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贝利脱下皮鞋,但仍旧很难赶路:她不习惯赤脚走路,尤其在森林里。不过,好在雨停了。
“谁教你只会穿绳鞋!”海特埋怨她说,“我们只好歇歇了。”
他们在一块林间空地上住了步。戴维好像熟悉这个地方,他绕着灌木丛转了一圈,在密密的树叶中找到一只金属环,这儿就是他和简·贝利当初寻找地下铁道时来过的那座小岛。
“这是什么环儿,海特?”戴维问。
海特不大高兴地摇摇头,说:
“戴维·金布斯!你可真机灵,你怎么找到它的?”
“这儿我早来过了,地上撒着火药、玉米面儿……”
海特轻声一笑:
“你眼力真不赖,伙伴!你全都明白了吧?”
“不,海特,我不全明白。”
“这是一座仓库,戴维。约摸五步之外,在蕨草丛下面,有一个土窖,能藏下两个人,里面放着货物。这儿可不许生火。”
“是地下铁道吗?”
“一个避难所,我的朋友。萨姆·小格林就在这儿藏了六天六夜。这会儿,他已在加拿大了。”
“这全是黑人干的?”
“有黑人,也有白人。连我也参与了。”
“那么说,地下铁道经理是谁呀?”
海特使劲打他一下:
“你真好奇,戴维!”
天亮前,他们继续赶路。雨点稀稀疏疏地下着,乌云散开了。走了一个半钟头,简·贝利又叫大家休息,她在林边一棵树下坐下来。海特也一头倒在路边。远处,一弯水带闪着银光,那就是却普坦克河了。
戴维嚼着一块湿透的玉米饼,从简·贝利身边来到海特这儿。海特双眼紧闭,直直地瘫在地上。戴维想推醒她,她却像死人般毫不动弹。不过她的心脏在跳动,呼吸也没停止。她不是死去了,也不是睡着了,而是晕倒了。
她一直昏晕了一个多钟头。这时,天已大亮,每时每刻都可能在近旁的大路上出现马车和骑兵。
海特睁开眼睛,头微微一动,爬起身来。简·贝利和戴维手拉着手,直挺挺站着,守候在她身边。
“我们真走运哪,伙伴们!”海特说,“黑人发了疯才会这么直挺挺站在路边,就像出来散步。一英里外都会看见你们!我是晕倒过去,现在没事了。戴维,你瞧着我干什么?”
“海特,”戴维说,“木柱上挂的告示你看见了吗?”
“没看见,上面写着什么?”
戴维带她到木柱旁,柱上一张长方形的告示随风飘舞。上面画着一个黑人,用棍子扛着一个包袱。
“上帝饶恕,我不识字,”海特说,“这儿写的什么?”
戴维大声念起来:特 大 赏 格
赏现金12000美元
缉拿哈丽特·塔布曼
该逃奴系黑人妇女,从杰西·巴林顿太太(娘家姓布罗达斯)种植园逃跑。其特征为:皮肤深可可色;身材较矮,体格健壮;嗓音低沉,略带沙哑;左额有一深陷伤疤,背部有两道交叉鞭痕;目光放肆,沉默寡欢;举止粗俗;步态略显蹒跚。对于捉获送交者,多切斯特县地主委员会将奉致谢仪12000美元,对于披露其住址者奖赏3000美元。捕获后可径交该种植园,亦可直接解送巴克镇或坎布里奇立市监狱;只须向该种植园报知尊姓大名即可。
签字:
汤普森博士,丹肯·斯图尔特,
乔治·赖特,托马斯·亨利,
理查德·哈蒂县长
马里兰州多切斯特县
附注:哈丽特·塔布曼又称“摩西”。
“抓住摩西给12000,”海特说,“先知者现在是跌价了!”
她从柱子上一把撕下告示,塞进衣袋里。
“看来再呆在这里是浪费时间,简,你能走路了吗?”
简·贝利用她那圆圆的眼睛示意大家看看地上一棵烧焦的草,一只被夜雨淋湿的雪茄烟头。海特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很明显,这是巡逻兵留下的痕迹。
“他们昨晚到过这里,”戴维说,“他们在寻求这12000美元,这笔钱可以买一座相当可观的农场呢。”
三名逃奴沿河岸走去。大雨过后,却普坦克河水猛涨了,水流滚滚,汹涌湍急。
“渡河的浅滩到底在哪儿呢?”简·贝利问。
“就在这里,”海特踏进水中,回答说。“你这采牡蛎的比尔的女儿,万不得已时,难道还不能渡过这条河吗?”
“我倒能,”简·贝利说,“可戴维不会游泳啊!”
海特心急火燎地转身看着戴维。
“不要紧,”戴维沉着地说,“我能过去。”
他们走到河里,水流野马般冲来,要把他们打倒。简·贝利好几次在水中失去平衡,幸亏戴维扶住她。戴维个子不小,而小个子的海特却比谁都糟。冰凉的河水淹到她的下巴,她鼓足力气,把火枪高举在头上,一直气喘吁吁地与河水搏斗。
“坚持几分钟,”她嘶哑地喊道,“坚持几分钟,我们就上岸了……朋友们在对岸等我们,我们一定能过去……”
他们过去了。在河岸上,戴维抱住浑身湿透、冷得直抖的简·贝利,吻了吻她的脸颊。
“这是干什么,戴维?”海特厉声问道。
“同她道别。”
“戴维!”简·贝利喊叫道。
“我不再走了。”
“戴维,你要扔下我?”
海特的枪对准了戴维的胸膛。
“你要自由,还是要死?”她威严地问。
戴维抓住枪筒,把枪口推开。
“哈丽特·塔布曼,你听我说,”他分辩道,“我并不打算作丹肯·斯图尔特的奴隶,你带走简吧,让她离开这个奴隶制的国家。只要马里兰州还有奴隶,我就要留在这里。我要到森林里去,我要战斗,要像奈特·特纳那样出走。”
海特的枪慢慢放下了。
“戴维·金布斯,你说这些话,都想过吗?”
“想过的。打从我想杀死未婚妻,你说我是奴隶那时起,我就想过了。不,我不是奴隶……简,再见了,亲爱的!在北方,在加拿大等我吧,我们后会有期!”
“那将是另一个时代了,”海特擦着湿漉漉的手腕子,嘶哑地说,“那将是一个新时代……你没错,戴维·金布斯,应当去战斗。你到森林里去,到那块旷地上去,那里有住处,有武器和用品,还有吃的。你把黑人都鼓动起来,我们需要你,因为我们将要解放全县、解放全州!从现在起,一切由你自己作主,戴维!”
“我跟他一块去。”简·贝利说。
“不,简,你跟海特去吧,今后我的日子就跟森林里的野兽一样,我不愿意让你牺牲生命。”戴维抚摸着简·贝利的脸颊,“简,要好好干,让人家看看你确实不愧为一个自由人。跟海特去吧!我知道,我们后会有期,我们会经常见面的。不过,我要搞到枪,我要做自己的主人。我要像那些老移民,他们曾经奋起反抗过海外来的主人。我是个黑人,可我是个美国人。啊,我以《圣经》起誓,我是个美国人!我要行动起来!”
戴维转身踏入波涛澎湃的却普坦克河。简·贝利把头靠在海特肩上,双手紧紧地抓着她。
“你等着平奇吧,”海特向他叫道,“他知道那块旷地,他会帮助你的。”
戴维那长着黑色卷发的头渐渐远去了。不一会儿,他已到了对岸。他举起手来喊了一声什么,但他的声音被哗哗的流水声淹没了。
“祝你成功!”海特抚摸着简·贝利的脑袋,说,“我们走吧,孩子,他会来的,我可以替他担保。我哈丽特·塔布曼是地下铁道的乘务员!”
礼拜天,迪格比·平奇同妻子、女儿一道到巴克镇去了一趟,在那儿一直耽搁到傍晚时分。回家的路上,他发觉西南天际有一片火光。
“该不是大房子失火了,迪格比?”妻子问。
平奇没有做声,只顾挥鞭赶骡。火光慢慢熄灭了,变成一条浓黑的烟带,迎面扑来一股燃烧过的湿松木味儿。
“我的天!是格伦西的房子着火啦,迪格比!”妻子吃惊地喊道。
平奇摇摇头,用劲鞭打了一下骡子。骡子四蹄如飞地奔跑起来。大车在坡坡坎坎的路上剧烈跳荡,差点没翻倒过去。隔着一英里,平奇已经明白,是他自己的房子失火了。
房屋已烧得光秃秃的。他在屋前草坪上勒住骡子,跳下车来。他脸色惨白,帽子也没戴,一头乱发蓬蓬松松。邻近的农场主正把一桶桶水递过来,他们的脸被浓烟熏得漆黑。老柯特尔·格伦西捏着一根钩竿,跑到平奇面前,一边擦拭头上黑污的汗水,一边气喘吁吁地说:
“你这房子就像一堆干草,几分钟内就轰地燃起来。跑去借斯图尔特的手动抽水机,他不肯借,说坏了。东西是抢出来了些。”
一些家具和床单枕套,乱七八糟地堆在草坪上。
“平奇老爷,您要记住我的话,这是有人放火!”采牡蛎的比尔说道,他满身油烟,“霍普金斯家那伙醉汉早就扬言,要对叛徒进行报复。”
“什么叛徒?”
“哼,平奇老爷,他们指您呢,请原谅,他们说,您是黑人的朋友。当然,他们是在喝得烂醉的时候脱口而出的,不喝酒他们从不敢这样盛气凌人。”
“这场火灾发生在礼拜天,周围的人大多不在家,”柯特尔说,“要说是纵火,倒有几分道理。我用钩子钩出一截渍满油的麻屑,像是塞补船缝的那一类东西。平奇,我对你说过不止一次了,对黑人要戒备着些。”
一个在赤溪经营烟草的农场主,也凑上来议论纷纷。
“你这位老住户的房子起火的时候,”他说道,“要是丹肯·斯图尔特抬出抽水机,带领他那帮小伙子来帮助,那就好了……平奇先生,好在还抢出一些东西,不过农具全烧光了。种子也完了。你好像还有一架新犁吧?唉,倒霉啊!我把我的租给你。谢天谢地,你把骡子套走了,要不它也要遭殃啊!迪格比,先凑合着修一座房子吧,我们每人资助30块钱,汤普森博士再添上一些……欢迎你们到我家去住,平奇先生。别哭了,一家大小都活着,就算万幸,平奇先生……”
“汤普森会添上一些?”平奇环顾着这个烟雾腾腾、孤孤零零的农场废墟,说,“博士只会给我添一把火!他们只求把我赶走,半价买下这块地。他们只需要这个。我是个遭人怀疑的穷鬼……”
“犯不着同这帮人争吵,迪格比!他们是马里兰州的主人。”
“主人为什么是他们,巴克?我们自由移民为什么不是主人?”
巴克挥挥手。
“巴克,请把我夫人收留下,把我夫人和女儿全收留下吧!劳驾你设法送她们到坎布里奇我弟弟那儿去。”
“平奇,你呢?”
平奇没有回答。他用惊异的目光打量了一下四周,仿佛在观察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然后,他慢条斯理地装好一袋烟,用火堆里的余烬点燃,迈开大步向森林走去。
“迪格比!”身后传来人们的喊声,“迪格比,你回来!”
平奇毫不理睬。他走进森林,很快就不见了。邻居们觉得该让他冷静冷静,便关照着平奇太太和他的女儿,收好家什,当天就把她们送往坎布里奇去了。但平奇却一直没有回来。在他庄园的地基上,烧焦的木柱就这么立了好多年,一直到它们倒塌。柯特尔·格伦西在坎布里奇常常见到平奇太太,她的言谈举止叫人猜不透:一会儿说迪格比去巴尔的摩谋事去了,一会儿又哭哭啼啼。丹肯·斯图尔特提出打算收买平奇这块田地,遭到她断然拒绝。至于平奇本人,则谁也没再见过——直到他以一种完全出人意料的方式使人们回忆起他为止。
2 萨姆·格林犯罪
书生萨姆·格林坐在巴克镇邮政局里。邮政局长靠在环椅背上,把一个长长的信封拿在手上转来转去。他一边呼哧呼哧地喘气,一边不慌不忙地措词。巴克镇的邮政局长不娴于辞令,再说,他已经上了些年纪,还患着气喘病。盛夏时节,尽管邮局的百叶窗全都开着,黑人勤务员仍然不住往凉台上洒水。局长感到疲乏不堪。
“你不应当生气,亲爱的。不过信皮上打着‘西加拿大’的邮戳,写着‘……先生收’,哈哈哈!当然,我们这地方,谁是‘先生’,谁是‘大叔’,加拿大不怎么清楚……不过,亲爱的,这信皮上写着‘塞缪尔·格林’,这就是指的你了。你虽说是个自由黑人,然而一个黑人收到西加拿大寄来的信,被拆了,他是不应当生气的……呸,好热!”
邮政局长用手帕擦擦额头,解开领带。
“迪金森老爷,我不生气,”萨姆望望屋角上的一个大铜痰盂,说,“我没有权利生气。”
“这上面写着有个叫姆萨的……我想问问,他是什么人?”
“嗯,是我侄子,迪金森老爷。”
“你有个侄子吗?他叫姆萨?啊,对了,你这侄子说他住在圣凯瑟琳斯市安大略湖畔当搬运工。他说,只是冬天艰难些,天寒地冻,狂风卷雪的。哼……你这个姆萨在加拿大混得满好!……喂,萨姆大叔,他该不是个逃奴吧?”
“跟我一样,是自由黑人。”
“跟你一样?可你比他聪明!你没到那风卷雪飞的西加拿大去。下面就讲了些令人难以捉摸的事情了:他通知你说,中号箱子已妥收无误,要你把这事转告‘所有兄弟’。这箱子装的什么?你有几个兄弟?”
“啊,是些杂七杂八的家什,给他寄的衣物之类,迪金森老爷。你看到的,加拿大很冷啊……他请我告诉兄弟们,哎,迪金森老爷,你瞧,兄弟们全卖到南方去了,他还不知道呢。”
“他兄弟的主人是谁?”
“我不清楚,迪金森老爷。他们全住在巴尔的摩,而且已经转卖了好几次。”
“不知道你这些侄子的主人是谁?奇怪之至!”
“我无从了解呀,迪金森老爷!”萨姆·格林哀求起来,“您知道的,我从没离开过本县,也差不多从没收过信件哪!”
“这个姆萨为什么不往巴尔的摩写信?”
“不清楚,”萨姆沮丧地说,“不清楚的事,那就是不清楚呗!”
他额上虚汗直流,脸上是一副难以掩盖的尴尬相,邮政局长摇了摇头。
“奇怪之至!”他说,“亲爱的,把信拿去,给他写封回信,叫他下次把话讲明白些。不过,当然别说这是邮政局长迪金森的意思……我的老天,难道天黑前还不来一阵雷雨!”
书生离开了邮政局。他心中完全可以肯定,这个“姆萨”就是“萨姆”的故意倒写。写信人是他儿子萨姆·小格林;至于那个“中号箱子”么……
书生当天便赶到采牡蛎的比尔家去了,他告诉比尔,他女儿简·贝利已平安到达加拿大,住在圣凯瑟琳斯市安大略湖畔。
比尔握住书生的手,紧紧地靠着他。
“难道,”他低声说,“难道不应该感谢摩西吗?”
“干吗感谢他!”萨姆郑重地回答,“他没时间理睬我们这些人。”
“能不能见见摩西?你见过摩西吗?”
“没有,比尔。这是不可能的。我只是收到了儿子的来信,就是这些。”
“能请先知者把我们全部带走吗?我,还有老婆、孩子?”
“我看摩西也难哪!”萨姆若有所思地说,“巡逻兵不会当他是一位圣人,他们会用烧红的铁印给他打上标记,狠揍一顿棍子,再锒铛投进监狱。当然……写信还是可以的。”
多年来,萨姆算是第一遭儿利用上了他作为自由黑人的权利,到坎布里奇去了一趟。他请求霍普金斯派他一个小小的差事,并取得一张由监工签上大名的路条儿以防万一。过了一天,他满面春风、兴致勃勃地回来了,还买了一样什么东西,用布裹着。刚到家,他立即去找采牡蛎的比尔。
“信写好了,发出去了,”他兴高采烈地说,“不过,不是从邮局发出的。我去找了圣马克-阿朗,他把我介绍给一位船长。他的轮船将去波士顿,信从波士顿就可以安全到达加拿大。圣马克-阿朗真是个了不起的人,很耿直,又有学问,是混血种人。连科技词典这样的书也能读,而且总是喜欢帮助别人。比尔,我打算以后迁到坎布里奇去——你觉得怎样,啊?”
“去坎布里奇?”比尔艳羡地说,“那儿人人都穿鞋,打领带,每个人都有一把伞,可真是个讲究的地方呢!……昨天我碰巧遇见了老本。”
“他的情形怎样?”
“博士叫他去过,问他见到过他女儿海特没有。”
“他怎么说?”
“他说没有见到。确实,海特逃跑后,他确实没再见过女儿。博士很生气,高声叫骂,说海特犯了罪,终归逃不脱坐监的命运。昨天夜里,斯图尔特家跑掉11个黑人,听说是摩西把他们带走的。眼下,牧羊犬在全县闹了个遍,他们恫骇老本说,要在坎布里奇的奴隶市场上把他给卖掉。”
“一些人逃之夭夭,一些人上市拍卖。”书生用讥讽的口吻说,“这样一来,马里兰的烟草和玉米看谁来种!比尔,我在信中这样写着:‘有一个大捆、一个中捆和两个小捆待发。请向年轻英俊的绅士致敬!’”
“绅士是谁?”
“就是你女儿简·贝利呀,大房子那些厨娘发誓说,你女儿失踪那天晚上,她们看见她穿了一身男装。”
书生回家去了。他觉得这次去坎布里奇,真是不虚此行。在离他家不远的地方,他猛地看见两匹马拴在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