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长常对我们说,要好好读书,不然就对不起那些为我们腾出地儿的先辈们。”她说。
在石阶上,他俯身系鞋带,看到一块平整的石板上大大地刻着:显考张公本初大人之墓。
旁边一块上面的字迹有些模糊。他抬头望着被樟树笼罩得阴森森的四野,头皮瞬间绷得紧紧的。
“你是说他们吧?”他指着地上的墓碑。
“对呀!这儿曾是坟山,有上万座坟墓。”她说得很轻松,一点都不紧张。她一说,他倒有些紧张了。
不远处传来一阵笛声,婉转悠长。
“一定是她。”
“谁?”他像是对着黑魆魆的洞中发出的声音问道。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不过我先得给你透个底,她可是我校的大才女,你可得小心。”
她这么一说,他就更紧张了。
笛声在青绿高大的玉兰间穿梭,含笑花透着阵阵馨香,白色的花瓣撒了一地。密林深处,一亭悄然伫立。亭里一女子横笛倚着阑干,朱唇亲启,微微和风起,玉指轻颤间笛声轻扬。
“嘘!”苏红对他示意。
他俩悄悄靠近亭子。那女孩身着白色衬衣,灰色长裙。秀发披肩,额上的刘海与长长的睫毛相互依衬,脸白嫩如夏露微润。
他的心如长笛的一头被死死堵住了,他不想有所失态,假装仰头去看亭子,亭子正中的匾上写着“笛箫亭”,字迹遒劲有力。两旁的石柱上挂着两块青色木板,上面分别刻着:和风伴月笛箫韵,似玉如兰博雅人。
“苏红,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回家了吗?”她左手握着长笛,右手轻撩额上刘海。
“我这不是不放心你吗?”苏红一边说一边笑。
“得了吧你,什么时候开始关心起我来了。对了,叔本华的人生哲学书看完了吗?”她说,“咦!那位是?”
黑暗中,他从苏红背后露出了半边脸。
“哎呀!你看我真是的,我都忘介绍了,这位是我表哥,对面那所大学的。过来呀!我的大表哥,你害什么羞啊!”说着就把他拉到她面前。
“这位是夏雨婷,我的上铺,家住黄浦江边。”她又望着她说:“这样介绍不过分吧?”
“不过分,就是太详细了点。”
苏红扑哧一笑,他却木讷口呆地站在那儿不知道说什么。
“你吹的......真好听!是什么歌......什么曲啊?”他说。
“你过奖了,我吹的是《牧羊曲》,其实我觉得那词比曲更好。”
“蒙古族的歌词和曲都好。”
他说。
“哈哈,表哥你弄错了,这是《少林寺》的主题曲,不是蒙古族的歌曲。”
“少林寺的和尚怎么就跟放羊扯上关系了呢?”他很是迷惑地问道。
“呵呵,你表哥真会开玩笑。”
“今晚你就不要回去了,留下来陪我吧,你知道寝室就我一个人,实在是——”她拉着苏红的手说。
“哦!我明白了,你是因为害怕才跑这儿来吹笛子的是吧?”
“死丫头,你明知道还这么说,看我今晚一个人怎么睡得着。”
“好好好,我的大才女,我投降,今晚我不回去了。”
“你表哥怎么办呢?”
“我......我没事,我知道路,学校近,我走回去,我......”
“我表哥真像个大闺女。”
“看出来了。”她笑着说。
他脸一阵发烫。
“表哥,不好意思了,今晚就委屈你了。”
“没事!我一个大男人嘛!”他拍拍胸脯,装着毫不在意,其实内心里怕得要死。
苏红挽着她的手就哼着歌走下亭子。
日出嵩山坳
晨钟惊飞鸟
林间小溪水潺潺
坡上青青草
......
石板路上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将行渐远,直至消失殆尽。林中死寂一片,唯有她的歌声和笑容依然在玉兰树枝间盘旋。
回到学校,草草洗漱后,拖着隐隐作痛的双脚躺在床上,脑海里全是她——夏雨婷。
从那一刻起,他就如被夏天永不停歇的雨淋得湿透,一生都未曾干过。
有一段时间,他有空就跑去看苏红,按夏雨婷调侃的话说:“那些墓碑上的字都快被他抹平了。”
为此苏红很得意,可是她哪知道他另有目的。
四月,樱花开遍了他的校园。借着这个机会,他邀请夏雨婷去他的学校赏樱花。那天苏红刚好有课,这也是他邀请她的有利条件之一。出人意料的事,她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校园内游人如织,花飘似雪。他和她很拘谨地走着,脚下浮动着瓣瓣樱花。他说话显得矜持,倒是她表现得落落大方,不时对他有关学校那些断断续续有头无尾的介绍报以微笑。走到学校主干道上时,他有些笨拙地跳到她的左边。
“你这是?”
“你走里边吧,这样会安全些。”
她“扑哧”大笑,旁边的人惊讶地望着他俩,她慌忙捂住了嘴,以掩饰自己的失态。
枝柯上的樱花依然素洁淡雅,俯仰间,密实的花瓣将茂密滴翠的樟树镂空,一如筛落无数点阳光。无叶的枝头缀以老斋青绿的瓦,几多沧桑背后耸立着葱茏叠翠的珞珈。
“我觉得中国再也没有比你们更幸福的大学生了。”她望着头顶的樱花说。
“人们都认为这儿很美,说来惭愧,其实我根本不懂得去享受这里的美。”
她朝他笑了笑。
“你们应该感谢樱花。”她说。
“它的确很美。”
“美只是它的一面。一场梦过,一阵花落,在最易搅乱人心绪的季节,它用毫不夸饰的姿态诠释了生命的意义,最后怡然潇洒地带走那些花季雨季里的烦恼。”
“这个我倒是没体会到过,可能是我太理性了!”
“理性挺好的,不像樱花,”她说,“积蓄了许久的力量瞬间就爆发出来,难免显得有些浮躁。结果只是匆匆走一遭,只有花开,没有结果。你说是吗?”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一阵风过,洁白的花瓣在她头上翩翩飞落,她伸出手,任花瓣在指尖和指缝间滑落。他呆呆地望着她,说不出她和樱花谁更美。
在学校食堂吃过午饭,他突然想起有一个地方必须带她去看看。
沿着蜿蜒曲折的小路,他和她登上了珞珈山。
山上怪石层现,巨坑相连,白塔耸立。四周林木森然,藤树相依。树上好鸟和鸣,林间兔跑鼠奔。
说不完的好景致。
他拉着她登上一块峭立的巨石,看不远处的东湖泛着碧波。
“依山傍水,阴柔相济。文化厚实,人才荟萃,真是一块宝地。”她的语气中透露羡慕之意。
乱石层叠中,有人在大声朗诵穆旦的诗歌:
我已走到了幻想底尽头,
这是一片落叶飘零的树林,
每一片叶子标记着一种欢喜,
现在都枯黄地堆积在内心。
.......
声音铿锵有力,抑扬顿挫间透出股股凄凉如汩汩冰凉的溪水流过心间。
他和她绕道走过。在断壁处,她见一小块地平整异常,于是说道:“那地方真特别。”
“那儿可是学校里的男女生最向往的地方,有无数对恋人就是从这儿走向婚姻殿堂的。”
“是吗?我可没看出它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你仔细看,你可以看到正前方有两株并立生长的柿子树,”他说,“柿树共风雨,矢志终不渝。”
“说得真好!”她好像很激动,越过乱石,跳向平地。“在哪啊?我要看看,快指给我看看。”
他一把拉住她扬起的手说:“慢点,慢点,下面可是悬崖,虽然不是很高,但有人就从那儿摔下去就——”
“是吗?”她说着把手摇了摇,好像是说她的手被捏疼了。
“哦!对不起啊!”她的手从他那粗大的手掌里慢慢抽出,一如玉葱将外层的粗皮剥落一般。
“没事,我会很小心的。”说着又是“扑哧”一笑。
他和她并立站在平地上,不远处,两棵柿树不即不离的并立生长着。
“在我的老家,有很多柿子树。记得小时候看到未成熟的柿子缀满枝头,总迫不及待地摘下来吃,青柿子总是酸涩难咽。母亲就教我将它放在稻子堆里,过一段时间后,柿子由青变黄,吃着就没有涩味了。”她说。
他若有所思地望着她,似乎明白了许多。
远处,东湖水泛着清波。
背后一块斜立的平整巨石上刻着不知是哪年流行的话:
光阴易往
父母难忘
有亲在堂
如佛在上
从那以后,他开始给她写带有回寄邮票的信,一封封,一页页,一行行都有他仔细推敲和琢磨的痕迹。他想用自己的真心去浸泡那属于青春的苦涩,他相信总有一天,柿子会成熟。
事情似乎就那么顺理成章地进行着,一切都相安无事。苏红来找他的次数越加频繁,他总是找各种各样的理由推脱。一次她把他堵在男生宿舍的门口,要他陪她去看电影。
他只得答应。
电影里,镜头转换很快,那令人渴盼的镜头并没有出现,而只是留下了令人无穷遐想的空间。当放到九儿和余占鳌在高粱地里野合时,突然唢呐声响起,裹挟着一阵野风摇曳着烈日下的高粱林,光影交错,呼啸有声,似乎从土地里爆发出了一股旺盛的生命力。那股生命力和着唢呐声感染了在场的所有观众,尤其是他。他的手心透着一股热气,湿漉漉的。而在他的膝盖上,他感觉到有一只发烫的手正在上面摩挲着,就像游虫一样在四处寻找回家的路。他的头像不断扭紧的发条,只要一松手就会迅速反弹。
黑暗中,他将那只不安分的手推开,而就在那一刹那,一只如同从热水中浸泡许久后抽出来的手紧紧地握住他的手。他全身发热,耳朵里像是有无数个大唢呐在狠狠地吹。
“不行,我出去透透气。”
他挣脱那只手,矮着身子跑出了电影院。直奔她的学校,背后传来她的声音,他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
笛箫亭里,她正和一群“笛箫协会”的同学在吹着笛子。她见他大汗淋漓地跑了过来,脸色骤变。
“夏雨婷,我要和你看电影。”他喘着气大喊道。
她周围的同学都十分惊讶地望着他,笛箫亭里乐声全无。就在这时,他回头看见苏红站在石阶上。
苏红脚下踩着字迹模糊的墓碑,泪水渐渐充盈了不浅的碑文。
从那以后,他既没能和她看电影,也没能得到她的回信。在她的学校没了她的踪影,找苏红,他只要是问有关她的事,她就迫不及待地转换话题。
她就这样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了,消失得干干净净。他开始埋怨自己,为什么就沉不住气呢?为什么就不能忍耐一下呢?有距离不是挺好的吗?他恨自己,他把自己的心思统统告诉给苏红,目的是想通过她向雨婷传达自己的悔过的决心,希望能得到她的原谅。
苏红对他说:“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她是铁了心不再见你了。”
“是因为我当着那些人的面丢了她的脸吗?”他不断地重复这个问题。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你不要再问了好不好?”她终于被她问烦腻了。遇到谁都会在他重复问上十几遍后忍不住发火。
难熬的一年终于接近了尾声。对于幸福的人来说,新的一年饱含着新的希望缓缓走来,而在他看来,新的一年只是增加更多的失望。希望总是失望的过去。没有她的世界里,他看不到光明。
那天他依旧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呆在实验室,窗外下着鹅毛大雪。那飘落的雪花使他想起了随风飘飞的樱花。他仿佛又看到了那素洁的樱花从她指甲脸颊滑落的情景。它真能带走人们心中的烦忧吗?他问自己,问窗外的雪花。他向玻璃哈了几口气,在薄薄的水汽上面写着“夏雨婷”几个字,很快水汽顺着光洁的玻璃不规则地滑落,不一会儿就已蜿蜒成河。颗颗水滴如夏雨一般飘在玻璃上,不停歇地流动,就像是她在流泪一般。
他走出实验室,准备去食堂时,苏红找到了他,他以为她又要他陪她堆雪人打雪仗,所以没等她开口就说:“我刚下课,还没吃饭呢!”
她并没有像以前那样纠缠不放,只是给了他一张纸条。上面的地址是汉口的一家医院。
“这是她的地址,我也是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