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不像人穿鞋总是先将鞋后跟磨出洞一样富有规律。忙忙碌碌的生活像变幻莫测的云一般四处游行示威,吓着了谁无关紧要,匆匆忙忙走一遭好像也蛮有味道。升腾浮沉,人生的旅途会经过哪一站哪一店似乎具有一定盖然性。他更相信人生有无数的偶然性,譬如当他坐在叫黄景明的男人的对面,喝着他煲的鸡汤,吃着他做的牛排时,他更加确信人生总是有那么多偶然。
“慢点吃。”黄景明说。
他狼吞虎咽,不在意自己的吃相。
雷不打吃饭人。
“学校那边我已经打了招呼,不会对你怎样,坚持一下,把高三念完。”
“还要读书?”无意中他说了一句。
他瞪了他一眼,摇了摇头,好像很无奈。
“你只要能考个二本学校我就心满意足了,如果这次再不成功,我只好送你去澳大利亚,花几十万没什么大不了,关键是你能学点东西,你总不能依靠我一辈子吧,再说我身体也不如往年了,真的希望你能早点来帮我打点公司的事情。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不理解我对你的苦心呢?”
他声音在颤抖,是演员无法模仿的声音。
看来又莫名其妙地给人当了回儿子。不管怎样,得澄清这个事实。
他琢磨着。
“你不觉得我和你......嗯!怎么说呢,嗯!难道就没发现有什么不同点吗?”他说。
“头发终于剪了,这让我很满意,”他笑着说,“人总是要变的,我相信我的儿子会长大,会懂事的。”
他再一次从他的语气和神情中确信他不是在演戏,所以他想这样的事情的发生可以预设无数种可能。试想其中一种情况,一个浪荡不羁的儿子,一个望子成龙的父亲,一个单亲家庭(种种迹象表明——阳台上没有女人的内衣内裤长筒袜,鞋架上上没有靴子高跟鞋),或许只是离婚了,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他长久沉入事业成功之后的喧嚣,当一切归于沉寂时才发现自个儿家庭的失败,失落感纠结于心,久久难以释怀。某一天当自己的儿子翅膀硬了,家也懒得回时,他终于歇斯底里地爆发出来,出于责任,四处寻觅。这时他遇到了他,也许某些方面他的确符合他心里设计的模型——他希望把孩子培养成的样子。当然这完全出于他的一厢情愿,他脑子可能已经不正常。
他终究不是真的,即使贴上名牌标签,依然是假货。
这一点他有自知之明。
他的父亲,他也想有个父亲,一个知道疼他爱他管他的父亲。
命运如此,他永远也不会有一个真正的父亲。
啊,我的父亲!
他像是在搞爱国诗歌朗诵大比拼一般在心里重复着,只是没了矫揉造作之感。
他一边往他那小得可怜的白瓷碗里盛饭,说着一些安慰话。从他的话语中得知那个家伙离家出走是常有的事,等钱花光了又乖乖地回来。有时那家伙赌赌气,心一横,想独立,可又吃不了社会上的苦。这次,他从他那枯黄的脸,还有极力掩饰的右手看到自己的儿子吃苦不少。他也许在想你小子这下该知道收敛了吧!浪子回头金不换,这的确是值得庆贺的一件事。
他心里清楚,除非他脑子有问题,他会莫名其妙地多了个儿子。他想现实不会有穿越也不会有如此真实的梦境。几十分钟前,车穿过关卡进入市内,他不得不承认这是两重天的世界,从肮脏污秽到干净利落,从破落衰败到整齐清爽,甚至可以说是从破落户到暴发户的华丽转身。穿越城市的命门,也许他可以把它当作一种地位的跨越,抑或是命运的转机。多少人想进来,很少人想出去。
他跨过了,检查站的战士没有查他的身份证。
他做到了。
但他迟早会发现,他是假的。这一点令他忐忑不安。若是骗他,无论如何也得留好后路,不然会死无葬身之地。
永远别拿亲情开玩笑,很多人会为之发狂的。
他这样警告自己。
吃过饭,他有些坐不住,得找个借口离开。
迟早会发现的事还是别让它发生为好。
来时并没有特别在意这里,只知道这个小区叫荔香苑。乘电梯时,他发现这栋楼有一个M层,估计是休闲健身用的。
“我想到M层走走。”
他尽量装作很熟悉的样子。
“去吧!”
他在厨房里翻弄着碗筷,水哗哗作响。
想不到这么容易搞定,他为自己庆幸。
不赖!这顿饭挺好的。
他安慰自己。
他觉得必须找到“碎花”,它这会儿肯定正在四处找他。他走在大街上,茫无目的地走着。看着各种世界名车在大道上穿梭,他想起刘滨,在车标研究上算是行家的他真该来这里看看。
一个人若是没了家,就真不知道这世界有多大。
这个世界的确太大了,使他难以辨别方向。
冷若冰霜的站牌,茫然若失的十字路口,毫无干系的行人,陌生变异的椰子树......远处高楼上写着偌大的“感恩小平”,他久久凝望。也许这是这个城市最有特色的标志了。不过看起来显得有些小气了,这个城市需要感恩的人似乎很多,需要包容的也很多。
“晨星!”
一转身,一辆宝马从他身旁擦过,在前方蹲了下来。
“去学校也不打个招呼,我好送你。”他说。
他想:这不能怪我,这难道就是所谓的命运。好吧!难得糊涂!
“我......我想这课不能再耽搁了......这个......”他撩起有些脏的衬衣。
“衣服裤子我都给你带来了,你到车上换掉,还有鞋子,这么大了,也不注意点,穿差了同学们怎么看你......”
听他说话就证明男人扮演父母两个角色不是不可能。
他在车内换,令他惊讶的是他连内裤也准备好了,两条。
“自己洗能行吧?”
“嗯......”
“还记得我教你的‘洗衣原则’吗?”
“衣服洗领口和袖子,裤子洗裤腿。”
其实他洗衣从没什么原则,让衣服喝足水,使其凉快凉快了事。
“还有呢?”
“没了。”
“你这孩子啊!怎么就是不长记性呢?”
他用力拍打着方向盘上的喇叭键,车一阵惨叫。
“洗了衣服一定要翻面晾着,如果不这样,灰尘太多,洗了也是白洗。”
他默然。
路途中,他像是失忆一般从他口里套有关他儿子即黄晨星的情况,很不幸,他所扮演的这个角色的确不是省油的灯,算上眼前的时光,他已经在高中待了六年。现在待的高中已经是第五个。他从全市最好的学校读到只有问题孩子才会去的学校,从市内读到市外,从写高考零分作文到交白卷,一个问题学生所能干的事他都干了。劳教所也险些涉足,作为一个坏孩子好像只差这个就算完满了。
想来扮演这样角色倒是很省力,自从上大学后,他对自己的品行已不很自信,但较之他,他觉得自己还算是个好学生。
车速六十公里每小时,没开音乐,没开导航,没开空调,他好像很节约。他突然对眼前的男人感到好奇,如此身份,为什么还住单元楼呢?
“不介意我抽口烟?”
他掏出装不下他身份的烟盒,迟钝地掏出一支烟。
他心里有些颤动。
他想:我有什么资格去告诉他吸烟对身体有害,我本就对他有害。
久经考验的烟灰仍然带着炽热的心孤魂一般在空中飘动。落定,窟窿。他来不及提醒,事情已成了定局。他还能说什么,他不就是那烟灰吗?穿透的不仅仅是他的上衣,露出他的肉体,还有红兮兮的心。
他穿透了两颗,一颗真心,一颗爱心。
大约一个小时后,车停在了一个叫龙井中学的大门前。一看校名他就知道这儿的日子不好过。
他想到了泡茶。
覃操坐在车内呆着不动,他下车去和穿着假警服的门卫交涉。很不幸,校内车位满了。
“能送我进去吗?我害怕班主任......他......”看到操场上空飘扬的国旗,他觉得这种地方熟悉得陌生,但的确很陌生,他想找个借口熟悉一下,不至于出更多纰漏。
他觉得自己演得都很像演员,潦草凑合着。
他惊愕地望着他,愣了一会儿,然后很是积极地点头应允,从他的笑容中看出他很乐意。
“看来还是要吃点苦才知道懂事啊!”他自言自语。
校内大约有两种树,一种是荔枝树,一种不是荔枝树。操场上除了飘着略微褪色的国旗,正中还矗立一个雕塑,名为探索,一本书上顶着一个圆球,形如钥匙暴着巨牙的巨柱顶着书和球,怎么看也不像是在探索。东西南北对称的花坛,被削成机器人脑袋的万年青成排环绕不大的操场。不需过分想象,平时若有什么活动,成排的学生站在这儿,傻愣愣的活像万年青。
见到班主任,第一眼会误认为他是大学教授——只看他的头发。他在覃操所谓的家长面前不停地晃动着他的脑袋,熙熙攘攘的白发在头上扭动着。想来觉得滑稽,像《麦田里的守望者》里的霍尔顿把自己的白头发露给别人看,仿佛那是值得骄傲的事。班主任面无表情地听着另一个男人的嘱托,抽着另一个男人递来的烟,点着莫名其妙的头。
世间谁无烦恼,风来浪也白头。即使头发背叛过半,我也会同命运背水一战。大学时常有人以此自勉,估计他也笃信这一点。
“高老师,孩子就交给你了啊!”
他嘴在动,笑容一点不落下。
“黄涛是个听话的孩子,学习上的问题主要还是没有找到最有效的方法,不过你放心,我会尽力辅导他的,其他方面我不敢说,数学方面我对他还是有信心的。”
“让您费心了。”
“卡上还有钱吧?”两个男人用审视的眼光望着覃操,眼睛像四个摄像头。他慌乱地点头,又摇头,有点头。最后他竭力地点头,尽量缄默不语,就像那些处在青春期的孩子在父母面前尽量不说话,以免暴露生理上的新变化。
他尽量让自己和他们产生代沟!
两个老男人握手、打哈哈、结束、离开。
突然他有了一种被抛弃的感觉,第一次那么清楚地感受到。
“咸鸭蛋也是鸭子生的吧,怎么就感觉你******是咸鸭子生的呢?看看你父亲,能及他一半就了不起了,哎!富不过二代,悲哀!败类......”他频频回首,眼如鱼目,出口成“脏”,领着他穿过走廊。他假装没听见,反正说的不是自己。
“三零四班”,残缺的班牌上颤颤巍巍写着。“四”上面画了一个骷髅头。一阵穿堂风袭来,他不禁打了个冷颤。教室玻璃窗上贴满了报纸,免费为妇科和男科医院做了一排宣传栏。门还算好,只是有些凹凸不平,充分暴露了防盗门的质量问题。
推门那一刻,他闪到一旁,估计是港台校园剧看多了,完全下意识的动作。
这时上课铃声和着楼下洒水车的音乐响起。
一个鬼魅的身影一阵扑闪,脚底吱吱作响,越过讲台,从他俩身旁擦过,一个翻腾,溜着楼梯的栏杆,乒乒乓乓下楼去了。他惊出一身冷汗,如此麻利的动作,也只有玩滑板的家伙才干得出来。
高老师泰然自若,丝毫不觉得惊奇,这更让他感到吃惊。他暗自思忖:看来日子真的不好过。
歪斜的课桌上堆着高矮长短不齐的书,暗暗的光线,一如身在乱葬岗。书堆后面一嘟噜从史前沉睡到现在的人脸上除了睁着惺忪的睡眼复仇一般望着他之外说不出他们与木乃伊有什么差别。见过他们的人绝对不会再反驳他们的EQ和IQ一样低。滚滚浓烟比国产战争片里的场景逼真无数倍。没有赌局,没有女生的惊叫,没有幸灾乐祸的言语,唯有沉默,犹如一潭死水,一如被抛弃的一代。
复仇的眼神交织着,凝固着。他胆战心惊地找了一个空位坐了下来,屁股还没坐稳,书和文具袋铺天盖地向我扔来。
“不要脸!”
“死变态!”
“......”
他心里暗暗叫苦,这么快就被人识破了。看来也只有同学更了解那家伙。
“住手!”高老师大吼,终于止住了群众的愤怒。他缩成一团,活像冬季在众目睽睽下穿过大街的老鼠。
“你的位置在那儿,才几天,真的是——唉!”高老师的举动让他再次想到霍尔顿。
他暗自庆幸他没发现破绽。
复仇的眼神频频闪现,他的到来激活了一潭死水。
上课前的唱歌免了,起立免了。这里还真随便。看来时代变了,真该换个思维了。他读高中那会儿,上课前必唱《红星闪闪放光彩》,然后跨立站定大喊一声“老师好!”。
高老师转身在黑板上画双曲线,刹那间纸团冰雹一般向他扔来,其中不乏有殷红的卫生巾。他暗暗叫苦。
课讲了十分钟,第一排倒了一串。
“陈东!”
第一排一个男生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你这个班长是带的什么头,我的课都打瞌睡,晚上干什么去了?”
“老师,晚上睡不着。”他说话时身躯的弯曲程度俨然成了抛物线。
“睡不着能怪我吗?我平时都是怎么说的,啊——我是怎么说的,谁叫你无聊透顶去数你的心跳,数数字,数字啊!傻瓜!”
看来他是经常发飙了,从那群家伙的反应能看出。
他手一挥,粉笔在空中划了一个抛物线,不偏不倚地落在盒子里。表情麻木的他镶着黑板作为背景和边框,遗像一般愣在那里。俄尔一字一顿地望着全班人说:“你知道地球为什么要黑吗?都******为了照顾你们这群懒人,一群残渣......”
高老师的外号叫“三高”,这不仅仅因为他常年带高三,也不是他的姓,主要因为他喝酒度数高,骂人嗓门高,在全校学历也最高。不过正因为有了前面的“两高”,所以也就埋没了他的学历。至于有没有高血压,从他的嘴唇的颜色也无从参考,就不妄加猜测了。
覃操对“三高”不怎么感兴趣,他的注意力开始在教室里游弋。
教室的小黑板上写着高考倒计时,还有九十一天。确切说只有九十天了,因为他来时已经是下午。
后面用来做板报的黑板上用空心字写着口号(姑且认为是吧):
为了金钱和美女,我们拼了!(金钱用黄色粉笔,美女用绿色,其余白色)
黑板两旁写着一副对联。上联:不求成材,下联:但求成人,横批:我是人。
他再一次肯定自己的想法:这儿的日子不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