天赶路,晚上在森林里过夜。饭食由她的手下人送去,她有不少暗探呢!”
“不过,搜索犬一直带领着我们啊!看来它总有一点什么发现。哈丽特的东西,我给它们嗅过。”
“嗅她以前用过的东西,管什么用,老板!”爱尔厌烦地说,“哈丽特身上的气味早变了,我们第一步就走错了棋,应该把我们的人安插到所有的桥口去。”
“我不能负担两打懒汉的开销,”贝特利忿忿地说,“走,继续往前!”
搜索犬把他们带入一个沼地中心,大车怎么可能从这儿走过呢?
可这时贝特利锐利的目光发现远处有一个白点——那是大车的篷布。大车就停放在沼地对面,藏在一丛浓阴覆盖的灌木丛里。搜索犬汪汪地狂吠起来,贝特利费尽力气才把它们止住。
“老板,小心泥坑!”爱尔警告道,“要不我们会在这儿遭到灭顶之灾,得找一条小路……”
他话音未落,不知从高处什么地方“啪”地响起一枪,那条南方最出色的“四腿捕奴人”皇帝,还没来得及叫一声,便直挺挺地应声倒下了。第二枪又结果了公爵。贝特利和他的下手用手枪向邻近的大树射出一颗颗疯狂的子弹,但却毫无结果。
遇到过所谓“布谷鸟式”射击的人理应知道,要在大树上或密丛中发现百发百中的枪手,简直比在草丛中找一只山雀还难,特别是那些机灵的射手,每放一枪后就悄悄地转移了位置。贝特利和爱尔时而藏在灌木丛中,时而躲在大树背后,搜寻了两个多小时,爱尔的草帽也被一颗暗弹打飞。后来,贝特利的子弹打光了。
“见鬼!”他高声骂道,“这儿准有埋伏!只有印第安人才干得出这一手。这个塔布曼简直可以当一名杂技演员。我们绕过去,从那一边抓获大车,试试看!”
他们绕了一圈,折腾了差不多一个小时。
当捕奴人绕过去时,那辆大车早已消失得踪影全无了。
马车赶了三天三夜,最后驶进了托马斯·加勒特在威尔明顿的宅院。这位教友派的老信徒深为震惊。
“整整穿过了两个州,你们是怎么走过来的啊,哈丽特,我的朋友?”他问道。
哈丽特从怀里掏出了手枪。
“我还剩下一粒子弹。”她答道,“再说,多利·梅也不能算是驽马。不过,大车被打穿了六个孔。归根到底,问题在于他们畏惧我们……其余的事,那就是我们的暗探干的了。”
“你打死了人吗?哈丽特?”教友派的老教徒问。
“没有,托马斯朋友,”哈丽特答道,“幸亏我不喜欢杀人。”
7 约翰·布朗的事业与躯体
约翰的躯体在湿土下长眠,
约翰的灵魂指引我们战斗……
圣凯瑟琳斯的冬季是很艰苦的,气温经常降到零下20度。加拿大的隆冬对于从南方逃来的黑人真是一场极为严峻的考验。哈丽特在紧靠美国边境建立的黑人村,全是人们仓促修成的木头房子,还有一些人住在窑洞里。
“这就是可怕的加拿大啊!”有一次,凛冽的西北风把比尔的妻子吹倒在地,她说道,“这儿总是寒风刺骨,不分白天黑夜,全都一样。把你吹倒在地上,连骂一骂也不行,咒骂大风有啥用!哎,天堂一般的马里兰有多好哇!唉,简,我的女儿!”
“妈妈,宁可做自由人冻死,也不在斯图尔特家做牛做马。”简·贝利把皮帽拉下,紧紧罩住耳朵,答道。
简·贝利的穿着显得很可笑:她头戴一顶破旧的护耳鹿皮帽,一条千疮百孔的纱披巾紧裹她苗条的身体,腿上缠一条破布。她一天的日子也过得不轻松:成天在村子里来来去去照看病人,教孩子们识字。一张脸叫风吹得皱皱巴巴,鼻子脱了一层皮,嗓子变得粗哑,笑容也消失了。她吃得很少,晚上就睡在包装蒲席上,一叠书就是枕头。她自称“女兵简·贝利”。问她的丈夫在干什么?她就回答:“在南方战斗!”有时候,她久久地站着不动,盯着扑满雪尘的黑枞树出神。
“你冷吗,女兵简·贝利?”哈丽特拿着斧子从她身边走过时,问道,“记住,这叫做暴风雪。——怎么,当女兵好吗?”
“啊,海特,他在那边说不准需要有人帮他洗擦脸上的血污,帮他浆洗衣衫。”
“傻姑娘,别担心!”哈丽特柔声说道,“总有一天,你会扑到他脖子上……或者那时候,他一定会把你……”
3月,北方叫做春天的季节来临了。森林变得郁郁葱葱,松针湿漉漉的,褐红色的树干在绿叶丛中特别耀眼。到处散发出湿木的气味,弥漫着枞树针叶的芬芳。哈丽特和同伴们正忙忙碌碌地把树枝从森林中往外运,这时,有两个人向她走来——一个黑人,一个白人。
黑人是一位牧师,他就是纽约州的废奴主义者洛关,而那白人,哈丽特从没见过。他的身材又高又瘦,面庞又黑又长,有一双蓝灰色的眼睛和浓浓的眉毛,斑白的胡须蓬蓬松松,穿一件毛皮上衣,腰间束一条皮带。
“你好,哈丽特,”洛关说,“来,同堪萨斯州的布朗上尉认识认识。”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布朗说,他的声音有点刺耳,像是在发号令,“这就是摩西将军吗?”
“我不打算当将军,布朗先生,”哈丽特不好意思地说。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不过你以后会作将军的,你要统率一支黑人军队。”
“黑人能当什么兵!”洛关叹了口气,“我宁愿看见他们捧着《圣经》,不愿看见他们举着刀枪。”
“要等老天爷和善良的萨姆大叔来拯救我们吗?不!牧师,我们已经懂得武器的威力!对一个现在的黑人来说,步枪才是最适宜的。上帝的旨意就是如此。”
布朗回头对哈丽特说:
“我有一张马里兰州的地图,您能找出上面的林中小道、沼泽地带和秘密据点吗?”
“上尉,要是你教我学会认地图,我准能找出来。”
“您打算亲自去马里兰吗?”洛关向布朗问道。
“有可能。不要再去偷黑奴了,我们应该去唤醒他们,把他们组织起来,武装起来,现在是时候了。”
“我知道这样一支部队。”哈丽特说。
“您是说平奇和金布斯?他们人手太少,而且,老是在森林里东奔西窜,就像野兽,又不大研究军事。我要在弗吉尼亚或北马里兰某地的山里,夺取一个堡垒。”
“您有很多人吗,布朗上尉?”
“在堪萨斯州,我能召集起来的沙场老将不到20人,不过,这只是一个开端。我要让南方黑人都跟着我干,我们要奠定一个黑人的共和政体。要是能把在加拿大的逃亡黑人严密地组织起来,由你率领着去……”
“这简直是愚蠢,上尉!”洛关高声嚷道。
布朗皱了皱眉头。
“高举武器反对暴君,同只会在集会上淌下神圣的眼泪,我不知道谁更愚蠢!”
“把加拿大的黑人部队开进弗吉尼亚,可是困难重重啊,”哈丽特说,“应当设法让黑人在当地搞到武器。”
“这是谁的主意,哈丽特将军吗?我认为,只要我建立一座坚不可摧的城堡,黑人自个儿就会纷纷前来投靠。”
“假如他们不来呢?”哈丽特问。
“摩西,我告诉你,奴隶制平安无事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要点燃南方的火药库,叫它飞上天去,只需一根火柴就够了。”
哈丽特摇摇头。
“布朗上尉,”她说,“我见过南方和北方,从黑人村寨到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的家,这中间的路途我也走过……我们需要的不是20人、200人,必须唤起全体美国人民,唤起黑人和白人。”
布朗用不住抽搐的指头捋着胡须。
“您不想参加起义吗?”
“不,布朗上尉,”哈丽特沉默了好一阵,说道,“只要你们动手,我会同你们一道干。”
布朗蓦地握住她的手,使劲地摇晃。
“我料想得不错,”他大声地说,“料想得不错!这是真正的男子汉的回答!在舒适的客厅里,从那些男人口中我听不到这样的回答,却在森林里从一位妇女口中听到了!我们必须建立一支黑人军队,我们必须直捣他们的心脏!”
“谁的心脏?朋友?”洛关矜持地问。
“那些奴隶主,那些上帝和自由的敌人!我熟悉这些家伙,我渴望投身战斗,我一定要干下去!”
他一双眼睛明镜般闪着熠熠的光辉。阵风刮断一枝松树梢,小水珠溅了布朗一身。水滴顺着他的腮帮、顺着他斑白的胡须和毛皮外衣淌下来。
他魁梧的身上湿淋淋的,在3月潮润的雪地上,他俨如一棵挺拔的巨树巍然屹立,晓春时节的冰雪在这棵树上慢慢消融。他这副仪容,在哈丽特心中留下终生难忘的印象。
那些日子,哈丽特已经开始在集会上登台演讲。对她来说,这比回到马里兰作秘密旅行要可怕得多。在马里兰的森林里,她是茕然一身,可这儿呢,大厅里挤满闹哄哄的白人,她觉得好像坐着舢舨,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颠簸。报上登着她的活动,称她是“本世纪最伟大的英雄”。人们经常以热情洋溢的欢呼来迎接她。偶尔也有人向她掷烂番茄,躲在远处对她挥拳头,但她仍然用平静的声调介绍她在马里兰的同胞们的情况,介绍他们的生活、愿望、苦境和希求。至于她自己怎样当上地下铁路的乘务员,她谈得很简单。太太们用望远镜把她瞧来瞧去,男人们则低头不语。哈丽特在公众面前描绘了一个幽暗的深渊,这深渊他们知之不多,或者是一无所知。“黑鬼们”原来也有自己的生活、历史、传统和激情,甚至还有他们的骄傲啊!
对哈丽特来说,这一切都是新生活的起点,在这些集会上,在群情沸腾的白人和黑人当中,她愈来愈敏锐地感到,“地下铁道”很快要停止使用了。哈丽特本能地等待着来一次横扫全美国的狂风暴雨。她渴望这风暴,又害怕这风暴,她不知道,这场风暴的名字就叫革命。
秋天,洛关告诉她,布朗已经在北马里兰山区安营扎寨,最近两天就要展开攻势。这位可敬的废奴主义者,讲话的样子就像在述说他的至爱亲朋患了绝症一样。
“唉,”他差不多是在呻吟,“真没法儿制止这种愚蠢的举动!布朗已经决定诉诸武力了!”
哈丽特一下子没明白过来,吃惊地望了他一眼。
“怎么,尊敬的洛关,你反对他这么干?”
“动武啦!”他嚷道,“我指望上帝之手把我们从鲜血与死亡中解救出来!我们需要理智的言辞,不需要大动刀兵啊!”
他双手合在胸前,举目遥望苍穹。哈丽特微微一笑。
“你这位有头脑的人,莫非也想到那儿去?”洛关有些愠怒了。
“哪儿?”
“哈普斯渡口哇。他打算在那儿夺取政府的弹药库。”
“谢谢您!您说出了布朗的地址,”哈丽特说,“当然,我一定去。”
杰西·巴林顿在她的客厅里招集了纽约名门望族的几位太太,品茗之余,她透露了自己的一个夙愿——想成立“贤内助协会”。照她的意思,这个协会应当邀请美国诸权威人士的夫人,对她们丈夫复杂的社会和业务活动给予帮助支持。
她翻开《圣经》,郑重其事地说:
“《圣经》说得好:妻之姣好,不因其浓妆艳抹,乃视其良善与笃信教义之情操。《圣经》还说:丈夫之心信赖于汝,则聚敛资财,实为易事……”
杰西把《圣经》紧紧贴在胸前,太太们也虔敬地低下头来。于是成立“贤内助协会”是当务之急一事,便就此决定下来,并且马上筹措到一笔款子。
协会开宗明义第一条,就是发布宣言,反对妇女们对丈夫漠不关心,在集会上居心叵测、肆无忌惮地攻击正派人。一位夫人建议拟出一份名单,列上那些最恶毒的诽谤者,其中应包括女作家比彻·斯托和废奴主义者、黑人索琼纳·特鲁思。
“我建议再加上一个名字,”杰西若有所思地说,“不过我担心这个体面的协会点出她的名字来会有伤大雅,她就是臭名昭著、专门偷运黑人的那个悍妇……”
“噢,我准知道你说的是谁!”一个知名律师的年轻夫人叫道,“是哈丽特·塔布曼,没错吧?”
杰西默默地点点头。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年轻夫人继续说,“塔布曼,这个怙恶不悛的罪犯,还打算潜入本城。”
“您这消息是从哪儿来的?”杰西吃了一惊。
年轻太太满面通红。
“不久前,我丈夫受理了一件‘死兔子’诉讼案,干这件事的匪帮您大概听说过吧?一名被告对他说……”
“‘死兔子’又从哪儿得知这个消息的?”
年轻太太激动起来:“哼!巴林顿太太,这些败类的消息比警察灵通多了!我丈夫能从他们身上打听到最有趣的新闻!”
“哼……”杰西冷冷地说,“我们应当换个话题了……”
夫人们推选出新协会的主席、秘书和会计主任。
晚上,杰西怠倦地坐在壁炉前,柔声对丈夫说:
“亲爱的塞西尔,今天偶然有人向我透露,说逃奴塔布曼打算秘密潜入纽约。这些逃奴在国内竟然当着警察和所有诚实人的面,大摇大摆,来来去去,实在叫人惊讶。”
“她要到纽约来?”国会议员用丝绸屏风挡住壁炉太大的热气,“我马上把这消息通知警察局……”
“啊,不,塞西尔,”杰西想入非非,“北方警察蠢头蠢脑,听说本城的‘死兔子’对付黑鬼真是得心应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