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矮的舞台上,一群十四五岁的俄罗斯少女挽成一排,在蓬蓬蓬来回蹦达,踢腿。
“小白桦”舞曲,带着俄罗斯辽阔的草原气息,在大厅荡漾。舞台射灯炽烈的光芒射向大幅幕布,那用彩色金粉描画的“卡秋莎之夜”五个大字,闪烁着热烈的滨纷。硕大的圆圆尖尖的白色屋顶,像俄罗斯的标识,赫然占去大幅画面。
“柳芭,这就是你带来的演出队?”柳芭点点头。他们在靠边一张预先摆放的圆台边坐下。
“她们这种年龄,本该在学校里。”温文彬一眼看出她们是在卖艺,皱起眉。柳芭端起茶壶,给他倒茶。“温,一切都变了,CCCP(苏联)消失了,卢布成了废纸……我们出来可挣到美金。现在,谁都在千方百计抓美金……”
温文彬心酸地摇摇头。
看着台上的俄罗斯少女,他百感交集。他对她们太熟悉了。当年,在莫斯科街头,在列宁格勒,在集体农庄,在各种各样的夏令营里,他见到多少俄罗斯少女!她们脖子上都飘着丝质的柔软鲜艳的红领巾,她们脸上荡漾着鲜花一样灿烂的欢笑……可现在,她们却跑到异域卖艺,还由他心爱的柳芭带出来……
温文彬一时无语,好一会才问道:“你妈妈呢?她还好吗?”
“妈妈过世了。”
“哦。”温文彬顿顿,问,“……莲娜姐姐呢,她结婚了吗?”
“莲娜……自杀了。”
“呵?”
“她忘不了爸爸……后来,她常常说她见到爸爸,说爸爸浑身是血。她拼命大叫‘快救爸爸!’……她的狂叫很恐怖……”
温文彬痛苦地垂了头。
一个叫卡隹的女孩走过来,凑近娜塔莎耳语了几句。娜塔莎朝温文彬点点头,起身离开,随卡隹到后台去了。
柳芭瞅瞅还在闷闷不乐的温文彬,苦笑。“温,你还像过去一样多愁善感。”
“莲娜太叫人心疼了。”柳芭伸出手,轻轻拍拍温文彬搁在台面上的手臂。“温,巳经过去了。你离开第三年的冬天,莲娜就……妈妈受不了,一头栽到地上,也死了……哦,巳经二十多年了。”
“唉!”温文彬不住摇头。
“你还能说俄语吗?”柳芭有意转换话题。
“列特(不),忘了。”
“你把它和我一起忘了。”
“列特(不),”温文彬脸红了,不好意思了,忽然用俄语喃喃道:“堆列兹拉茹,呀,呀(你不知道,我,我)……”
“我跟你说笑呢!”柳芭开心地又有点俏皮地嘎嘎笑起来。温文彬也笑了。这时,他突然发现,柳芭重新回来了,回到这个刚才还觉得陌生的俄罗斯女人身上了。她的眉眼,她的笑靥,她的声情动静,一切一切,都是柳芭的。柳芭重新展现在眼前了。柳芭还是柳芭,没有变。温文彬定定看着她。“柳芭,真没想到还能见面。”
“做梦一样!”
“你怎么中文说得这么好,比过去好多了。”
“我一天都没丢呀……你走了,我一直自学。后来,遇到果沙--我现在的丈夫,娜塔莎的父亲。果沙是个汉学家,在北京大学学过中文。他的汉语讲得好极了!我们在家里都说中文……你呢?你怎么过来呢?”
温文彬仰起头,长长舒了一口气,又闭上眼。也就想起塞外那灰旧的楼宇,河边那笔直宽阔的大道,那疏落的桦树林,还有那个月色枯涩的晚上,还有西部延绵的山岭……当然,还有胡月琴,还有他和胡月琴那一对双胞胎女儿。
“一言难尽,说来话长了。”温文彬垂下头。
温文彬这一夜睡得非常酣畅,连梦也没有。早上醒来,还在床上,透过落地玻璃窗,他已看到马路对面的外商倶乐部。昨晚没顾上看清它的外貌,如今,在晨曦中,它竟显得如此低矮平淡,毫无生气。
他让司机退了房,过来俱乐部带上柳芭、娜塔莎,到广州酒家喝早茶。
温文彬把一碗香喷喷的撒了葱花、油炸薄脆的粥,送到柳芭母女跟前。
“这是状元及第粥,广州最古老最地道的粥品,还有一段典故呢。”
娜塔莎尝了一口,摇摇头。“不好吃?”
“不就是稀饭么。”温文彬记起他们爱吃肉,就又点了牛肉烧卖、虾饺。她们果然喜欢。
温文彬对她们说:“下午我要回深圳了,还有半天时间陪你们逛逛广州……想去哪里呢?”
娜塔莎雀跃起来,用期待的目光望着母亲。柳芭笑道:“我们也去过几个地方……就想看看最有文化特色的。”温文彬想了想。“陈家祠。去过吗?”
“是什么东西?”
“文物。古建筑。”
“是不是跟五层楼那样的?”娜塔莎闪着蓝眼珠问。“是。又不是。”
“那好!”
吃罢早茶,他们上了小轿车,在市区穿梭了十来分钟,陈家祠就到了。
这是用青砖瓦筒砌成的房舍群落,几乎每一块砖每一段木,每一片瓷片每一根石柱,都雕刻着人物山水亭台楼谢飞禽走兽。
娜塔莎仰起头,端详着刻在墙头上的大幅砖雕,上面有穿着古装的男男女女,有牌坊有旗幡。“好像是演戏。”温文彬凑过来,看看,说:“是一段神话。”
“神-话。”娜塔莎思索着说,点点头,似乎明白了。在一处连着天井的敞开的大厅里,娜塔莎张开手臂,原地转了一圈,问:“这怎能住人呢?冬天要冷死了。”
“这不是莫斯科,莎莎……这里很热呢。”柳芭提醒女儿。
温文彬点头笑道:“你看这些格子窗,这些通道,这些天井,四通八达,就为通风凉爽呢。”
“温,这房子有多久了?”
“一百年吧。”
“那时的人住得这么宽吗?”
“这是书院,也是一个陈姓家族的宗祠。这个家族的弟子都在这里读书。”
“是中学还是大学?”娜塔莎插过来问。温文彬笑了。
“那时还没有洋学,只有私塾。读罢私塾就去考取功名……这就要说到中国的科举制啦。哦,还有刚才你们吃过的状元及第粥,跟这也有关系。”
温文彬也就悠悠的数说起来。柳芭、娜塔莎听得津津有味。
中午,温文彬带她们去吃西餐。西餐厅幽静,灯光柔和。每人点过一份主菜,又要了水果沙律罗宋汤。餐前小吃端上来时,柳芭凝视着温文彬,说:“温,你们发展很快呵……看看你在做什么,我在做什么,就都清楚了。”
温文彬轻轻笑了笑,摇摇头。“也很不容易呵。这三十年,也走得很艰难……怎么样,你现在做得开心吗?”
“怎么说呢?”柳芭也摇摇头,“美金倒是能挣到好些,只是这帮女孩子不好管,跟我闹别扭呢!”
“为什么?”
“她们老想出去,我不让,她们就有意见啦。”
“哦?”
“上回,一艘俄罗斯海轮来了,他们知道俱乐部每晚都有‘卡秋莎之夜’,就跑来了,又要带她们出去玩。她们乐疯啦,呼啦啦的就跟他们出去啦。我急了,堵在门口拦着她们不给走。她们就跟我吵开啦,说,不让我们跟别人出去也罢了,连自己人都不让吗。他们可是‘波拉特’(兄弟)!”
“波拉特。”温文彬说了句俄语,很感触地笑笑。“她们太小,她们不懂呵……我又得对她们负责,唉。”柳芭苦恼地摇摇头。菜上来了。
四个人津津有味地吃起来,一面轻轻聊着。司机很快吃完了,因为要给车加油,先走了。娜塔莎也吃饱了,起身到卫生间去了。温文彬拿过一只圆圆的小面包,轻轻撕下一小块,抹上牛油,放到嘴里慢慢嚼着。
柳芭吃着水果沙律,不时望望温文彬,闪着依然洁白整齐的牙齿笑。
“温,在最痛苦的时候,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想什么?”
“我想,假如,假如那时我把你藏起来……”温文彬连连摇头。“你胡想些什么呀!”
“你还记得刘吗?那个住在你们对门的刘,眼睛小小的,在学生城。叫刘什么……”
“刘福明,”温文彬记起来了,“我们撤离的时候,他失踪了,找不着他了。”
“他妻子把他藏起来了。”温文彬愕然了。
“他妻子,就是那个从乌克兰来的姑娘,脸上有小雀斑的。”
柳芭比划着,说下去:“他后来很惨很惨。就在我们失去联系的时候,也就是苏中关系最恶劣的时候,他被抓进集中营了,关了五年。他家也被牵连了,小雀斑被迫跟他离了婚,一个家散了。出来的时候,他眼睛瞎了。多可怕!”
柳芭哆嗦了一下。
温文彬默默想了想,说:“我们还是幸运的。”
管道工人不屈不挠地劳作,眼睛红了,眼窝一天天深陷下去,眼圈发黑了。
德莱斯坦却手足无措痛苦不堪。他的指令无法下行,习惯于程序管理系统运作的德莱斯坦,头一回尝到了脱离系统的苦痛。他就像断了手脚的废人,无从施展拳脚。温文彬在德莱斯坦和工人之间来回奔跑,却于事无补。
工程按着原来的轨道进行。
一个月过去了,又一个月过去了;一季过去了,又一季过去了……结果可想而知,质量还是上不去,水压试验通不过,辅助管道过不了关。德莱斯坦无奈地摊开手。“没有办法了,彻底掉到‘深洞’去啦!”温文彬难过地摇头,眼睛发红了。安装停顿了。核岛寂静了。十月。
炎热开始消退了,从山坳吹来阵阵清凉的山风。山风带着氤氲的山岚气息,透出薄薄的秋意了。人们从漫长的酷热煎熬中缓过来了。这天,水库旁边坡地那幢米黄色的小楼,平日门窗紧闭的三楼,窗户全推开了。山风盈满了楼房的每一个角落,空气中弥漫着山稔的甜香和细叶榕淡淡的甘涩。唐珏到工地来了。
早上上班时分,尤永霖就到了小楼。唐珏光着脚丫趿双拖鞋,从内室踱出来,两个人坐到茶几旁的木头沙发上。
尤永霖心里明白,唐珏这次到来,是要为辅助管道作最后的抉择。他自己也拿定了主意,就等着与唐珏沟通、摊牌。
窗外,茸绿的透着清凉的山崖,在秋天的阳光里,晃着摇曳不定的光斑。一丛伸到窗前的细叶榕的嫩枝,将光斑洒到了窗台上。
一只小松鼠,从树丛中钻出来,抖着粗大的尾巴在觅食。
尤永霖默默注视着小松鼠,嘴角漾起了笑意。唐珏瞥一眼小松鼠,也笑了。“这小家伙在吃我的饼干……回回都是这样,我来了,它就来找吃,它知道我会给它扔饼干。”唐珏点着烟,慢漫吸着,转入思索。“核岛停下来了?”
“停了。”
“看来,我们该用的能用的办法,都用了。”
“已经尽力了。”
“还是要想办法,工程总得拿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