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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那天参加了农业社成立大会以后,回到槽上没了骡子、院里不见大车的家里,新任社主任的田拴牢就像丢了魂,浑身发软,站立不稳,天没黑就上炕睡了。睡到半夜又上吐下泻,直折腾到天亮才昏昏沉沉睡了。柳穗儿请来李涌泉老医生。李涌泉六十多了,黑长脸,细高个,须髯飘飘,穿件毛丝布黑长衫,胸前戴一枚熠熠生光的红色工会证章,挂个梳胡梳儿。因他排行老六,巷里人都叫他“李六叔”。李六叔看了田拴牢的舌苔,把了一会脉,便掏出身上带的处方笺,开了几样草药说:“着了点寒气,把这副药吃了就没事了。”柳穗儿当天就去沟北药铺抓回药,煎好让田拴牢喝了。一会儿,他身上出了些汗,感觉好了些,晌午还喝了一碗沫糊,可到晚上又说肚子胀,且发高烧,说胡话。柳穗儿害怕,跑来找田志忠。田志忠和吕玉英一起跑过来,见田拴牢脸烧得亢红,身上难受得翻来倒去不安静,又忙把李六叔请来。李六叔照样把了一会脉,望着柳穗儿说:“寒症,要当心哩!”又开了药单,吩咐:“明天寻个人到县城‘裕顺东’药铺抓去,抓上六副,吃完这六副药再说。”柳穗儿接过药单连声说:“对,对,我明儿个寻个人去。”吕玉英说:“寻谁哩,就叫他兄弟跑个路吧。”田志忠就从柳穗儿手里接过药单说:“好,我明天去,顺便去中学校再给东虎送几个菜金钱。”柳穗儿说:“唉……真把你两口害的……”吕玉英说:“这有啥,好赖他弟兄俩还在村上共事过几年啊!”说着,夫妻俩就作辞要走。柳穗儿送到院里,吕玉英忙拦住说:“嫂子,别出来,快看他大伯去。看样子他今回病得不轻,你可要好好伺候呀,我明儿有空就过来。”出了大门,吕玉英叹口气说:“唉!他大伯实实是心疼他的骡子车哩。”田志忠说:“你想想,家里没地,给人干了几十年,刚说分下地了,买了骡子打了车,又领养了个儿子,像个过日子的样子啦,猛的全入了社,就是受不了呀!”边走边说,对面忽然有手电,一闪一闪的,过来了一群人。近了,听见田光明叫道:“志忠,是你两口呀,哪去来?”田志忠说:“去了趟田主任那儿,他病了。”众人惊讶说:“病了?怪道一天多没见!”田志忠听出有工作组组长郭维德和社干部杨玉簪、田社民、田万胜的声音,还有几个人都是五个劳动小组的组长。田光明说:“唉!他咋病到这个节骨眼上,是啥都才开头哩,咋弄呀?”田志忠说:“你们也是看他去?”田光明说:“咋能不去呀,有些事还等他拿主意哩。你也跟我们来吧,还有事跟你说哩。”田志忠就叫老婆先回去,又折回身跟他们往回走,说:“这会子还能向他讨什么主意,他早吾身顾不了吾身了!”众人来到田拴牢家,见田拴牢真病得神魂颠倒,越发吃惊,就叮咛柳穗儿当事医治,有啥难处就找社委会。安慰了一会儿大家出来,又一同来到社委会办公室。

柳树街农业社的办公室,占的是南巷李姓过去“马王会”用的两间官房子。田社民掏钥匙开了两扇格子门,擦火柴点着了罩子灯。办公室内只有一炕一桌和一把没收地主田八女家的楠木太师椅,另有两条长板凳。墙上挂着马、恩、列、斯、毛彩色画像,没生火炉也没烧炕,冷冰冰的。郭维德说:“不行不行,这么冷怎么开会,不如都到我那儿去吧。”郭维德住在本巷李嘉宝先生家西厢房门口的间半小屋里,李先生的大闺女李艳静每天晚上给他烧炕,一进屋就觉得暖烘烘的。大家分别挤在脚地的杌子上、炕沿上。还没坐定,杨玉簪就笑着用拳头在田万胜脊背上乱捶起来。田万胜夸张地喊着离开炕沿说:“啊呀啊呀!把人的心捶落了!是地方太小,怪人挤你吗!”社民笑说:“地方小就叫你往人家怀里坐!”众人都哄笑起来。田光明忙说:“别闹,别闹了,就在郭同志这里将就开个短会吧,大家欢迎郭同志讲话。”哗哗哗便响起了一阵掌声。郭维德坐在脚地桌边的板凳上,摆了摆手说:“都是老熟人,别来这一套了。今晚我要告诉大家,咱们村建社工作已胜利结束,明后两天,我们工作组就要走了,今晚我特来向大家告别,今后社里的工作就由社党支部书记兼社主任田拴牢同志、副主任田光明同志来完成啦。希望大家同心协力,团结在党支部和社委会周围,把咱柳树街农业社越办越兴旺。我就讲这几句,下面由田光明同志安排农业社当前的工作。”田光明“咳!咳!”两声,清了清嗓子说:“好,咱们田支书有病,今晚来不了,我就代表他布置两件工作。头一件,腊月十二,也就是大后天吃过早饭,召开全体社员大会欢送建社工作组,各组长要挨家挨户通知,不能缺少一人。杨玉簪同志明天找两个心细手巧的妇女到学校把李老师给赠送工作组的锦旗上写的几个字,用剪子剪好,缝到锦旗上。再一件,工作组撤离前,农业社的各项工作都要开始运转,从明天起,各组社员都要开始劳动,拉土送粪,耙耱麦田……”田志忠听了一会儿,没有自己的事,就往门口走,打算不辞而别。田光明喊住他说:“志忠,你干啥去?”田志忠只得说:“撒点尿。”田光明笑着说:“可不敢溜回去了,马上就来,今晚让你帮着社民复写‘工分定额’哩。一会儿各组长边研究,你们边记录整理,然后要熬个通宵复写五份,一组发一份,明天就要用哩。”田志忠说:“对对对,没麻达,我马上就来。”到大门外转了一圈,又走回来,在院子里却碰见李先生婆娘贺白妮从屋里出来说:“你田叔,我听说你们今晚在这儿要熬到明呀,你到屋里给我把老郭叫出来。”田志忠点点头。进了屋,听田光明正对郭维德说:“郭同志,我们熬眼,没你的事,你上炕睡吧。”可郭维德却有个闹失眠的毛病,屋里有人说话,根本无法入睡,早拿了一本书,打算把大家陪到明。田志忠便告诉他院里有人叫。郭维德走出来,贺白妮赶紧前来说:“老郭,屋里人多,你今晚歇上头屋吧,女子今晚跟我睡。”上头屋正是李艳静的闺房,郭维德便不好意思,说:“不啦,不啦,这……”只见艳静姑娘早像只燕子似的从上头屋飞出来,用她那双有力的双手在身后推着他说:“走吧走吧”,直把他推进自己屋,说:“郭叔,人家都替你把被子铺好了,快上炕去吧。我在这边纺线,你在那边都说嗡嗡响的睡不好,他们成十个人在屋里你咋睡呀!”说着就带了屋门出去了。

郭维德盛意难却,便脱鞋上了炕。艳静姑娘又给他换了床新被褥,脚往那被窝里一伸,热焐焐的,一直热到了他的心里。想着这两个月里,艳静母女俩对他实在太好了。艳静姑娘属兔的,今年才十七,都长的高过他肩膀了。她有张美玉般光洁的面庞,无疑是柳树街顶漂亮的姑娘,而且人大心大了,处处照顾着自己,眉里眼里透着股亲热。可自己已经二十八岁了,又有爱人和孩子。唉!唉!要是自己年轻上七八岁,或是她再大上个四五岁该多好呀!郭维德爱怜地朝屋子四周看着,墙上挂着张“吕布戏貂蝉”年画,窗扇上有她用粉笔写的字,字迹歪歪扭扭的,却是王昭君的唱词儿:“雁儿呀,请你给我把信传,传到汉宫前,就说昭君虽出塞,人在北番,心在汉君前。”这个完小毕业的姑娘是随便写着玩儿,还是真的心有所思呢?炕里边放着她的针线笸篮,拉过来看时,笸篮里有一本夹着彩色丝线的解放前商务印书馆出的《国文》课本,扉页上用毛笔写着“李嘉宝”三个小字。随便一翻,从里面掉出了一张相片,拿起一看,郭维德不由烘地红了脸,这是郭维德自己的照片啊!怪道他清清楚楚记得夹在笔记本里,这多日却怎么也找不见了。他将相片仍旧夹进书里,又一页一页翻着,想找一张她的相片留作纪念,可是除过花花绿绿的丝线就是空好的各样窗花儿,根本没有她的照片,郭维德十分失望。他又拿起笸篮里正在刺绣的几双鞋垫儿看着。看大小,分明都是男人的鞋垫儿,上面有绣一对蝴蝶的,有绣一双鸳鸯的,有绣“相亲相爱”、“共同进步”篆字的。这是只有给自己心上人才绣的花样呀。郭维德往自己脚上一试,刚刚合适。他幸福得有点晕眩了,一夜想入非非,没有合眼。

田志忠天亮才回到家。吕玉英早把院扫了,鸡放了,正在炕上纺线呢。见面就说:“咋才回来,四锁刚刚来过,田老八昨晚上把气咽了,叫你跑事呢。”田志忠说:“这两天把事趸下了,一碗没吃完,一碗就晾那儿啦,还要给大哥抓药去哩。”吕玉英说:“看你该顾哪头?”田志忠说:“先顾活的还能先顾死的!你赶紧做饭,吃了饭我先进城去。”吕玉英就停了纺车,边拾着身上的棉絮儿边下炕,说:“田光明叫你干甚,就去了一晚上?”田志忠说:“弄了一晚上‘工分定额’,今天开始叫社员给社里劳动挣工分哩。”吕玉英说:“啥叫‘工分定额’呀?”田志忠说:“给你一时半会说不清,反正是把人分了等级,男人三等,女人三等。一等男劳一天三晌十工分,二等八分,三等六分。女劳一等一天八分,二等六分,三等四分。往后就凭这工分吃饭哩。”吕玉英说:“你是一等劳吗?”田志忠说:“我投不是一等劳,你们娘仨吃风喝屁呀!”“唔--那咱东东……”“东东才十四,要参加劳动还得两年。”“啊!那叫娃闲到家里吃死饭吗?”田志忠说:“还是得给他另想个出路。别说闲话了,快做饭去。”

田志忠刚吃毕饭,田四锁又打发人来叫。田志忠说:“田主任病得厉害,李六叔给开了药,要叫到城里‘裕顺东’抓去,离了我没人去埃我抓药回来马上过去。”来人说:“好,好,那你快去快回。”田志忠背个褡裢就上了路。

这天是腊月初九,太阳红红的。前多日下的雪还没消完,出了村往南一望,还是白花花一片。东北风扑面刺骨冷。田志忠将褡裢围脖子上遮着脸,两手袖在袖筒里,猫着腰快步走。

田志忠生于民国元年,今年四十三岁了。他本有个弟弟叫田志孝,比他小六岁。母亲去世早,兄弟俩都是老祖母抚养成人的。他家在爷爷手里,曾是柳树街上数一数二的富户,村西、南洼有田近百亩,家里上下房两溜厦子。屋子里桌椅箱柜,马房里牲畜车辆,样样不缺。爷爷去世后,他家还维持了十年好光景。母亲去世后,父亲续娶了继母杨氏,两人性格不合,父亲就常跑外边,结交些酒朋赌友,又受人撺掇,去洛川背土。事情败露后欠人五六十石麦,为了还债去“请会”,“请会”又不成功,欠人越多,终于忧郁成疾,中年早逝,继母另嫁了。于是弟兄二人和老祖母相依为命。为了生计,田志忠十五岁上离家去兰州“泰元永”商号学生意,因祖母病危,十七岁上又回到家里。祖母逝世后三年,他和吕玉英结了婚。这时就不断有债户上门逼债。父债子还,上下房、南洼地、车辆农具、箱子、柜子全部顶了债,光景立时穷了。这时田志孝也十五六了,便去三原县木匠铺学木工。隔了一年,田志忠生了大女儿苗苗,苗苗长到十岁上,一次偶感风寒,昏睡不起,请来李六叔诊治,连吃三副汤药,不见效,夭折了。当时抗战正紧,田志孝又被拉了壮丁,一去再没有回来。有说他当了出国兵,开往缅甸,死在了异国他乡;有说他还活着,跟上国军跑到了台湾。是死是活,到底是谜。闲时节,田志忠常思念他叔侄俩。他后来判定苗苗是死于李六叔的误诊,把药吃反了。要是苗苗不死,她现在该早出嫁了,如今有女儿女婿帮衬,东京也不至于上不起学。同样,要是弟弟志孝还在,东京即使不上学了,跟他学个木匠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他就自叹命苦。平时每见吕玉英想起大女儿哭哭啼啼时,他还骂她太婆婆妈妈,可在没人处,他自己却不止一次地为女儿和弟弟流泪。这时野地里远近没人,他又尽情地哭了一鼻子。

柳树街离县城十五里路程,中途还要翻个大深沟,到城里就离晌午不远了。田志忠径直走进了坐落在南街口的“裕顺东”药房,站柜台前,递上了手里的药单。那位戴副眼镜、穿着长衫的五十多岁的老者接住药单仔细看了半天,便往柜台上铺了六张黑麻纸,提了个戥子,称起药来。田志忠闲站着,就看那药柜抽屉顶头红纸帖上写的“半夏、木通、陈皮、厚朴”等毛笔字,那都是一笔不苟的正楷欧字,写得实在好看,就在心里赞叹:“自己在村里也算是能写毛笔字的了,可要写这样几个字,再学十年也写不来呢……”正看得出神,忽听身后有人喊:“蒋师傅,给何书记父亲的药抓好了?”田志忠回过头,见门口进来个人,高高的个头,戴个深蓝色“舌舌帽”,面皮白白净净的,穿一身黑丝布棉衣,便惊叫起来:“见正,是你呀!”李见正略一愣,也咧嘴笑了说:“志忠哥,你这么早就来了,给谁抓药?”田志忠避开他的问话,打岔说:“见正,田老八昨晚上死了,你跟田四成是伙伴,这回要回去送送老人吧?”李见正脸上一时有些黯然,半晌没话。蒋师傅从柜子里取出一大包草药,笑嘻嘻向他说:“李师,这是给何书记抓的药,我正说要送过去哩,你既来了,就顺便捎上吧。”李见正又眯眼笑起来说:“你个老东西裱糊匠他妹子--要画(话)尽有!昨晚上侯碧英唱‘拨船’你看没看?”蒋师傅说:“但是侯碧英出台,咱一场都不缺,把式!人家真算个把式呀,看他在台子上拨那船……腰多软和……”李见正嘿嘿笑:“老烧包!”又向田志忠说:“等我一会儿,我买一沓纸,回去给我八叔捎上。”田志忠见麻纸上才抓了一两样药,忙说:“蒋师傅还得一会儿,咱俩一起去吧。”便和李见正相跟着来到了大街上。向前走了几步就拉了他一下说:“见正,你刚才说剧团唱戏,我就想问你一句话,剧团不知收学生不收?”李见正转过脸问:“谁想学戏啦?”田志忠说:“我那碎的不念书了,劳动又太小,行的话,叫驴失的学个戏子吧。”李见正说:“学戏不就叫打戏嘛,你不怕娃挨打就叫学吧,剧团里倒是正收学生哩。”田志忠说:“没办法,让学吧。”李见正说:“听你说,你那碎的念书比大的还灵醒,怎么又不念了?”田志忠说:“大的上了中学,回回星期要粮要钱都没啥给,哪能再供一个。”李见正说:“那你一两天把娃引来,让团长看看,来迟了剧团就下乡了。”田志忠连声说:“好,好,我到城里摸不着门,来了先见你。”李见正说:“什么大事儿,你就到县委食堂来,我陪你见团长就是了。”说着就到了一家门市部,李见正买了烧纸交给田志忠,就拿着药包回县委去了。

傍晚回来,田志忠在家吃了饭,赶紧来到田拴牢家,把药交给柳穗儿让熬去。走进屋见田拴牢盖被躺在炕上,过去揭开他脸上的被角,叫:“拴牢哥,今日怎么样?强些了?”田拴牢睁开眼睛,强打精神说:“你回来了……”田志忠说:“晌午吃了多少?”田拴牢把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拇指和食指做了核桃大个圈儿。这时候,便听柳穗儿在灶房厉声喊:“闷闷,抱柴来!”又听见“啪”的一声,闷闷尖声哭起来。田拴牢咬着牙说:“狗日的打娃哩……自己不生……抓人家的还见不得……等我好了……”田志忠忙劝他:“哥,你的性子可得改一改呀,自己不合适,吃喝拉撒全凭嫂子哩,人家妈管娃你少言喘。”走出屋来到灶房也劝柳穗儿:“嫂子,别叫闷闷叫噢,病人身子虚,怕吵。”柳穗儿蜡黄着脸说:“你叔你看看,叫抱几根硬柴给他大煎药,却给你满抱了些湿柴,只冒烟不起焰,贼挨刀子的光能吃!”说着又在闷闷腿上狠狠拧了一把,闷闷又尖声嚎起来。田志忠只能叹口气,走出大门来。

田老八去世的事,新成立的社委会十分重视。因为他是头一个报名入社的积极分子,郭维德同志就要求社委会出面办他的丧事。社里筹些钱物,把他的丧事办隆重些,一方面表明政府看重社会主义觉悟高的积极分子,一方面也是显示集体化的优越性。田拴牢既在病中,不能理事,田光明责无旁贷地承担起了这个责任。先召开了社委会,筹集了三百斤小麦、三百块钱交给了老八的大儿子田四成。田四成感到十分荣耀,便杀猪叫乐人,大操大办起来。除全村不管姓田姓李一户叫一人跑事外,社委会全体干部和五个劳动组的组长都被邀请来参加葬礼。郭维德代表工作组送了个大花圈;社委会送了副长长的挽联写道:“痛往昔恓恓惶惶过独木桥,怎能不受压迫、受剥削,祖祖辈辈苦难深;喜临终高高兴兴走集体路,必然有好光景、好前程,子子孙孙幸福长。”十三日下午开追悼会时,十里八村的人们都扶老携幼,前来观看。一时间,整条街巷人头攒动,喧声震天,十分热闹。田志忠是本宗族的人,自然是跑前跑后从头陪到尾,事毕回到家,已是十三日晚上交过夜时分了。

十四日一早,田志忠就背着铺盖卷,带着田东京进城去了。到这天,田东京回家已半个多月了,每天晚上他还梦见自己坐在课堂上。不过醒来后不再哭了,他怕妈知道了难过。可是吕玉英早知道了东京的心事,一天,她心疼地含着眼泪对田志忠说:“他大,东东娃想上学,天天晚上从梦里就哭醒来了,好歹借些粮叫娃去吧。你放不下脸,让我问问他拴牢伯去。”田志忠说:“别别别……我也不是放不下脸,我晚上躺炕上扳指头把咱村人家数遍了,家家都不怎么宽裕。拴牢哥确实有点粮,可他这一病,天天要吃药花钱,钱从哪来?还不是指靠那几颗粮食。这时候问人家,不是白难为人?”吕玉英擦着眼泪说:“那就没法子了!”田志忠说:“另想个法子吧,总不能一条道上走到黑。”前天晚上他从县城回来,就高兴地对吕玉英说:“好了,好了,我想叫东东进县剧团学戏去,剧团里管吃管穿,一月还给几块零花钱,学上三年五载,就能登台当演员呢!”田东京听爸爸要让他学戏去,可乐坏啦,学戏比念书更有意思啦。县剧团曾在沟北乡政府舞台上演过两回戏哩,记得唱的是《秋江赶船》、《劈山救母》,全是电打布景真山真水,演员穿的跟连环画上的人一模一样,武将抡枪舞剑,让人看花了眼。穿一身黄袄的孙悟空一连能翻十来个没底跟头,咱要也学上那一套本事,桂珍婶、媛媛、闷闷、拴牢伯他们来看戏,咱就在台子上咕咚咕咚翻没底跟头,嘿!那多威风!东京跟在田志忠身后,心里简直乐开了花。

长这么大了,田东京这才是第二回进城。头一回是去年八月,爸爸让他和东虎一人背了十斤棉花去县城棉花收购站去卖。他俩吃过早饭启程,半晌午下到金龙沟底,呀!那沟多大多深呀,站沟沿上往下望,沟底下的人只有一尺高,那沟坡陡得连驴粪蛋儿也搁不住,坡两旁十几丈高的砂石崖裂缝又宽又深,悬在行路人头顶上的石头,像一只只张牙舞爪的猛兽,随时都会扑下来咬人似的,吓得田东京的心“咚咚”跳个不祝下到沟底时,眼前豁然开朗:沟底的风光真好看,一条清溜溜的小溪在长满了绿草的河渠里淙淙流淌,河两旁尽是一排排杨柳树,杨柳枝叶密密的,墨绿墨绿的,无数知了在绿叶里起劲地歌唱着。树下的草丛里有一片片黄的、白的花儿。倏地有只野兔从草丛里蹿出来,跑到了小石桥上。东京和东虎便呼喊着追上桥去,那兔儿一蹦老高,跑过桥又钻进河边的草窝里了。田东京紧追不舍,还到河边蹑手蹑脚去搜寻。田东虎跑下桥大声喊:“东东,早不见了,找个啥?别往河边去,那儿有鳖,小心咬了你的脚趾头!”东京一听就不敢动了,说:“哥,鳖是啥样子,给咱逮一个。”田东虎也放下棉花包走过来说:“鳖全在石头底下藏着,太难找啦。河边还有螃蟹,螃蟹好逮,逮住螃蟹,撕一条腿就能生吃,咸咸的可香啦。”于是哥俩便走进河湾里捉螃蟹,踩着湿漉漉的草丛,找呀,找呀,将来时妈妈让换的两双新鞋,全让泥水糊成了油葫芦,河边却只有一群一群蚂蚱被他们吓得刷刷地跳进水中去了,连一只螃蟹影子也没见着。一扭头,日头都跑到沟西边的崖顶上了。田东虎一下子慌了,赶紧拉着东京恋恋不舍地回到小桥边,背起棉花,往县城跑。他俩直跑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进城到了棉花收购站,人家还是下班关门了。田东虎在门外喊了半天“同志!开门!”没有人理睬。一看太阳快压山了,又怕天黑了翻沟时遇见狼,又只得背着棉花往回走。田志忠本来答应他们卖了棉花一人吃一碗踅面,这会子他们又饥又渴,没卖下钱,谁也不提这件事,路过街上的饭铺门口,连看也不敢看。两人苦着脸走出了南大街,却见南门外车马店门口有个老头朝他俩招手,要买他俩的棉花。哥俩高兴坏了。可是人家每斤只给六角钱,多一分钱也不要,他们实在懒得往回背了,心一横,收了十二块钱给了他。当晚回到家,就挨了爸爸一顿狠揍。因为公家每斤八角钱,二十斤棉花整整少卖了四块钱。田东京被打得屁股疼了整整一晚上,可他心里还是很高兴。值得,今日可把金龙沟见了,金龙河见了,县城见了!那金龙沟真美啊!只可惜到县城太晚了,慌慌忙忙,没顾上去商店、饭馆逛逛……这回进了县剧团,可就要长住在城里啦,往后……嘿……那商店,那饭馆,咱几时想去就几时去!

田东京兴冲冲地跟着田志忠下到沟底,第二次看到了金龙河,他却失望了。眼前的金龙河,远远没有上回好看,寒冬腊月里,满河套的杨柳光秃秃的,河水也瘦了,细了,上面还盖着一层薄薄的冰凌。河岸上的水草枯了,干了,由绿变白,被牛羊踩得稀稀拉拉,那鳖和螃蟹一定都把家搬到别处过冬去了。父子俩很快跨过了小石桥。

就在这时候,田志忠突然惊喊起来:“啊!不得了,那车!”紧跟在后的东京吃了一惊,抬头看时,见对面沟坡上一辆骡子驾辕的小轿车,正飞快地向沟底冲来。那赶车的捉着骡子嚼口,双脚不挨地,像打秋千一样。等田志忠和东京跑到跟前,那轿车就“咚”一声翻倒在了坡根下。那辕骡在辕内,四蹄朝天,还乱扑腾。赶车的也摔了个仰面朝天。田志忠慌忙过去扶他,才看清他是李见正,惊叫道:“见正啊,怎么是你呀,你又吆车干啥去?”李见正究竟才三十出头,还年轻,也没摔重,被田志忠扶起来,苍白着脸说:“志忠哥,今日多亏遇上了你。我没事,别管我,快看看,何伯还在车里面。”田志忠一听,又忙放下李见正,绕到歪倒的车棚门口,见车棚内真的蜷缩着一个人,便钻进去,使劲把他抱出来。李见正和田东京都跑过来帮忙。李见正带着哭腔说:“何伯,你没事吧?”何伯头发全白了,穿身列宁外套,棉裤棉袄,左额角撞破了,脸上沾着一片血。三人扶他坐到路边的荒草上,李见正就掏出手绢轻轻擦他脸上的血,一边喃喃地说:“何伯……唉……唉……今日出了这乱子……你……”何伯有七十来岁的样子,因受了惊吓,皱纹纵横的脸颊白得像窗纸,喘息了一会,沙哑着声音说:“好,好,见正你也没事吧?不知骡子怎么样?”李见正便朝站在一旁的东京说:“东东,快过来扶住你何爷爷。”东京马上走过去坐在何伯身后,让何伯靠在自己身上。

这边,田志忠和李见正解开轭具,扶起车辕,将压在车辕下的骡子弄了出来。那骡子也无大碍,一出车辕,就忽地站了起来,抖动着身上的尘土,又甩尾巴,又踏蹄子,还“咴咴”地叫了几声,像为劫后余生欢呼似的。只是那轿车的右边车轴折断了,走不动了。李见正便让田志忠父子在这儿陪何伯坐一会儿,说:“何伯是咱县委何书记的父亲。”他便顺着沟下一条小路,往上游住户家找车去了。

田志忠来到何伯跟前,把车轴坏了、李见正去上游住户家找车的事告诉了何伯。何伯歇息了这一会,脸上恢复了血色,精神也好多了,便让田志忠坐他跟前,说:“你跟李师是乡党吧?”田志忠点着头说:“是呀。”何伯说:“李师好小伙!能干人!做得好饭,又能吆车……刚才是沟崖上掉下来一疙瘩土,把骡子吓惊了。他也欢,抓住骡子嚼口死活没松手,如不然,今日可出大事啦!”田志忠说:“可不是,我刚刚过了小石轿,离这边顶多半畛地,全看见了……”何伯缓了口气又说:“……小伙说起他前两年受了两天教育的事,心里老难过,我对他说,没啥!共产党的政策是治病救人哩么,你还正年轻,只要在政府好好干,不怕没有前途!”田志忠说:“何伯你说得对。”何伯又指着东京说:“这是你的孩子?”“是呀。”“你和娃干啥去?”田志忠说:“打划进城去。”东京抢着说:“我要学戏去哩。”何伯说:“哦!学戏去?就去咱们县剧团吗?”田志忠说:“你老人家看他行吗?”何老说:“行,咋不行。娃这么伶俐的……可你咋没叫娃念书?”田志忠说:“还有一个在城里上中学哩,供两个娃实在没力气呀!”何老说:“也是呀,你们村入了社没有?”田东京说:“入了,年头里入的。”何老说:“这就好,入了社日子就好过了。”田志忠叹息说:“就是迟了点,要早两年入社多好!”

闲话了一会,何老的精神更好了些,便站起来,慢慢踱到沟坡下,仰头朝坡上瞅着,感慨地说:“唉呀!这沟坡也真是太陡了!”又望着田志忠说:“你这年纪的人不知道,前清时候,这条坡比现在还陡,吆车的三、六、九在这儿,不是折了车轴,就是席卷了牛……到了抗战那阵儿,吉鸿昌的队伍开到咱县城,他才派部下把这沟坡重修了一回,比起初宽多了,平多了,可还是隔三差五出事儿……走汽车根本使不得,因而价县政府开了会要马上另开一条新路,就在这金龙河上游五里外架座大桥……”田志忠朝何老手指的方向看时,就见曲曲弯弯的河边路上,有一辆大青骡子驾辕的铁轱辘车,扬起一阵阵尘灰,飞奔而来。眨眼工夫就到了跟前,那赶车的正是李见正。车外辕上还坐个中年农民,穿一身破破烂烂的棉衣。二人跳下车,李见正朝他喊:“乡党,把骡子牵祝”中年农民赶紧过去接住了他手里的骡子嚼口。李见正转身笑嘻嘻地对何老说:“何伯,我去见了他们村的村长,说何书记的父亲要回西寨子老家去,坐的车坏在沟坡下了,叫他派个车送送。村长听了,二话没说,赶紧拉骡子套车,要亲自来送。我说你工作忙,另派个人吧,才派了这个人。”何老笑说:“你这个李师呀,打那么大招牌干啥,咱掏钱雇个车不行了吗?”李见正说:“何伯你别管,只管上车吧。”便把轿车里的被褥、行李搬上铁轱辘车,又和田志忠将折断了的车轴抬到铁轱辘车后梢用绳子捆牢,才扶何老上了车。从那农民手里接过骡子,吩咐他:“乡党,你把我们那骡子骑上,咱们走。”又向田志忠说:“志忠哥,忙了半天,还没顾上问你,你今日是……”田志忠忙说:“就是上回我给你说的那个事呀。”李见正说:“让娃学戏的事?”田志忠说:“对呗,你今天看来顾不上了……”李见正说:“不是我顾上顾不上的事,我倒给你问过团长啦,这事当下不行了,团里刚把一批学生收够了。再说剧团昨天就去了西寨子,那里也成立农业社搞庆祝哩,回来差不多就放年假了,要办也得等到过年二三月收二期学生……”田志忠一听心就凉了,说:“既是这……那就到过了年再说……”李见正说:“好好好,你和娃先回去吧。”说罢,便打了个响鞭,赶着铁轱辘车“当当当”地朝对面沟坡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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