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把头发给弄了?”
覃操看了看那个发出奇怪声音的物体,然后再看看尿槽,再看看那个物体确定了一遍。
没错是在男厕所。
“问你呢?傻了呀你!”
覃操紧了紧腰带,使劲干咳一声。裤子湿了一大片。
长长的头发,尖尖的下巴,弯弯的眉梢,圆圆的嘴唇。如果不是穿着黑背心和灰色牛仔裤,他准认为那是个女的。他直挺挺的站在尿槽前,飒飒有声,而后习惯性地抖一抖,摆摆头。
是在男厕所,是个男的,鉴定无误。
“苏茜那个贱人把你甩了吧!嘿嘿!早知道她是那种人。”
他拉他的手。
“你干吗?”
覃操嚷道。
“现在你该死心了吧!”
他又拉他的手。
“走开啦!死变态。”
他尽量在他所看过的电视电影里搜索能用到的台词。
他忙从厕所里跑出来,背后吱吱作响。没来及回头,一个身影和着火车过隧道时常有的声音向他袭来。
“老三,‘恶贯满盈’又纠缠你了?”
一个白白净净高高瘦瘦的男生问他。踏板在脚下来回拖动,吱吱作响。
“怎么把头发给弄了?怎么瘦了?苏茜呢?”
他尽量装懵懂,在不明情况之前。不过凭着他敏锐的直觉和拐弯抹角的疏导,情况渐渐明晰。
“恶贯满盈”是那个长头发男生,之所以有这么个外号,不仅因为他十足像个恶人——在世人眼里,还因为他喜欢在生气的时候将报纸揉成死死的一团塞进便槽管道里,最后的结局是大便外溢,整栋楼成黄河泛滥之势。几次发泄成功之后,全校师生一致给了他一个绰号——恶贯满盈。至于玩滑板的男生,人们都叫他“三不管”,得此称号是因为他是学校无人敢管、家里无人敢管、大街上无人敢管的那类孩子。学校家里无人敢管是因为他脾气暴戾,至于街上无人敢管,是因为他脚下的滑板。他是极限一族。而我,即黄晨星,之所以被称为“老三”,原因不言而喻。也许是因为这个绰号,“三不管”和黄晨星有了交集,成了死党。
到了教室,覃操很惊讶“三不管”连一个座位都没有,也难怪他会来去随风。
复仇之火渐渐熄灭,也许是因为“三不管”的缘故。他蹲在他的身旁。苏茜的情况还不甚明了,他想进一步了解。
“那个位置怎么还空着啊?”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滑板又吱吱作响,“你拐走了校花,自个屁颠屁颠地回来了,看那群娘们儿怎么收拾你。”
“有这么严重吗?”
他想深挖刨底。
“头发短了,人也傻了。苏茜可是那群姑娘的支柱,她们走在校园里被人多看几眼,还不是因为有苏茜,这下有你受的。”
原来如此,他本以为是身份暴露了。
他暗暗庆幸。
“那几个男的干嘛老盯着我啊?”
“你装什么傻啊!他们可是苏茜的忠实粉丝,在这个班呆着唯一的精神支柱是能与校花同处一室,难道你忘了,大头、乳猪、猴精......”他站起身点着人头给他数了一大串。
思维不在一个层次,难以理解。就像一个处在十进制世界里的人无法理解二进制里的人一样。
他开始翻黄晨星的桌子,里面乱糟糟的,一沓沓的明星卡片,男的女的应有尽有,还有数本玄幻小说,也有女尊类的,耽美类的,武侠类也不少。涉猎如此广泛,令他咂舌。任务艰巨,他得从头开始。在思想意识层面,他像一个克隆人。他的生活就像是在尽一种推卸不掉的义务。他希望能找到饭卡、学生证卡、银行卡、水卡等等这些能将人卡死的玩意儿。很不幸,只有一张饭卡。饭卡压在一个盒子下面,盒子上用粉红色的丝带打了一个蝴蝶结,他好奇地拿起打开,里面有一个晶莹雪白的瓷杯,杯子正面是一个女孩的头像。很清纯的一个女孩,若把她用素描画在宣纸上,不懂画的人会说:“这照片上的女孩真美。”她有乌黑的长发,大大的眼睛,睫毛很长很浓,一张含苞欲放的嘴恰到好处地镶嵌在光鲜闪亮的蛋壳上。盒底有一张纸条,轻轻打开,一股玫瑰馨香蹿了出来。大片空白的纸上写着四个幼圆的字:
放心!小心!
他的心久久未能放下,不论出于何种原因。
他一点也不放心。
“冒黄金了!冒黄金了!”
外面有人在大呼小叫。
恶贯满盈!
﹡﹡﹡﹡﹡﹡
语文课,没有理由不喜欢。数学课也没有理由讨厌,英语也一样。对于他这个曾在中文系以摇笔杆子立足,英语顺利闯过四六级,选修了线性代数和概率论等课的人,尽量在这要保持克制。他可能就因为某一次表现突出,获得个三好学生拿个什么竞赛的奖最后挣得个保送资格后莫名其妙地成了入党积极分子,纯粹的自我暴露,他不至于傻到那种程度。但是越克制,越是难受,毕竟人最大的幸福是什么?自由。当然人最大的悲哀什么?自由。个中缘由难以厘清,不过他有些动摇了,正式动摇是在一次语文课。
语文老师是这样的一个老师,叫人回答问题老是要问出声才肯罢手,否则他就跟学生耗上了。当然他说话倒是有条有理的,听着听着,若是要用一句话做总结,那就是:我不知道我的耳朵里有多黑,但我听到他的声音却如阳光般灿烂。
至于说了些什么,倒没有分享的必要。
没人听课,大半打瞌睡。面对此景,他会拿起黑板擦将黑板擦两遍,横着来一次,竖着来一次,然后使劲在讲台边沿嗑黑板擦,粉笔灰四散逃逸。不一会儿,他将黑板擦轻轻放在黑板槽里,转身面朝大伙儿,目光如炬,俄尔泪花闪闪,活像样板戏里偷来的表情,声情并茂地说道:“难道为了追求物质,就忍心以这一代人的精神沙化作代价吗?”他自问自答:“这不公平,这不公平啊!救救你们这些孩子吧!”
每当这时,教室里总会飘过一阵压抑的气息,瞌睡也被荡平。
大伙儿也有认真的时候,就如废物也有争取被利用的倾向。语文老师会在恰当的气氛中适当插几句:一颗痣长在嘴角和长在胳肢窝是天壤之别,前者会给人美感,而后者却永远埋没了。不是我教你们诈,要知道别人的成功是以你们为代价,你们做了衬托品......然后是感叹:我算什么,蜡烛!哈哈!大白天一点点燃烧,对别人一点意义也没有,我内心有愧啊!
这是他对他所说内容的概括,省去了很多吭哧和哼哈。一段日子过后,他对他的总体感受是——矫情做作。
“黄晨星的作文写得很好,很有创意。”
覃操接过摊开的作文本,望着上面的符号,不禁冒出冷汗。那家伙真够拽的,他算彻底服了。作文内容如下:
人生顶个屁
!——《(“..............”)》、?。
!——《(“...........”)》、?。
!——《(“........”)》、?。
!——《(“......”)》、?。
....................
他拿过去从前到后在传阅一遍,整个教室乱成一团。
“给大伙解释一下。”他显得和蔼可亲,笑得老是平易近人。
“这个——”
实在看不懂,无从解释,即使解释也太牵强。
“老师,这标点用得不对。”绰号猴精的男孩吆喝道。教室里一阵哄笑。
“今天不讨论标点的用法啊!只当是符号,文字是符号,标点也是符号吧!用标点表示文字表达的意义不是更简洁吗?”
语文老师这么一说,他突然想起大学那个把中国汉字彻头彻尾批了一遍的教授。他又摸了摸裤兜里的学生证,内心涌动一股暗流,浑浑噩噩的脑袋一下变得格外清晰。
“好吧!我解释。”
下面传来一阵嘘嘘声。
“嗯——大体意思是这样的,嗯,人,在亲人的感叹中来到世间,在感叹中渐渐长大。然后是漫长的等待,等待机遇,等待爱情,等待下一个驿站,在不断的等待中缩短生命的历程。也许会有人立德立言名扬万世,有人在某一领域或小范围站住脚,不过越往后,能成名的范围就越狭窄。有人却默默无闻,填补着别人不愿涉足的空白。等过了而立之年,年老体衰,短暂的驻足蓦然回首,感慨万千,最后带着对生和死的困惑离开人世。这就是人生,单调乏味地重复着。”
教室里又是一阵哄笑。语文老师却很严肃地盯着他,那神情像是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儿子的父亲。
他站在那里数着身上突起的骨头,问自己还能再坚持多久。
“恶贯满盈”给他抛媚眼,不停地抖脚。
“三不管”蹲在滑板上,很抑郁地望着天花板。
他来以前,语文老师刚好讲完标点的用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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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高考动员大会,是个惯例。
这迫使他想起了母校,几乎陌生的高中。
没进那所高中之前,就听说它跟国民党某位高级将领有一定的渊源,不用说又是抗战遗留下的产物。这大可不必惊讶。高中、大学都一个德行,学校越是没什么名堂,越是想弄点名堂出来。譬如发掘一下校史,扯出几个知名的校友,这也算是找到了学校的名堂。所以开学典礼上校长总会扯着嗓子喊道:我们有......我们有.....每次都是这样的开头,学生们很无奈的。
其实他们什么都没有。
学校还有他们,有他们就够了。
不管怎么说那所高中还是有那么几个年头了。校园里的樟树默默地守候着脚下的土地,樟树巅上光秃秃的枝桠傻愣愣地望着天空。池塘边的铁树舒展着枝叶,很久都没看到它开花,人们甚至相信铁树千年才开花的说法。铁树开花该是多么难得的事啊!人们常说铁树开花就有喜事,估计是人们想到铁树都有花了,看来不管多难的事都会有结果的。他知道这是构不成因果关系的,况且世上哪有没有结果的事啊!他高考时那玩意儿开得一塌糊涂,而那年他们高考也一塌糊涂,这也是结果。
一条小河贴着围墙匆忙走过,河水要多脏有多脏,臭气哄哄的。
小河有一段可能流过居民区,经过调查,结果的确是这样。
小河两旁是茂密的芦苇丛,月夜他和另外几个喜欢诗歌的哥们儿曾在那儿吟咏: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他们本想学学《死亡诗社》里的那群孩子,可惜后院围墙太高,方圆几里又找不到一个洞,所以只好作罢,这可以说是一个莫大的遗憾。
之所以选择那儿是因为那地方是政教处的领导唯一不愿来的地方。
芦羽如雪,月破花落,随风一荡,四处飞絮。剑立般的芦杆,在月色中把编织的残梦披在了他们心上。
一株古桑在围墙外探出的黄叶,哭丧着脸。本来桑树是在围墙内的,不知怎么就跑到围墙外,据说校长迷信桑树不吉利,唯恐学生在桑树上“自挂东南枝”。也许这还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主要是学校受了林业局的委托,希望学校要像爱护学生一样爱护那株千年古桑。经过磋商,学校为了减轻早恋男孩女孩对其施加的皮肉之苦,同情它一把年纪还要死死记住那么多成对成对的名儿!最后决定把它驱逐出校园,这样万事大吉了。
学校后面是一片锥栗林,每年蛤蟆咕咕叫的时候,锥栗树上便缀满白鹤。白鹤一身雪白,在晴空万里的时候,看白鹤在树上嬉戏,一会儿又飞到水田,一会儿又到学校操场上盘旋。那一身羽毛在阳光的照耀下,越显夺目。每当星期一升国旗的时候,鲜红的旗帜冉冉升起,雪白的鸟儿从旗杆上面飞过,他的心突然涌出一股崇高感,久久地凝望着国旗,凝望着那远去的白鹤,最后幻化成无数个点,镶嵌在了国旗上。
他那时的梦想就是能做一只白鹤。
当然他很少有看白鹤的闲暇,他就像那些老鹰,把巢都做在了高压线铁塔的空隙里,时刻与几十万伏电压为伴。
那块土地,是绿色的,至少也是浅绿色的,他爱那颜色,那儿留下了他深深的足迹。小河(可惜脏了),老桑(可惜跑到围墙外),楠竹林深处的石凳,柏树林里的圆桌。还有那些人,他的老师,同学,还有在校门外等他的她——李露。他在记忆里搜寻,他们又渐渐清晰,如白纸上的墨迹,经得起岁月雨水的洗刷。
高中像是一段可以忽略不计的岁月。也是最让人不忍回忆的岁月。每一个想通过知识改变自身命运的人,只要提及,都会觉得如痛在身。
同样是动员大会,同样是黑压压晃悠悠的人头,却是不一样的感受。从雪灾、地震走过来的他,曾看着拄着拐杖的校长在上面嘶声力竭地高喊:不抛弃!不放弃!其他领导那些地动山摇的口号他忘了,只记住了:不抛弃!不放弃!那年雪好大,冻死了无数的乌鸦。校长上午踏着封冻的路去县人民医院看望骨折的学生,下午就成了医院的新病人。
“今年,北大清华必须有人,上线率必须突破百分之九十五。”校长的吼声斩断了他的思绪。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抬头只见教学楼上挂着的横幅——热烈庆祝“三八”妇女节暨高考动员大会。看着这富有创意的标题,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
雕塑傻愣愣地探索着,万年青忠诚地守卫着。他们很可怜地坐在最后,可恨教学楼的影子无法再拉长,他们很无奈地活在阳光下,汗流浃背,脚下的影子缩成一团,委实难堪,实在不忍心再踏上一脚。
“三高”在雕塑下虎视眈眈盯着大伙儿,摆的造型不用怀疑是出自罗丹之手。
“晚上有动作!”“三不管”捅了捅“恶贯满盈”,用腹语说。
“知道了!”前面的“三不管”回头看他,覃操忙低下了头。
“‘老三’去吗?”
“当然,这样的事怎能少了他。” “恶贯满盈”说。
“三高”在雕塑下蠢蠢欲动。
不能在大众场合让他难堪,仅此而已,城下之盟,“三高”与“三不管”之间。
“三不管”把头埋在双膝间,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