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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平生头一次担任了生产队长的田东京心情激动,彻夜不眠。他开始反复考虑着今冬的生产应当怎样搞,农田基建该如何开展,摘棉花的末尾工作怎样抓。虽然按以往的惯例,生产队的种种农活,乡上和大队都会有一个接一个的指示下来,各生产队都免不了要照着上边的指令去执行,可田东京还是要自己先动一下脑子。他对李见正、田福全,包括田四成他们当队长时对上边来的人低头哈腰、唯唯诺诺的神气十分鄙视。他要让大家看到一个有主见、有骨气的队长。他更要做到大公无私,对全体社员一视同仁,与李见正一类人得点小权力就挟私报复、欺善压良的行为作鲜明的对照。自然,他还要做一个忠于党的干部,要让所有柳树街人看看,是田志忠的儿子对党忠诚还是那些动不动把别人当作“阶级敌人”的人对党忠诚。

同时,他在心里把全队的男女劳力排了队:六十岁以上的老年人中,田锡录、田秉义、木匠老四都去世了;剩下的李国安、田天合、田万胜、田金牛、田四成、田四锁、田社民、李见正等人,多半都年老体弱干不动了。其中田万胜、田辛酉两个还得了中风症自己都管不了自己了。靠得住的劳力就是田学工、田学农,田昌生弟兄四个和田广森、田六斤、田禾禾,会计田光荣,保管员李少锋。这些人都是二三十岁顶大不过四十,正是朝气蓬勃、敢说敢干的年龄。要把一队搞出模样来,就靠的是他们,一定要把他们领好。当然他们中间也有几个人蛮横不讲理,不好好劳动,专占集体便宜。每到收获季节,这几个人就呼朋引类,黑夜出马,干偷盗的勾当。历任干部因为惹不起他们,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越发助长了他们的气焰。田东京就想着,非得治住他们,不治住他们,咱这个队长和田福全之流有什么两样?要治住他们,绝不是件简单事,自己本身要硬气不消说,自己家里的人,包括嫂子丁萍也都不能做出任何差错。

丁萍和东虎从南县回来,东京曾一度和他们一同住在老屋里。本来东京结婚后第二年,就拆了老屋一间房,将八爷院里剩的两间房续成了三间,又用山棍盖了个灶房,和梁招娣搬过去了。就因随后的“文化大革命”中,造反派重新翻起了所谓“田老八人命案”,他又被赶出了八爷家,回到了老屋里。

东虎一家回来时,田志忠和吕玉英已含冤去世两个年头了,但那个要了他命的人命案还没有结论。当时东虎的大女儿莉娜九岁,小女儿丽娜五岁,当年丁萍又生了儿子文才。孩子多,缺粮吃,加上田东虎初回原籍,工作一时还没着落,已一年多没领工资了,日子过得十分艰难。田东京虽说也孩子多,日子并不宽裕,而且“口粮田”早被队上收回去了,但因为本身是农民,吃得苦,队里分点,自留地里贴补点,粮食上就略比东虎强,便多少给哥哥家接济点。可是初回农村的丁萍心事特别多,总向东虎诉说东京和招娣如何如何吝啬,不认亲,几时和他的孩子们关住屋门吃好的,不让丽娜、文才看见;几时拿眼瞪文才,吓得文才直叫唤,等等。东虎耳朵软,听了很不高兴,见了东京就爱答不理。

到第二年春上,田东虎终于联系好梁山县水电局上了班,又补发了一千多元工资,日子一下好过了,丽娜、文才就时常拿着糖果吃。东京却因为队上“割尾巴”不让出外搞副业,手头就格外紧张,连吃盐的钱都没有,别说给孩子们买零食了。两岁的文君见丽娜拿着糖果吃,就赶着叫姐姐,伸手要,丽娜舍不得给,文君就滚在院里哇哇叫。田东虎在家时见了,常从身上掏出三毛两毛钱塞给文君哄他:“别哭别哭!给你钱买去。”丁萍见一回两回倒也没啥,日子一长就暗暗心疼,觉得长此下去可不得了。

丁萍是个不简单的女人。她适应环境的能力非同一般,回老家不到两年,就完成了由一个城市干部家属到农村劳动妇女的转化。她现在已变得健康而泼辣,而且满口脏话,和左邻右舍的大婶大嫂们别无二致。但她毕竟当过教师,见过些世面,就有着农村妇女望尘莫及的社交才能,能和大小队干部搭上话。因此还是田四成干队长时,公社、县上来了干部,都让她来管饭招待。这使得她又有机会认识了不少上边来的干部。村上人每见她站在田头和书记、社长拉家常,就惊讶不已,不知道这婆娘哪来的那么大的脸面。

不过丁萍究竟也胸无大志,她只是这多年被穷怕了,讨好干部只是为了占集体点便宜,管干部饭挣高工、高补贴,一家人跟着吃好的。下田时她也敢和别人一样,往回刨些红苕,扳些包谷棒子。梁招娣胆小怕事,从来不敢拿集体一支麦穗、一絮棉花。东京也最看不上这些行为。一天早晨收工回来,他看见丽娜拿着蒸熟的包谷棒子啃,文君又跟着讨要,便气不打一处来,走前去给了文君个抽脖子,吓得丽娜尖声哭喊着朝屋跑:“妈,妈!二爸打我哩!”丁萍在窗眼里什么都看到了,便没理会。恰巧东虎这时回来了,刚走进院子,听见丽娜的哭喊声,以为东京护崽,真打了丽娜,立即红着脸责备东京:“嗐!吃下一棺材长,当二爸哩,能动手打孩子?”东京忙分辩说:“我没打丽娜……”东虎不听他的话,振振有词说:“打没打只有你自己知道!对孩子可要一视同仁呀,没看我平时是怎样对待文兵文君的?”说完就气呼呼进了屋。丁萍只劝他忍点事,却不说明真相,反而说:“能寻下地方,咱干脆搬出去吧!住在一个院里,好好的弟兄,将来都非闹翻脸不可!”东虎怒气没消,说:“咱为啥要搬?按理他东京才应该搬!他过继给了八爷,又拆走了一间房子,这老屋里没有他一椽一瓦!”丁萍说:“那你还不赶紧给他明说,往哪一天拖呀?我实在够了!”

于是东虎当天没走,晚上把东京叫到屋里,直截了当催他往八爷那边搬。这一催把东京给催哭了,说:“哥,你再别说了!要不是你当初说你不回来了,叫卖房子,还招不来那一连串祸事,叫咱大咱妈受了多少折磨,最后连性命都贴赔上了。提起这事,我心都烂了……”东虎生气地说:“你……你咋这样说话,卖房子还不是为了给你订婚?把房子卖了你结婚时咱大还向我一下子要了三百!我当时一月只挣四十来块,容易吗?都是为了你,你还倒打一耙。咋?嫌我回来占了地方吗?啊!”东京见东虎变了脸,又后悔自己说话太冲了,便低下头再没敢还嘴,一任东虎絮絮叨叨数落了半晚上。丁萍急得插嘴说:“他二爸,如今都到运动后期了,你不敢把他们当初管事的人问问?”东京说:“问谁哩,原先那些人都四流五散了!”东虎也说累了,挥着手说:“睡去吧,睡去吧!爱在一个院里挤就挤吧!挤吧!”

丁萍压根儿看不上俩兄弟的窝囊相,第二天就自己去找支书马多雨。马多雨是才被“结合”的老干部,也挨过批斗,知道所谓的“田老八人命案”不过是田辛酉和当时的“贫宣团”鼓捣出来的假案,他们曾经多次派人找过爱云和梁振乾写“证言材料”。他二人早为上一次跟着田辛酉整田志忠的事后悔不已,这次坚决不干了。加上田志忠经不住恫吓寻了短见,田辛酉又突然中风,瘫痪在床,成天流哈拉子说不清话,那专为田志忠成立的“专案组”因失去了主心骨就名存实亡了。何况这时已开过了“九大”,各样政策正在落实,田志忠的问题,只因当事人没有追究,就一天天拖着。现在丁萍来问,马多雨就交底说:“你八爷那事是个别人胡整的,现在早没人管了。”丁萍喜出望外说:“马支书,那我们就搬进去住呀。”马多雨说:“搬你们就搬,别说我叫你们搬就是了。”丁萍一下子有了主意,从马多雨家往回走,一路过就到老八门口,将那吊在门环上的生锈的洋锁子使劲拽了两下,没防着跟手“当啷”一下,锁子掉到了地上,原来是个做样子的活络锁子。丁萍当即就开了门,回家喊东京和招娣到这边打扫地方。开头东京还忐忑不安,将信将疑,搬过来住了几天,见真的没人干涉,才放下心来。

经过这件事,东京和梁招娣打心眼里服气丁萍的办事能力。又因两家各住开了,避免了磕磕碰碰,关系比往日更好了。丁萍一则本人善于交往,能说会道;一则男人也在人面上,各任队长都对她另眼相看。她本有爱看样子占便宜的毛病,有干部们庇护,那毛病就越来越深了。东京想着:过去是别人当队长,她无论怎样与自己无关;现在自己当了队长,她作为自己的嫂子,那种毛病不改,叫我怎样说别人呢?东京觉得要马上让梁招娣去给嫂子提个醒,绝不能让那些“歪人”把她当了挡箭牌!

就在田东京彻夜不眠,思考着如何点起他的新官上任“三把火”的同时,丁萍也正在家里坐灯下给她的大襟夹袄里子上缝着大口袋,准备队上摘棉花时好往里面装些棉花带回来。给自己缝完了,又给上初三的二女儿丽娜的夹袄里面也缝了一个。这天是星期六,丽娜和莉娜都从学校回来了,正在一旁做作业,丁萍便指着缝好的口袋对丽娜说:“丽,看清,妈给你缝了这个口袋。明儿个队里拾棉花,你把这件袄换上,把这口袋装满。如今你二爸当了队长,没人敢说你。”丽娜红着脸说:“我不,那不是做贼吗?”丁萍呵斥她:“胡说个啥?拿集体的不算偷,谁敢说是‘贼’!”丽娜尖声说:“我不,我不!你为啥不给我姐也缝上一个?”已经在梁山中学上高三的莉娜不满地说:“妈,你怎样教育孩子呀!”丁萍又朝她嚷:“少说我!不往回拿些你姊妹俩过冬哪来棉被子、棉袄。往回拿的也不是咱一家。如今是吃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你大了,有脸了,你别去就完了!”

当晚田东京就决定天明发动全队社员突击拾棉花。那几年,社员普遍出勤不出力,队上二百来亩棉花,拖拖拉拉直到下了雪还拾不完。东京决心改变这种局面,突击三两天,棉花拾净再干别的。他不到鸡叫就穿上衣服来到半巷的老槐树底下,从树身上楔的铁钉上取下了铃铛绳。他将那细细的麻绳攥在手心里,一时浑身像通上了一股电流,热血沸腾,心怦怦直跳。啊!世事真是不同了,乾坤转向了,我田东京也像个人啦!他看东边天空还暗暗的,启明星才露出点影儿,打铃还太早,就靠着树身蹲下来,耐着性子等天亮。麻胡胡巷道里很冷很静,突然哪儿传来了一声响动,再一听,是“嚓啦嚓啦”脚步声从巷东头传来。他偏着头往过一瞄,半巷里闪出几个人影儿。啊!谁起这么早干啥呀?东京不眨眼地盯着他们,见是一男两女,一人身后背个鼓囊囊的大包袱。早听人说有人夜里出马偷棉花,这不是他们真的得手回来了!这些家伙多么心狠呀!东京立即从树下跳了出来,站在巷当中,大声喝问:“谁?背的啥东西?”那些人猛吃一惊,扭转身撒腿就跑。田东京喊着“站住!往哪跑!”大步去追。追到巷口,捡到了他们扔下的两包棉花,人却跑得没影儿了。东京气喘吁吁地把包袱提到老槐树下,心里说:“跑了和尚跑不了寺(事)!我田东京迟早得治住你们这瞎毛病!”

天空稍稍有点儿鱼肚白,田东京就“当当当”敲响了上工铃。铃声是号角,是命令。新队长的头一次铃声,更是有着非同一般的权威性。铃声刚落,各家的大门就“吱吱呀呀”先后开了,乱着头发,散着纽扣的男女主人们,将半截身子探出门外,离老远向新队长打问,干什么活儿呀?田东京高声吆喝:“拾棉花喽--全体男女社员突击拾棉花喽--”

于是大家回家,洗净头脸,裹扎整齐,提上竹笼和装花的布包,纷纷往东原上的棉田里走去。因为是星期天,不少中小学生也跟着他们的父母来到田里。三四十个男男女女,一字儿排在开得银白似雪的一百多亩棉田头,一时间你呼我叫,闹闹嚷嚷,十分热闹。田东京将捡到的那两包棉花让保管员李少锋拾进库房里,来到地头,按顺序给每人分了行。中小学生们都随在各自父母的行子里摘,不另分行。李少锋吆着套毛驴的架子车,在地头专门过秤收棉花;收的棉花装进大花包里,一趟趟往队上保管室里送。摘到十点左右,才收早工。人们急匆匆往家走时,田东京就和女队长张美丽站在巷口,逐人观察。男人们多数没事,他们主要只用严厉尖锐的目光盯着一个个妇女的腰身。让他们感到宽慰的是,今天,个个妇女的腰身都瘦瘦的,没有夹带东西。张美丽悄悄对东京说:“大家都怯火你这个新队长哩,都没拿棉花。”东京暗自高兴。这当儿,嫂子丁萍和侄女丽娜走过来了。田东京朝她俩身上一瞄,登时睖睁住了:她娘俩腰身难看地臃肿着,分明夹带着不少棉花!紧后头跟着五六个人,都偷偷拿眼睛瞟着新队长,似乎在说,看你比福全强不强,敢挡住前面这两个人不敢?田东京的脸“腾”地红了,望着正快步往巷内走的丁萍和丽娜喝道:“嫂子,你先站住!”丁萍装没听见,脚底下越快了,又悄悄给丽娜说了句什么,丽娜干脆撒开脚丫子往家里跑起来。田东京不由火起,喊着:“嫂子,我叫你站住!丽娜,站住!”丁萍见东京认了真,也不敢走了,停在了半巷里。已跑到家门口的丽娜吓得也不敢进门了。只见田东京铁青着脸,先大步来到丽娜跟前,夺下她手里的空袱子,铺地上,命她:“往出掏!”丽娜吓哭了,边哭边从袄襟里掏出了一大堆白花花的棉花。这时候,半巷里的丁萍也早把身上的棉花全掏了出来,低着头,苍白着脸,回家去了。田东京让李少锋把这些棉花过了秤,共是六斤半,拿回库房去了。

梁招娣一早晨都注意着丁萍的行动,曾悄悄劝过她不要往身上装棉花。丁萍一则觉得东京不敢把她怎么样,二则也听到地里人议论,昨晚上有人拿包袱偷棉花,东京碰到当面都放了,就不理梁招娣这个茬。结果东京当队长头一晌就不得不得罪了亲嫂子。看到嫂子气呼呼跑回去了,梁招娣心里又紧张又不安。她到家慌忙将米下到锅里,让十三岁的文兵拉风箱,就连忙跑到老屋来。她进门见灶房里有人,叫着“嫂子”走过去,却是大侄女莉娜正哄着八岁的侄儿文才吃饭,对她说:“二妈,我妈在隔壁屋里。”梁招娣走进垂着布帘儿的隔壁屋,只见丁萍、丽娜都在炕上躺着,丽娜还在哭。见她过来了,丁萍忽地从炕上坐起来,朝丽娜吼道:“起来!你是贼,还哭,你个不要皮脸的!”梁招娣赔着笑脸说:“嫂子,今早晨是大家眼睛都盯着。你兄弟也是没办法……你千万不要生气……”丁萍看也不看她,大骂道:“他妈人家偷了牛没事,咱娘俩拔个牛桩倒犯法了!翻脸不认人的东西!当初娶媳妇没钱就认得这个哥,没地方住就认得我婆娘!如今当了个芝麻官,用不着这些人了,好么,不要了就……丽娜关门去!”梁招娣被骂得站脚不住,只得垂着两行眼泪跑回来。

晌午下地时,男女社员来到了巷头,东京让大家先停下,要讲几句话。看着人都到齐了,嫂子丁萍也低着头挤在人群中,他便站到一个小土堆上,高声说道:“社员们,大家都知道,咱们队多年来不少人养成了乱拾乱拿集体财物的坏习惯,麦秋收庄稼,拾棉花,晌晌下田不空回,甚至夜里结伙偷盗,让大多数遵规守纪的好人吃尽了亏!我干队长,坚决不允许再有这种坏现象!今天早晨,绝大多数社员表现都很好,就是我嫂子和我侄女丽娜身上带了些棉花,共是六斤半,已经没收入库。怎么处理,棉花拾完再说……”田东京刚说到这里,丁萍就在人群中尖声喊起来:“田东京,你把东虎一家撵出柳树街!你把我一家子灭了!”东京一惊,循声望去,只见丁萍一边喊着已冲出了人群,直来到土堆跟前,对着他手舞足蹈叫骂:“田东京,你当队长哩,羞你先人哩!队上就我娘们拿了棉花吗?你单欺侮我娘们为怎的?”田东京新官上任正在兴头上,没料到丁萍会来这一下,登时像当头挨了一棒,也恼了,问她:“还有谁拿了,你说!”丁萍直着嗓子嚷:“叫我说,我没当队长!你当队长眼睛叫鸡屁熏了,叫鸡屎糊了!能瞅见我丁萍就瞅不见别人!”田东京僧恶愤怒之极,当着全队社员,他绝不能表现软弱。倘若表现软弱拦不住头,压不住阵,这个队长就别当了!必须压住丁萍的嚣张气焰。田东京便怒冲冲指着她说:“住口!你再敢乱骂一句?”丁萍已失去了理智了,接着喊:“东京,我不活了,你有你大的本事,把我一家子捏死,再得上一份绝业!”被触着疼处的东京,一时悲伤、恼怒之情交缠于胸,便怒不可遏地抡起宽大的巴掌朝着向前扑的丁萍狠狠地给了个耳刮子。这一巴掌很重,直打得丁萍身不由己转了个半圆,就往地下倒去。她这时才有点儿清醒,意识到自己为逞一时之快,招来了更大的羞辱,便一不做二不休,趁势自己朝自己鼻梁上打了一拳,将那鲜红的鼻血抹了满脸,滚在土地上大声哭叫起来:“啊碍…妈呀……土匪!土匪打死人呀……”众人这时才都拥前来,劝东京的劝东京,扶丁萍的扶丁萍。莉娜和丽娜都呜呜哭着跑来了。满脸是血的丁萍四脚八叉地躺在土地上装作人事不省的样子,几个人也扶不动。田再生媳妇杨夏花和李引铃帮莉娜姐妹将她扶上了一辆架子车,吓得苍白着脸的梁招娣踉踉跄跄跑到架子车跟前,垂着眼泪叫着:“嫂子,嫂子……”丁萍闭着眼睛不开口,莉娜姐妹就拉着她朝家里走。巷头,田东京却照常向众人发号施令,领大家下地去了。

梁招娣没心思下地了,她跟着嫂子的架子车替东京一个劲赔不是。丁萍用头巾盖住脸,低声高声地呻唤着,全不理睬她;又暗暗拉了莉娜一把,叫往公社卫生院走。丽娜姐妹俩就不进家门,吩咐跑在巷里的八岁的文才好好在家里看门,拉着丁萍出了巷,直奔沟北去了。

晌午,东京从棉田回来,梁招娣忧心忡忡地说他:“你一来都是好性子,今日怎么不忍事,动手打了嫂子呀?就把嫂子对咱的好处不说吧,你也该往咱哥脸上看呀!”东京说:“怪她不长眼。她那么聪明的人,为啥要往刀刃上碰?再还拉上咱大,说什么‘捏死’人,得‘绝业’,不由叫人不恼!”招娣说:“莉娜和丽娜拉她到乡卫生院去了,还没见回来。你赶快去卫生院看看,把钱拿上,私下赔个不是。”东京冷笑一声说:“哼!哪能给她赔不是?我田东京对歪风邪气就这样,六亲不认,看以后谁还敢黑夜出马!”

过了半个月,一天傍晚,公社党委书记侯三民来到了柳树街大队。他找来李兴邦和马林周,批评说:“全社冬季农田基建马上就要开始啦,你们柳树街的棉花采拾交售的扫尾工作至今还没搞完,最近又发现你们队有些人卖黑市棉。棉花是国家一类物资,你二位咋就不负起责任来呀?”李兴邦和马林周红着脸说:“怎么回事,我们隔三差五开会,反复强调,咋还有人胡来呀!”侯三民说:“总是你们工作没做到家。今晚给我把各生产队长召集起来,调查一下卖黑市棉的都是哪队的人。”马林周往门口一瞅说:“天黑了,那我马上就去通知。”说着就往外走。李兴邦请侯三民去他家吃晚饭,侯三民说:“不是老田的爱人丁萍包管客饭吗,怎么叫你家受麻烦?”李兴邦说:“丁萍现在不包客饭了。一队队长新近换了田东虎的弟弟田东京,他上任头一天就把他嫂子得罪了。”侯三民猛然想起来了,说:“哦!是半月前的事吧,记得薛社长给我说过,丁萍带着一脸血,让她两个女子拉着到乡上找过他。这件事怎么处理的?”李兴邦说:“还继续做着调解工作哩。”侯三民说:“田东京是怎样个人呀?一当上队长就打骂社员,什么作风!”李兴邦笑着解释说:“田东京队长干得很不错。和丁萍的事,也不能全怪他,是丁萍拾棉花时和她的二女子往回带棉花,让东京搜出来了,伤了她的脸,她就找茬子闹事混骂。小伙子一时没忍性,打了她一巴掌,绝对没伤着,她脸上是那天她自己弄出的鼻血。”侯三民说:“是不是这样,你们一定要调查清楚。爱护干部可不是包庇他们的毛玻”边说着就走出大队部,朝李兴邦家走来。

田风英见侯书记来了,特意炒了个鸡蛋碟子,李兴邦取出了一瓶“杜康”,两人就坐脚地茶几边对酌起来。正在这时,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叫着:“李叔,李叔!”来到屋门口,一见屋里还有人,又赶忙躲到门边去了。凤英在灶房门口喊她:“丽娜,过来,过来!”侯三民问李兴邦:“那不是丁萍的二女子?”李兴邦说:“咋不是呀,又是她妈打发来寻我向她二爸要医药费哩。”侯三民说:“咋还不给人家?不管理由多长,打人总不对,起码得认医药费。”李兴邦苦笑着说:“事情很麻缠哩。丁萍从乡卫生院回来,我们就调解让东京给她认了二百元,事情就算了结了。谁知过了两天,田东虎从县上一回来又变卦了,说病没看彻底,雇了个救护车,把婆娘弄到县医院拍了个片子,说胳膊骨折了,要东京负担一千元……”侯三民放下酒杯,“氨了一声,李兴邦又给他斟满了酒,“侯书记喝吧!”接着说:“……其实一队妇女都知道丁萍胳膊是旧伤,是‘文化大革命’那阵为护东虎叫‘造反派’打的……”侯三民忍不住笑了,说:“唉呀,吃一个奶长大的,还闹得这么激烈!”李兴邦说:“这也不奇怪,他弟兄俩曾在一个院子里住了几年,兄弟妯娌间难免有点磕磕绊绊。不过东京这个队长没说的,人正气,有干劲。他才干了不到一月,队上面貌都变了,乱拾乱拿的现象再没有了。”侯三民喝下最后一杯酒说:“照你这么说,田东京还是个人才哩!那就要注意培养,不要挫伤了他的积极性。”

吃毕饭,侯三民就让李兴邦把田东京叫来,说要认识认识他。田东京听说侯书记要见他,一时摸不来是什么事。他近来工作顺手,自信心增强,就不怯不惧地跟着李兴邦来了。进屋后,李兴邦给他们作了介绍,东京就趋前去和侯书记握了手。侯三民让他坐下,说:“干队长多长时间了?”田东京说:“到后天就满二十天了。”侯三民说:“干的时间不长,取得的成绩不小,队上的歪风邪气煞住了,棉田的扫尾工作也完成在各队头里。”田东京红着脸说:“也是学着干哩。为这,把我嫂子都得罪下了。”侯三民说:“你和你嫂子的事,你们支书也告诉我啦。你嫂子就是丁萍嘛,我在她家吃过几回饭哩,觉得她人本质上还不错。毕竟是教师出身,不是没有文化的人。你哥我也认识,你们亲兄弟之间不会有什么解不开的疙瘩。我几时见了他,再帮你解释解释。”他们正说着,马林周来了,说:“侯书记,人到齐了。”侯三民马上站起来说:“好,那咱们马上开会。”于是大家一同朝大队部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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