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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108国道金龙沟路段加宽工程,邻近五个公社近万民工突击了将近两个月就全部完工了。农历九月下旬,田东京用镢头把挑着铺盖卷急匆匆地回来了。他进门见院里院外打扫得干干净净,灶房里正往外冒烟,心里的担心一扫而光,看来母亲的病好彻底了,能下炕做饭啦,他便高兴地叫着“妈!妈!”大步朝灶房门口走去,可是耳朵里却听见母亲在她的住房里答应。正感到诧异,灶房门口出来个穿着墨红条绒袄的大姑娘,腰里勒个蓝围腰,头上顶块白毛巾,大圆脸红扑扑的,望着他抿着嘴笑。迎迎娃也从她身后钻了出来,跑到他跟前,尖声说:“哥!哥!我二嫂给咱擀下面。”东京越发喜上眉梢:“招娣,你来了?”梁招娣连忙接住他的铺盖,送到屋里向迎迎说:“迎迎,快叫咱大回来吃饭,说你二哥回来了。”东京走进妈屋里,吕玉英笑笑地坐在炕上说:“东东,工完啦?”东京说:“完啦。妈,你的病大好了!”吕玉英说:“吃开饭了,没事了。这两天多亏你媳妇做饭。”东京问:“我大哩?”“你大收拾你八爷那边的烂砖烂瓦哩。”东京说:“田四成把门开了?”吕玉英说:“得你去公社见了雷社长,大队再不那么凶了,也不叫你大写‘交代材料’了。你爱云老姑和梁振乾都悄悄回去了。冯村家来要拉房子,门锁着,你大叫田四成开门,田四成不开,木匠老四就拿个斧头把锁子砸了。房拉走了,四成再没来锁门,你大就拿自家锁子锁了。”东京笑了,说:“我那天到雷社长房子,李见正也在那里。雷社长一见我就说,这不是那个演‘福生’的小伙子吗,有啥事呀?我把咱家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他,他一听就说:‘啊!是你们家的事呀,我以为早给你们解决了,咋还拖着?’便对李见正说,‘老李啊,党的政策不能歪曲,公民的财产受法律保护,乱来不得啊说得李见正满脸通红……”

母子俩边说边笑,看见田志忠和迎迎进了院子,东京赶紧走出屋,叫声:“大--”田志忠解下腰带打着身上的土说:“都回来啦?”东京说:“回来啦。”梁招娣端来一盆洗脸水,放院子当间,盆子里浸条白毛巾,笑着说:“大,洗脸吧。”田志忠赶紧蹴到脸盆边洗脸,东京和父亲在一个盆子里洗了。见梁招娣已经把饭盘子端进了妈屋里,东京和父亲跟进去,一人端一老碗干捞面吃起来。吕玉英吃了半碗,田志忠吃了一碗都饱了,不吃了。田东京早晨工地上没吃好,呼噜呼噜一连吃了两老碗,还伸手拿饭盘子里的烤馍。梁招娣的碗小,刚舀来第二碗,见东京还拿馍,就把自己碗里的面条往他碗里一倒,吃吃笑着说:“吃吧,再连这一碗面吃了!一家人的饭,你一个就吃了大半……”吕玉英说:“小伙子凭饭哩么。”迎迎碗里的饭快吃不完了,因没人注意自己,不满地说:“我二哥凭饭哩,我就不凭饭?”田志忠笑着说:“哈……我迎迎娃也凭饭哩么,谁说不凭?快把你碗里的吃完,剩下了可没人吃。”迎迎把嘴一撅,将碗往盘子里一放说:“我不吃了,我二嫂剩下的我二哥吃哩,我剩下的没人吃!”惹得大家都哈哈地笑起来。

晚上,田东京、梁招娣都坐在妈炕上说话,田秉文来了。田志忠给他递上烟,寒暄了一会,因有事想和田秉文商量,就和他到隔壁屋里炕上坐下,说:“秉文,我想跟你把两个娃的事商量一下……”田秉文笑着说:“招娣这回回来住了这多天伺候她妈,我悬着的心才放下了。前一阵子大队给你搁事哩,人家把话传到岭后村,说你少不下挨法绳。你亲家吓得把钱拿来要退婚,我坚决没接,一直瞒着没给你说。现在没事了,你亲家能打发娃回来,说明亲戚的人对着哩。不过我看咱还是抓紧时机把婚结了好。”田志忠说:“我晚上睡不着,也想着这事哩。只是当下手无分文,无刀杀不了……”田秉文说:“看我哥咋提起事恁害怕!想方子么,世上事都是逼着上的!”田志忠点头说:“行,那你借空先把我亲家见见。”田秉文说:“我就等你这句话哩。”

当晚田秉文走后,田志忠借东京和招娣没在跟前,借机把田秉文的话给吕玉英说了,夫妇俩就盘算着给东京完婚的事。吕玉英说:“结婚还不比订婚,收拾地方,办酒席,少尽了也得五六百,还是得找东虎去。今回不叫东东去,你自己去!受千辛万苦供他念书干了事,又给他娶了头一个媳妇。他挣了钱满红火了婆娘娃了,把大和妈一年一年不理睬。兄弟结婚,还能让他站干滩?问他要去,他不给钱你就住那儿别回来!”田志忠说:“说那么多话干啥,去我就去,今回不寻他也没法了。等明天秉文从岭后村回来,把日子定了,我后天就起身。”

田秉文去岭后村跑了两三回,终于说通了梁安顺两口,东京的婚期定在了农历十月十九日。九月廿五早晨,田志忠就骑着自行车朝百里以外的南县出发了。

这自行车被贺长腿前一向扣在家里骑了一个多月,弄得全身都是毛病,一路“咯吱咯吱”不知哪儿都在响。骑了没一半路前胎“嗤”一声跑了气,直推着走了三里,到一个小镇补了胎才又走;到得南县,天就快黑了。田志忠一路上没吃没喝,肚子饿得咕咕叫,看见街道上食堂门口摆的锅盔馍直咽口水,摸着身上装的一块五角钱盘缠却舍不得花。他心里说:不能把石头往山里背,走一条街到儿子单位,就是饭啊!

田东虎供职的单位,田志忠去过两次。头一次是东虎离婚后和现在的媳妇丁萍结婚;第二次是大孙女莉娜过满月。莉娜现在五岁了,也就是说,他已经五个年头没来过儿子单位了。但是虽然过去了五年,单位的门面还是原样子,他一找就找到了。进了铁栅栏门,遇到几个同志,有个人竟然还能认出他,就热情地喊着“田部长!田部长!”把他送到东虎的住房前。这时屋里已经亮起了电灯,东虎媳妇丁萍闻声走出屋来,手搭凉棚一看说:“哎哟,娜娜,你爷爷来了!”莉娜从她身后钻出来,一看是位陌生的老头,牵着妈妈的衣角眨巴着眼睛不说话。丁萍掀她一把说:“看这孩子,快叫爷爷,请爷爷进屋来。”莉娜却害羞地将小圆脸儿藏到妈妈身后去了。田志忠嘿嘿笑着,过去摸摸她那梳着两根小发辫的脑袋说:“娜娜,认不得爷爷呀,嘿嘿……”就进了屋。见屋内地方老大,靠墙摆着几样红漆家具,一张黑漆方桌旁放两把用白布包了的高背椅子,桌上放着半碗大米饭和一小搪瓷碗冒着大肉香的炒菜。看来丁萍和娜娜刚才正在这儿吃饭呢。丁萍说:“坐呀,娜娜叫你爷爷坐下。”田志忠早已饿得两腿发软,就一屁股坐到桌边的椅子上,望着桌上的大米饭,只想端起来先吃两口。丁萍却喊孩子:“娜娜,快把你吃剩的端回灶房去。”娜娜没动,丁萍自己将桌上的饭菜收拾了,向田志忠说:“你儿开会去了,还没回来……”田志忠问她:“东虎去哪开会去了?”丁萍说:“县委呗。我看看去。”说着就拉着娜娜出去了。

过了个把钟头,田东虎才走进门来,见父亲坐在桌边,“氨了一声说:“大,你几时来的?”田志忠说:“到这天刚黑。你会开完了?”见丁萍还没回来,赶紧向儿子说:“我还没吃饭哩。”东虎说:“丁萍没给你做饭?她人哪儿去了?”田志忠没说话。东虎说:“走,跟我到外边吃饭去。”田志忠说:“那不要花钱吗?我看娜娜刚才剩了半碗米饭,你端出来,我吃点,止住饥。等明天再说吧。”田东虎鼻子一酸,说不出话,拉着父亲胳膊就朝外走。东虎知道父亲爱吃面条,到街上饭摊前要了一大碗哨子面。田志忠“扑噜扑噜”一气吃完,又喝了一大碗面汤。东虎说:“大,再给你下一碗。”田志忠连忙摆手说:“不了不了,够了够了。”东虎买了个锅盔馍递给父亲。田志忠说:“啊呀,又买馍干啥,我不吃了,给娜娜拿回去吧。”

父子俩离开饭摊往回走。东虎问父亲:“我妈好着么?家里最近没有啥事吧?”儿子一问,田志忠的眼泪就哗哗地淌了满脸。可他怕影响儿子的工作,不想叫儿子知道家里的事,赶紧掏出手巾擦了把脸说:“好,都好着哩。”“口粮田今年还种了麦吗?”“种了,种了回茬麦,小苗长得不赖。”东虎说:“那就农活闲了。你今天来了,多住几天,把南县的街面逛逛,看几晚上戏。南县剧团比咱梁山县剧团硬扎,有几个名角儿。”田志忠说:“我可没那工夫,定下十月十九给你弟弟完婚哩。”东虎说:“那好呀,赶紧给东京把婚结了,他都二十四五了。”田志忠说:“还不是老是没钱,把他耽搁大了。今回结这婚,至少得花五六百,你这回无论如何得出些力。”东虎听到这里就不说话了。见他还没回答,田志忠口气硬硬地说:“还得弄快些!家里事多,我只能等明天一天,后天早晨就得回去。”

东虎皱着眉头说:“嗐!你们不知咋搞的呀,上次我就给东东说过,卖上几间房子不就了啦,要那么多房子有啥用?”田志忠一听说卖房子,气就不打一处来,说:“你出的好主意!不是你说叫卖房子,咋害的一家人从死里走了一回,还说卖房子!”东虎惊讶地说:“啊!那是怎么回事呀?”田志忠打断他:“再别问!今回你至少得弄三百元。”东虎说:“大,你娃不是舍不得,我一月满共只拿那点儿工资,这儿还有四口人吃饭哩,丁萍又要照顾她娘家……”田志忠生气地说:“回回只你的困难说不完,你是风吹大的吗?为你念书,为你结婚,一家人几乎把肋骨挣断,到今日你兄弟娶媳妇你还不想管不成?”见父亲变了脸,东虎再没敢说一句话。

晚上,东虎安排父亲和单位一位单身同志睡在一个屋里。这同志姓何,他和田志忠拉起了家常:“田叔,你大儿媳妇丁萍把东虎可管得严哩。每到月头上,都是她领东虎的工资,东虎吸烟的钱都是向她一块八毛地领。也难怪,丁萍爸是地主成分,原先在外省做生意,如今回了老家,天天要喝半斤酒。东虎得供着……”田志忠听着,心里就被优愁填满了,想要是东虎实在弄不下钱,空手回去咋办?想得睡不着,睡着了就做噩梦,梦里大喊大叫,把何同志给吵醒了,推醒他说:“田叔,田叔,你做梦喊叫哩。”田志忠醒来出了一身冷汗说:“我梦见东虎不认我,只扔给我两块钱盘缠,叫我回去,气得我又哭又骂……”何同志嘿嘿笑着说:“你是思虑太过了,东虎不是那号人……”

田志忠来回四天,就从南县高高兴兴回来了。东虎先只打算给二百元,是何同志掏出他一百元,让东虎添够了整三百。再是李国强、李兴邦也一人送来了一百元,办酒席的花销绰绰有余了。田志忠就和吕玉英商量,今年的口粮多少有点余头,干脆再粜上二百斤麦,添上几百元,拆老屋两间房子,将八叔那两间补齐,给东京把媳妇娶到八叔屋里。可是叫木匠老四一合计,两间房要盖成住进去,少不了三四百元。铺排太大了不行,只得打消了这个念头,暂时就在自己这边布置新房。父子俩叫来匠人,盘炕,粉刷,裱顶棚,一直忙碌过了十月初十。田志忠已给东虎嘱咐过,叫他们一家都要回来;特别强调,东虎万一工作忙,迟回来几天都行,丁萍和孩子务必早些回来,帮忙干些零碎活儿。可是现在眼看到日子了,丁萍还连人影都不见,东虎又没有来信,田志忠心里着急,就打发东京专门去南县看看。

十三日一早,田东京就骑自行车奔南县去了。这一回是他去哥哥家心情最轻松的一次,因为结婚的准备工作已基本就绪,再不用和哥哥谈钱的事了。下午三点就来到了哥哥单位,到屋门口一看,门却锁着,间隔壁一位大嫂,说:“你哥哥上街吃饭去了。”东京感到奇怪:“他为啥去街上吃饭,我嫂子和孩子哩?”大嫂悄悄告诉他:“你嫂子跟你哥闹矛盾哩,带着孩子回娘家十多天了,你哥叫了两回都没回来。”东京惊得目瞪口呆:“啊!那为啥呀?”大嫂说:“不晓得埃”

一会儿东虎就回来了。东京迎前去叫声:“哥!”东虎一惊说:“咦!你怎么来了?再五六天就结婚,还顾得上来这儿?”东京说:“咱大给你说,叫我嫂子提前回来,一直等不着,叫我来看看。”东虎开了门,让东京进了屋。东京见屋子里冷飕飕的,家具上一层灰尘,心就沉沉的。东虎掏出一块钱说:“你嫂子没在,炉子都没生,你到街上吃碗饭去。”东京在路上吃了拿的干粮,不想吃饭,说:“哥,我不饿。”东虎把钱扔到桌上大声说:“去啊!跑了一天还能不饿!”东京就拿了钱上街去了。

晚上哥俩躺在一张床上,谁也睡不着。东京说:“哥,你惹我嫂生气干啥?妇女家,该让着她点儿。”东虎气呼呼地说:“不讲道理的东西,叫人怎么让她!为我这次给了大那三百元……”东京的脸一热,说不出的羞愧。这才是为自己结婚害得他夫妻不和呀!东虎接着又叹口气说:“唉!再一想也难怪人家你嫂子有意见,连我都一直不明白你和咱大咋把日子过成那样了!我不信你放勤苦点,一年多养几只猪,何至于没钱花?”东京在黑暗中痛苦地揪着自己的头发。东虎关于养猪的话,他早已听过多回了,可是这多年别说多养几只猪,他连一只猪也养不起。人都没啥吃,还有猪吃的吗?东虎还说过“猪吃百样草,拿草喂嘛”。他不知道猪并不是什么草都吃,而且凡是猪能吃的草还要先弄来填人的肚子呢。直到今年忙后,有粮吃了,才逮了只猪崽养着,现在才六七十斤,这次结婚就准备杀这只猪呢。东虎常年蹲在机关,自有他的一套思路,又从方方面面责备东京不争气,暮气沉沉,不像个年轻人,不求上进;特别是政治表现太差,至今没入党,连个团员都不是。要是入了团,入了党,不是也能当个会计、队长,甚至大队长。那有多风光,何至于被人看不起?东京只是听着,也不想分辩。

天明起来,东虎说:“东京,你既然来了,今天去你嫂子娘家叫她一回,就说你结婚,咱妈咱大叫她马上回去。她答应不答应,你把话说到就早些回去。我至迟十八晚上回来。”东京说:“你三两天就得回来,有些事还等你拿主意哩。”东虎说:“看情况再说吧。”

于是吃过早饭,东京来到了离城十里的丁萍娘家。丁萍娘家东京这是来头一回,进了巷道,见两位老人坐在门口晒太阳,一问,原来正是哥哥的岳父岳母。老人都已七十多岁了,听他是东虎的弟弟,热情地将他招呼回家。老人住在一所两间大的屋子里,墙上高高地只开了个小窗户,大白天里面也是暗黑暗黑的。老人解释说:“土改时家里没有人,房子被分光了。我后来从外省回来,没地方住,就借了人家这个房子,胡乱窝着,等死呢。”说着,就喊老太婆:“把酒拿来,我和他叔叔喝两杯。”丁老太就颤巍巍地拿来一个白铁酒壶和一碟花生豆,放到桌上。丁老头斟满一盅酒递过来说:“喝一杯,你是稀客……”东京从来不喝酒,红着脸连连摆手说:“谢谢,我不敢喝酒……”丁老头说:“真的吗?可不要客气。我可是一辈子的老毛病,每天少不了二两酒。这不是没酒了,打发丁萍去街上买酒去了。”东京说:“我是专门来叫我嫂子回去,我十九日结婚……”丁老汉说:“好好好,那她当然要回去的。实在是路太远了,不然的话,我也要去给你父亲道喜哩……”这时候,莉娜从外边跑了进来,东京笑着叫她:“娜娜,这会子跑哪去啦?”便走出屋从自己自行车上的小提包里取出一包芝麻糖,塞她手里说:“吃糖,这回跟你妈回叫奶奶去。”莉娜却低声说:“不去……”东京说:“你奶奶想你哩,给你留着柿饼、大枣,好吃得很!”

东京等了半晌,才见丁萍提着一瓶酒走进门来。东京忙站起来叫了声:“嫂子!”丁萍说:“呀!东京你几时来的?”丁老太说:“你刚刚出门他就来了。你弟弟要结婚,叫你回去哩。”丁萍没等母亲说完就连声咳嗽着说:“哎呀,我人不美气,刚才去医院看了,说是感冒引起了肺炎,出不得门呀!”东京心里一凉,说:“嫂子能支持的话,明天搭上汽车……”丁萍说:“不行不行!妈,你赶紧做饭,叫她二爸吃了尽早回去。”咳嗽着进了里屋,再没出来。

东京见嫂子不肯回去参加自己的婚礼,感到很无趣,因还不到午饭时候,就不让丁老太做饭了,马上告辞走了。

田东虎十七日下午回来,见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房檐墙全部上了一层细泥,门窗也都用松墨涂得黑亮亮的,东京的新房裱的是红双喜字纸顶棚,心里暗自高兴。进屋见了母亲,他却不由大吃一惊,一年多没见,母亲怎么变得那么瘦,那么矮,腰也弯了。他就想都是东京不争气,硬是为他把母亲操劳成了这样子!事实也是,吕玉英这一向的确是带着病身子为东京娶媳妇起早摸黑地操劳哩。劳累一天晚上还咳嗽吐痰半晚上睡不着不说,近月来两只眼睛又像蒙上了一层布,雾得面对面瞅不清人。听见东虎叫“妈”,她仰起脸瞅了半天,说:“……谁叫妈哩?”东京两眼泪莹莹地说:“妈,我哥叫你哩。我哥回来了!”吕玉英“氨了一声,抓住东虎两只手“哇”地哭出声来,引得一屋子的人都流下泪来。吕玉英马上又被自己的哭声吓了一跳,忙止住哭,撩起衣襟擦擦眼睛问东虎:“你媳妇没回来?她怎么把自己不当事,偏就感冒了?你回来带咱娜娜娃么?”东虎说:“娜娜离不开她妈,不跟我。今回算啦,过后让她们回来看你。”

吕玉英给东虎擀了碗面条,东虎吃毕,田志忠把他叫到屋里说:“东虎,我现在脑子不够用了,常丢三落四的。今回你弟弟这事,你得替我做主安排。现在别的啥都备办差不多了,就是把村院中该请的人,合计一下,今晚就叫东京给人家打个招呼。”东虎说:“那是呀!咱打划都请谁?”田志忠说:“满共只准备了二十席,人不敢太多了。本巷本队你国安叔、国强叔、金牛、木匠老四都少不了,南巷有你李老师,你景超叔、李兴邦……”东虎便把这些人写到一张纸单上,交给父亲说:“你过目一下,看有漏下的人没有?”田志忠看了说:“再把田四锁、田亮、田社民三个添上。”东虎将这三个人添上了说:“还有,大小队干部怎么办呢?”东京说:“那就把支书马多雨、妇女主任杨玉簪请上,其余的都不要!”东虎问:“其余的都是谁?”东京说:“李见正、田辛酉、田四成!”东虎问:“他们都是什么干部?”田志忠一一告诉了东虎。东虎不以为然地说:“那不请田辛酉、田四成为什么?何况他们不只是贫协主任和生产队长,也算紧邻对门,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就是李见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不提了也罢……”东京气呼呼说:“哥你是不知道,他们几个是头上害疮,脚底流脓,实在坏透了……”田志忠打断东京的话说:“别说了!你哥说得对,叫就都叫上吧!得罪得起君子,得罪不起小人。这回不叫人家,说不定啥时候又会往你碗里捏土哩。不过他们做过的事,他们自己知道,凡是有脸的人,叫了也不会来的。”东虎不知道这些人和自己家发生过什么纠葛,他是一心主张要“和邻”,就把这三个人都写上了。

至于亲戚,田志忠决定坚决不通知爱云大姑和梁振乾。他两个见风使舵的势利小人,脸说变就变,在人命关天的大事上昧着良心说话,投靠田辛酉,认仇为友,落井下石,实属可恶!他们要另找娘家,就让他们继续找吧。

隔天就是十月十九日,这天天气晴和,田东京的婚礼如期举行了。李嘉宝兴致勃勃地写了副喜联,说两个新人既一个姓梁一个姓田,名字的末一个字又分别是“京”字和“娣”字,他就做了个谐音嵌字格的喜联儿。大家看上联是“梁田爱良田禾苗茁壮”,下联是“京娣勤耕地稻谷满仓”,都哈哈笑起来说:“嫽!嫽!李老师想的嫽扎咧!”立即七手八脚贴到了大门口。李兴邦又组织了“自乐班”唱戏助兴。晌午时分新人进门,鞭炮劈啪,鼓乐喧天,满街巷观看的人挤挤攘攘,十分热闹。

正如田志忠所料,李见正、田辛酉虽然接到了邀请,却都没有出现。唯独田四成自别于他二人,很早就过来了,也不端队长架子,脚手不闲地帮忙扫地擦桌子。为了不使他感到尴尬,田志忠瞅空就和他拉几句闲话。

东京婚后半个月,就找了东堡个师傅出门学做毛毡手艺去了。队上的制度是出外学手艺的人每天交队五角钱,东京走时去见田四成,田四成卖了个人情说:“你只管去吧,走两个月只问你要一个月的钱。我不言喘,旁人没人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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