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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田志忠近来的心情很不错。这种和他久违了的好心情不是由一件事带来的。按说,前一向将父亲留下来的钉有“四裤六带八裙子,二十四个角轮子”的黑漆大门以二百斤小麦的差价换给金牛家以及老二东京终于停了学的事,曾使他极为沮丧和苦恼;但是用那二百斤小麦还清了东虎和东京欠学校的面粉账,摆脱了县中学派人来收账的尴尬,加上东京挖药又卖了二十来块钱,使他可以不再为老大要学费发愁了。这两件事带来的喜悦,就将前两件事造成的烦恼完全抵消了。再说,组长田玉民又指定他担任了组上的记工员。记工员虽说不算什么干部,也不脱产,可是一个人要管全组三十几个男女劳一天三晌的工分,从早到晚,这个不找那个找,即使劳动也成象征性的了,与人轻省不说,重要的是还有补贴工分。因此他这两天进进出出,嘴里都哼着秦腔戏。

秦腔热好家,四十出头的田志忠有一副令人羡慕的铁嗓子。他最擅长唱须生和小生,有时候还唱红生戏。如《调寇》中的寇准,《下河东》中的赵匡胤,《走雪》中的老曹夫,都是他的拿手戏。村上红白事叫“自乐班”助兴,轮到他叫板,人们就里三层外三层围上来听他唱,为他喝彩。因此,他便成了“自乐班”的班头儿。这回李见正要为他和柳穗儿结婚办喜酒,就专门上门来找田志忠,要请“自乐班”为他们的婚礼“热闹热闹”。因为自从元宵节闹过社火以后,到今有四五个月了,好家们还没到一块聚过哩,田志忠的嗓子眼早痒了,就高兴地一口应承了。

先一晚,田志忠就把田秉文、田天合、李国安一伙叫到自己屋里作事前安排。不用说,大家都乐得借此机会过一下戏瘾。田秉文来时就腋下夹着他那心爱的板胡儿。李国安也夹着小鼓子。吕玉英还在炕上纺线,迎迎娃睡着在她怀里,怕被吵醒了,田志忠就招呼大伙来到东京住的北屋里。东京挖了一天药,乏了,正打算脱衣服睡觉,也暂时不睡了。田秉文往炕沿上一坐,马上“多多--来来--”调弦,说:“志忠,来,先唱一段!”田志忠望着他笑说:“咱们村的‘自乐班’在全沟北乡都有名气哩,可咱们还是不能自满,水平要不断往上提高……田秉文你拉板胡,人都说指音不错,可是你不要一拉胡儿嘴就往边一歪一歪的,眼也一翻一翻的,惹的人都不听戏了,满看了你翻眼咧嘴了!”田天合、李国安都哈哈笑起来说:“秉文那是使法哩么。”田秉文红着脸说:“那是习惯呀,自己觉不来就那样了,今后是要注意……志忠你唱哪一段?”田志忠说:“先不忙。”又指着田天合说:“天合,你别光笑人家,你唱戏要把字音咬准哩,《探窑》里你唱‘宝钏给我讲一遍,不由老身心喜欢’,老身!老身!可你总唱成‘老婶’,王宝钏能把她妈叫婶子么?”众人又笑了,说:“那就是王丞相给王宝钏娶了个后娘……”田志忠又边笑边说:“还有《全家福》里‘昨日临阵打一仗,遇见青春少年郎’你把‘遇见’老念成‘五家’。这咱自己唱唱倒也没啥,可明日人家见正肯定有县政府来的人哩,叫人家听了,不笑话咱乡下人没水平?”李国安早架起了鼓子,拿起了鼓槌,跃跃欲试,插口说:“天合,你这回千万注意,不能把咱‘自乐班’人丢了,要向咱志忠哥学习,戏还是三分唱七分念,念白上才要用功哩。像志忠哥唱的《调寇》里的念白:他乃一家御妹君亲,一家国老皇丈,我乃七品县印,见他们叩头问安不及,我该怎样的审?叭大呛!怎样的问?叭大呛……”

正在这时,李见正笑嘻嘻走进门来,说:“哦!把式们都在这儿哩,好好好,这就省得我一家一家跑了。”便掏出一包“红金”烟,一人散了一根说:“明日一早大家都来,这回给咱鼓个劲吧。咱请的客全是县政府有身份的人,书记、县长也说要来哩。当然,人家公事忙,要没空就没空,可咱也得防备着呀。就是书记、县长不来,下边的部长、局长哪一个官都比乡长大……”李国安说:“放心吧,没麻达!只要你把肉片片弄厚。”田天合冲他说:“给你往肚里吆上一头猪,你消化得了?--宴席好不好,不在肉片片薄厚,全在味道上哩。见正哥这回一定是伺候书记、县长的高手厨师掌勺,明日只尝尝人家那调料……”李见正嘿嘿笑着说:“哪里哪里,咱也是穷过哩,你们说话,我再安顿些事去。”便匆匆走了。

田秉文又调起弦来,田志忠说:“拉二倒板。”正要开口唱,田天合又拉了他一下说:“志忠你听说没有,李见正和柳穗儿一结婚,就不去县政府当炊事员了。”田志忠说:“那为啥?当炊事员挣月工资还嫌不美?”李国安说:“国强回来说,李见正想回来接田拴牢社主任的位位哩!”田秉文说:“有几成。拴牢哥死了快一月了,不是还没选下新主任吗,不保就是县上叫乡上给李见正留下的缺儿。”田志忠说:“这是人瞎猜哩,我看不可能。”田天合也说:“不可能,不可能,拴牢哥人家是老党员,还兼任的支部书记,他李见正怕还不是党员吧。”李国安说:“人家入党值个啥?还不是县上一句话。”田秉文说:“不说啦,不说啦,管他娘嫁谁,咱是伴婆娘的。唱戏,唱戏!”便咧着嘴拉响了胡儿,田志忠唱起了《打镇台》:

猛然间想起人一个

陈世美秦香莲结为丝罗

大比之年王开科

陈世美得中头一个……

一时板胡声、鼓子声、手锣、梆子响成一片,将隔壁迎迎娃到底给惊醒了,在吕玉英怀里一挺一挺地扯着嗓子叫唤起来。吕玉英纺不成花了,只得抱着哄她,一边没好气地朝着隔壁大声喊:“嚎!嚎!你们不睡觉,都不叫娃睡了!”可是她的声音哪比得过田志忠的铁嗓子,好家们一直闹腾了大半夜。

李见正因为时间匆忙,来不及收拾自己南巷里少窗没门的破瓦房,就听了几个相好的话,将田拴牢现成的屋子粉刷一新,作为新房,举行他的婚礼。他们的婚礼的确十分排常虽说已经在单位上请过了客,县上还是来了一辆吉普车为他捧常那车停在大门口,引得村上人奔走相告,称羡不已。从解放前到解放后,柳树街还没见过谁家门口停过小卧车呀!车上下来的三四个穿中山服戴手表的干部,职位一定低不了。他们果真捧来个大玻璃匾,上面用红漆密密麻麻写着三四十个人的名字。有人细细看了,上面真有县上的部、局长,还有咱建社工作组组长郭维德的名字呢!柳树街在外干事的,上过学有学问的人算来也不少,谁有过这份荣耀呀,一字不识的李见正只是个做饭的,混得真不赖呀!他今日开了四十多席,喝的酒也不是一般人家过事喝的六毛钱一斤的散酒,全是一块多钱的瓶酒。酒好,菜好,前后把三四个人就灌倒了,其中就有“自乐班”班头、第四劳动组记工员田志忠呢。

这天一吃过便饭,田志忠就和他们“自乐班”七八个人在帐篷下一张方桌旁架起鼓板开了唱。头一折照例是取其吉庆的《全家福》,田志忠主唱。可是兴兴头头来过戏瘾的田志忠,一走进田拴牢的院子,就想起了田拴牢,鼻子由不得一酸。偏偏他们的桌子又正对着田拴牢门口的一间小房子,前不久,田拴牢的灵堂就设在这房子里,过后这里还安着主桌,摆着田拴牢的遗像。如今那主桌和遗像都不见了,房里另粉刷了一遍,摆了一张方桌准备摆席,田拴牢在世上的一点痕迹都没有了啊!田志忠越发悲从中来,差点落下泪来。从昨晚到今早积攒起来的兴头,陡地一落千丈,喉咙口像塞了团棉花,戏就唱的老跑调不沾弦。急得拉头弦的田秉文满头大汗,那嘴巴越发咧到了耳朵根。涌到帐篷下听戏的人们也没了情绪。一伙姑娘媳妇就专瞅着田秉文的嘴巴吃吃地笑个不了。《全家福》好容易唱完了,田秉文把板胡往桌上一撂,擦着头上的冷汗,气呼呼地低声训斥田志忠说:“志忠,你今日亏先人哩,咋给人唱戏呀!我真想把胡胡摔了!”田志忠讪笑着说:“我晓得,刚才全没唱好,可能是昨晚上着了凉,喉咙疼哩,今日得全靠田天合啦。”田天合原就是个二流唱手,主要学的是老旦,当配角儿。唱别的戏都是人不齐时临时凑合。如今田志忠倒了嗓子,他只好临危受命,就唱了一折《柜中缘》,接下来唱《女起解》时,帐篷下听戏的人就走的不少了。这一折刚唱完,管事的田玉民就走来说:“歇歇,大家歇歇,先开席!吃好喝好,让咱志忠哥再美美唱两折。”于是便在一片喧嚷声中入了席。

“自乐班”的人正好坐了一桌,大家将田志忠和田秉文推到了首席。开席以后,李见正、田玉民都轮着来劝酒,坐上席的田志忠首当其冲,不能不喝。随后,又有不少本巷本组的戏迷专门来给他敬酒,说:“志忠哥,兄弟给你敬一杯,见正哥这事全靠你撑场面哩,今日把劲鼓上!”田志忠推让不过,又只好每人喝上一盅,这就喝多了。加上他的酒量本就不大,没等终席就头重脚轻,管不住自己了。这时李六叔的在县农工部干事的儿子李国强又来给他敬酒说:“志忠哥,兄弟常不在家,咱老邻居轻易难在酒席上相遇,今日见正哥大喜,兄弟借花献佛,敬你一杯!”田志忠接住酒杯说:“好,好,你的酒哥喝。”一仰脖喝了。李国强又要斟第二杯,只见田志忠挡住他瞪着眼说:“别忙。哥今日问你一句话,拴牢大哥在世待你如何?”李国强红了脸说:“别打岔,再喝兄弟一杯。”田志忠不依不饶说:“你说,田拴牢亏待过你吗?为啥他死了,哥没见你回来,--人在人情在,人死把心坏……碍…碍…”说着竟呜呜地哭起来:“拴牢哥,你没福呀……”李国强好不尴尬,放下酒杯就走。桌上也登时乱了。田秉文见他不分场合,满口胡言,真的醉了,连忙和众人将他连拽带抱,弄回家去了。

田志忠在家里昏昏沉沉直睡到天黑才睁开眼来,见炕墙上点着灯,吕玉英刚刚从见正那边回来。他打着饱嗝,从炕上坐起来说:“你也回来了,那边人散了?”吕玉英说:“朋客还正坐席哩,我回来把迎迎娃看看还去呀,--一大堆碟子要洗哩,太阳一杆儿高时,我回来送迎迎睡觉,就见你在炕上睡着,满屋子酒气,得是又喝醉了?”田志忠说:“嗨……咋失鬼的……其实并没喝多少……”吕玉英撇一下嘴说:“没喝多少能睡的半天昏迷不醒?几十岁的人了,喝开了酒就把正事忘了,今日就没给人家唱戏得是?我在厨房洗碗,还留神听了听,全没听见你唱呀!一回谁家过事,‘自乐班’不是都要唱到半夜里嘛,怎今日半后晌就不响了?”田志忠搔了搔头皮说:“东东哩?今日过去提茶了吗?”吕玉英说:“东东也没过去,我一天都没见他人影儿!”说着便到北屋去看,只见北屋里点着灯,东京已经趴在炕上睡着了,就给他盖好被子,吹了灯,过来说:“东东睡着了,我看见院里又抽下一大堆远志条子,--今日挖了一天药!”田志忠生气地说:“这狗日的,噙住狗屎蒸馍也换不下!他见正叔叫他过去帮忙提茶,他咋就没去?人情要紧还是挖那点药要紧,真真该打!”吕玉英说:“当家人打了瓮,片片都中用!你当老子的知道人情要紧,不唱戏睡了一天!”说罢赶紧出了屋走了。

吕玉英刚才到北屋里,田东京其实并没有睡着。他正在灯下看一本连环画。今天没去给李见正帮忙,他怕妈为这事责骂他,听妈向这边屋走来,故意装睡着了。妈和爸刚才说的话,他全听到了。见爸也没有好好给李见正唱戏,他心里暗暗地乐。十四岁的田东京人小心大,为前几天在村口撞了车子被李见正踢了一脚的事记下疙瘩哩。他昨晚就下了决心,无论如何也不去他家。早晨爸妈走后,他拿了冷馍就下沟去了。

那天头一回去下沟,因为自己认不得药是啥样子,为了让凤英指点急着追赶凤英,就和李见正带着柳穗儿的车子撞上了。他忍着被李见正欺侮了的屈辱追到沟沿上,没见到凤英的人影,却遇见南巷的李兴邦。李兴邦是个十九岁的大小伙,给他们组饲养室割青草。东京问他:“兴邦哥,见凤英从哪下沟了?”李兴邦抬手一指说:“顺这条路往前走。”东京就照他指的羊肠小路下了坡,一边走一边叫着:“凤英姐--凤英姐--”沟崖上只传来哇哇的回音,不见凤英答应。一会儿便走进了一片刺槐林子,脚下满是没过膝盖的荆棘和杂草,哪看得见风英的踪影。他深一脚浅一脚地钻出刺槐林,眼前的沟坡越发陡了。满坡翠绿一片,这儿一堆,那儿一堆的野花儿,红的、白的、黄的、紫的,十分好看。可他就是分不出哪个是药,哪个是草。一时急的满身冒汗,老布衫子都湿透了,打算找李兴邦问问,可是沟沿上也不见李兴邦的人影了。东京气得往乱草上一坐,呜呜哭起来。独自哭了半天,看看天快晌午了,就没情没绪回了家。一整天东京茶饭不思,闷闷不乐。傍晚吕玉英从东堡回来,朝东京脸上望了一会,笑着说:“东东,妈不晓得,学校娃娃还赖你拿了人家的水笔,屙了萝卜窖是吗?”东京红了脸说:“我没……”吕玉英疼爱地抚摸着儿子的脑袋说:“是呀,我娃哪会做这号丢人事。今日个我在路上遇见你们郭老师啦,你们郭老师说,班上娃娃检举出,全是跟你坐一个桌子的那个娃干的,把我娃屈了。我娃明个还上你的学去。”东京坚决地摇着头说:“不去不去,我不去了!明个我给咱家挖药去。”吕玉英说:“你敢!沟崖几十丈深,沟坡又陡,脚踏不稳跌下去了,怎得了!再说你又认不得药。”东京说:“没事没事,认不得药我找凤英问问。”便转身去到金牛家找风英。凤英挖药回来,正披散着又黑又长的头发在屋里洗头,见东京真的不上学了,也要下沟挖药去,说她明天、后天都有事,不下沟去了,到院里抓了一把带叶子的药样子递给东京说:“你自个照着样子到沟坡上找就得了。”东京接过这些带着不同叶子的草药,端详了一会,说:“能成,我明个试试去!”拿着药高高兴兴回了家。

天明,东京拿着药样子下了沟,在沟坡上果然就找到了同样的叶子,便照着挖。挖了半晌就记熟了,不用照样子也能挖了,赶天黑就把妈缝的一个蓝布包装得圆鼓鼓的,兴高采烈地背回家。田志忠笑眯眯地接过东京的蓝布包,解开一看说:“憨娃!叶子不卖钱!你连这叶子背回来干啥?我当你挖了一大包哩,把叶叶一掐,连半包也没有!”东京记下了,再到沟下挖药,不论是柴胡、远志还是防风,每挖出一棵,就把那肥大的叶子削掉,只留下能卖钱的根部。于是每天从早挖到黑,顶多只挖多半布包,卖钱多则五六块,少则三四块。田志忠十分高兴,夸赞儿子说:“到底是小子娃,行呀,不吃死饭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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