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文彬从核岛回来,额发汗津津的,手里提着安全帽。
刘莹过来接过安全帽。
温文彬往里走,一面解着领带。坐进办公台,他伸过手就打电话。
刘莹捧着一叠文件跟进来了。“有一封信呢,贴满纸条怪怪的。”温文彬没在意。他正跟尤永霖谈辅助管道问题。刘莹将文件和信放在台面,悄悄退出去了,顺手带上门。
温文彬很快放下电话。尤永霖约他下午过去面谈。温文彬发现那封贴满纸条的信,好奇地拿起来。信是从广州寄来的,仍写着当年那个塞外研究所的地址。字写得很幼稚,像孩子搭积木玩拼图。信封上贴了好几张邮局的转投纸条。看邮戳,这信在广州、塞外、西北、北京之间,兜兜转转,足足转悠了两个多月才来到大亚湾。
温文彬把信翻过来翻过去,不明白是谁的来信。他怎么也想不起广州有哪个故人。
他疑惑地撕开信封。信很短,就那么几行字。温文彬先看信末的签名。他看到同样幼稚同样歪扭的两个字:柳芭。
有一瞬间,他不明白这两个字的意思。等到明白了,他却无法读这封信了。他脸色煞白地拿着信发抖。信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温:
不知道你能不能收到这封信。你还记得我吗?我来到广州了,住在外商俱乐部,要住大半年。我要见你,好想好想见你。请马上给我打电话。我等你。真能见到你吗?我做梦吗?
柳芭
X月X日
温文彬把信读了又读,读了无数遍,心口怦评跳。信上写有地址电话,只要他伸手一拨电话,便可以与柳芭通话了。但他迟迟不敢动。他茫然无措。他不知道一旦听到柳芭的声音他会怎样。
他心里很乱,早已远远逝去的岁月,像海市蜃楼一样在脑里飘渺闪现。不知什么时候,泪水涌了上来,心如刀割。
他伏在台面抽抽泣泣哭了,哭得很酸楚。哭过了,他长长舒了一口气。定定神,又把信读了一遍。这回他冷静了,他看出了破绽……
怎么是中文?柳芭不会用中文写信。柳芭给他写信,从来只用俄文,不论他在苏联,还是在他回到国内之后。而且,柳芭两字的俄文签名,缠缠绕绕像一段柔软的绳结,最后的元音拖着长长的尾巴,又像水蛭。
“我是河里的水蛭,我从河里向你游来……”有一回,柳芭从背后搂着他脖子,嘻嘻笑着这样对他说,嘴里香甜的气息呵到他脸上。然后,她咬着金色的微微卷曲的发辫,轻轻唱起来:
河里水蛭,从哪里来?
是从那水里,向我游来。心中爱情,从哪里来,
是从那眼睛里到心怀……哎呀,妈妈,请不要对我生气。哎呀,妈妈,请不要对我生气;年轻人就是这样相爱。
想到这里,温文彬从热望一下掉到冰窟里,浑身发冷。
胡闹!
温文彬生气地把信丢到台面上。他断定这信是假的,是恶作剧,他甚至马上想到胡月琴。胡月琴如今变得越来越古怪,越来越像孩子简直不可理喻了。
这时,山姆从隔壁的部长室拐过来,叫:“温。”
山姆走进来,发现温文彬神色不对,凑过来瞅瞅。“温,你没事吧?”
温文彬咧嘴笑笑,摇摇头,随手把信放进抽屉。山姆挠挠头,说:“温,辅助管道大件事了。”
“是的。”温文彬站起来,张开手臂招呼山姆一道到椭圆形小会议桌旁坐下,“我刚刚又去了一趟核岛……我也很担忧。”
“温,这比漏筋、‘牛腿’都要严重,这是灾难性的。”
“是的,真是灾难。怎么办呢?”
“唉,”山姆耸起肩膀摊开双手,“我们掉到‘深洞’里去了!”
温文彬听懂了山姆的幽默,轻轻苦笑。“温,”山姆举起双手做着手势,“O3公司的问题是缺乏一个强有力的管理系统。可是,怎么给他们建立系统呢?这毕竟是他们自己的事情。而且,建立一个强有力的管理系统要具备条件,要有高质素的管理人员,要有相应的管理机制。这两样,O3公司都没有。这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到的。”温文彬深深叹气:“山姆,这回我们真掉到‘深洞’里去了!”
下午,温文彬去见尤永霖。尤永霖对温文彬说:“吴维济没有办法了,我们得介入……”温文彬坐在转椅里,与尤永霖隔着那张硕大的樱桃木大班台。
“山姆说得对,O3公司缺乏一个强有力的管理系统,又没有条件建立这样一个系统。这是最要命的。”
“还是有办法的。当初海工局不也一筹莫展吗?给他们调来了‘金刚号’,不就都解决了吗?”
“硬件倒好解决,缺什么就给配个什么,干脆利落。惟独这管理系统最难办,它涉及素质和基础,那可不是一朝一夕就可建立的。”
尤永霖冷笑:“也不见得硬件配备就那么干脆利落!那时山姆、玛丁,还有爱德华,说了多少晦气话,我们的人也没少说。好多事情,现在回过头去看,都很简单,可当时呢?当时怎么样呢?不一样叫人困惑绝望得不得了吗?所以,我对辅助管道,也不那么悲观,总有路可走的。等到我们想出解决的办法来,一切又显得明白简单了。”
温文彬的脸不觉涌起了红晕,他想起了那一个夜晚,尤永霖跟他长谈的那个夜晚--
为了海工局,尤永霖狠狠地说了他一顿。也就是那一晚,尤永霖很轻易的就提出给海工局调一艘挖泥船来,海丄局的海底疏浚也就解决了。
温文彬很佩服尤永霖的气魄,那是他温文彬最最缺乏的。他不知道这一回,尤永霖又会想出什么法子来。这一回,可不是调一艘船那么简单了。
这么想着,温文彬不觉喃喃道:“总不能也给O3公司弄只‘金刚号’吧?”
尤永霖定定瞅着温文彬,扁长的眼睛突然一亮。“对,就给他们弄只‘金刚号’一一不是管理不行吗?那就让法国人去当管道队长,你去当副队长。把管道队接过来,管起来。”
尤永霖扁长的眼睛在镜片后闪闪发光。温文彬大吃一惊,也定定地望着尤永霖。“揽过来?替承包商挑担子?这,这合适吗?那,合同、商务、责任……”尤永霖把手一摆。
“商务问题,责任问题,一切一切,通通留作后期处理。我还是那句话,该谁的还是谁的,跑不了。现在最最重要的,就是把工程拿下来。”
“可是……”温文彬还是不能理解。尤永霖不再听,拿起电话,一边拨号一边说:“我这就给董事长打电话。董事长同意了,执委会通过了,我们就可以动手了。”
傍晚,到小餐厅吃晚饭的时候,温文彬惦着那封信,对胡月琴存了个心眼,也就暗暗的对妻子特别的留神。但很快,温文彬便排除了对妻子的疑虑。
胡月琴像往常一样尖着嗓子说话,像往常一样夸张地做着手势。这是个没有担载没有顾忌明火执仗大大咧咧的女人。她不可能做这种迂回曲折的事。她没有这个耐性。
温文彬排除了对妻子的疑虑,一颗心又渐渐的活泛起来:莫非,这封信真是柳芭写来的?
他大口大口吃饭,他想快快赶回工程部,把那封信再读一次,然后就打电话。然后,就什么都明白了。
温文彬越吃越快,也越来越断定这信就是柳色的。他在心里默诵着信中那几句早已背得出来的话。
事情是那样清晰的明摆着哪,他怎么现在才明白过来呢?他怎么就不能一眼看个究竟呢?难道,他的优柔寡断就那样的无药可救了?他怎么就这样白白错过了一个白天,而柳芭是怎样的一分一秒的等着他回音哪……
就在温文彬快要吃完饭,心里盘算好如何摆脱胡月琴,速速折回工程部的时候,尤永霖走过来了。
“文彬,董事长同意了。刚才,快下班的时候,他给我回话了……”
尤永霖拿纸巾抹着嘴,抹完,把纸巾团团,扔在温文彬的托盘里托盘里的盘盘碗碗,只有残汤剩水了。温文彬忙站起来,嘴里还在嚼着最后一口饭。尤永霖按他坐下,自己也在旁边坐下来。两个人就在餐桌边轻轻谈起来。
“董事长先跟哈利沟通,然后再准备开执委会。”
“老吴那里……”
“我会找他谈,估计不会有什么问题。”
“那我得做些准备了。”
“那当然……”尤永霖压低了声。这时,胡月琴已吃罢饭。她与温文彬相对而坐。她估摸两个男人会有好一阵说,只好先离开,恰巧乔静芸也吃罢饭正要走,她便高叫:“静芸,我们走,不管他们!”胡月琴拉扯着乔静芸,摔着手,摇摇摆摆走了。尤永霖左边眉头蹙了蹙,拿眼瞄瞄她,又接着说:“要抓着老吴,O3的人就服他。你知道军工,一般人不在他们眼里……”
两个人谈了好一会。
温文彬从餐厅出来折回工程部,天已经黑下来了。路上散落着悠悠漫步的人群。他们或朝坝顶走去,或去海滩,或上三十八米平台,或拐向出口,转上那有商店、酒楼、发廊的街道去。
进入工地,宽阔的水泥路几乎没有人影,偶尔,隆隆驶过大卡车,车上整齐地站满下班回驻地的施工工人。温文彬认出那是山东公司的车,他们从常规岛出来,常规岛安装正进人紧张阶段呢。
还在走廊,温文彬便看到办公室透出橙黄的暖暖的灯光。刘莹比他早一步返回办公室了。刘莹总是这样,比他早到,无论白天还是晚上。
温文彬从抽屉拿出信,又把信重读了一遍,定定神,拿起话机拨号,手还是微微抖了。“咯多(准)?”耳机传来清脆的一声俄语。柳芭!
温文彬几乎窒息了,一时出不了声,手猛烈抖起来。“喂,您--是--什--么--人?”对方似乎意识到什么,改说中文,语音别扭滑稽。“柳芭,柳芭!真是你吗?我是温,温!”温文彬哽咽了,泪水涌了出来,流到脸上。“不,不是的。我不是柳芭。我是她女儿,女--儿。”
女儿?
温文彬又深深震惊了,心头颤栗了。整整三十年了,他从未想到过他和柳芭会有孩子。他从来没有这个意识。他太粗心了,他对不起她母女俩。柳芭也太凄苦了,一个人抚养女儿,漫漫三十年,多少个白天黑夜……
温文彬的眼泪像春天的绵绵细雨,源源不断流下来。泪水流到嘴里,苦苦涩涩。
“我妈妈很晚才回来,她晚上都没有空。请你白天再打电话来,好吗?喂,喂……”
天色阴沉,没有一丝风,空气仿佛凝面了。人憋闷得喘不过气来。
傍晚时分,突然刮起了风,暴雨哗哗倒下来。夹着闪电响起了隆隆的雷声。
青苍的大鹏半岛变成了铅灰,乌云压到岛上,与岛溶成了一片。
海面远远望去看不出有大浪,且见平平一片铅黑色。海天交接处的低空却贼亮贼亮。
风越来越紧,呼啸的风声从水库四周的山恋发出来,带出阵阵怪叫。
很快,海面低空那片贼亮被乌云吞没了。云层海面全是铅黑,分不清哪是云,哪是海了。渐渐,又有了分明。风不再呼啸。
雨也不再暴虐,变得畅快淋漓。南方的季候风给人们带来了惬意的清凉。第二天,把管道队接过来的时候,尤永霖亲自跑去作动员。
“这是超动员。”他说,扫一眼黑压压坐了一地的O3工人,“我想传递一个信息,昨晚,唐董事长在电话里对我说,现在是决战,要什么人给什么人,全压上去!唐董事长是军人出身,O3公司是军工队伍,我想,大家会明白唐董事长的话意味着什么……现在是最关键的时刻。O3公司肩负着最光荣、最艰巨的任务,寄托着很大的希望!”
尤永霖的超动员是冷峻的。
被动员的O3工人的黑黝黝的脸,也是冷峻的。他们知道,这一仗他们要非赢不可。但他们不明白,他们可以在大戈壁把人造卫星送上天,为什么却不能在大亚湾安装压水堆?他们不甘心就这样栽在法国人手里。
新上任的管道队长--法国专家德莱斯坦,一个光洁漂亮的法国男人,眼珠蓝莹莹的像水晶玻璃。
德莱斯坦也讲了话,他讲得很简短,他强调安装要按法国标准。他希望这是一次愉快而成功的合作。
接着讲话的是副队长温文彬。温文彬把这次接管称作整顿,为了改进质量的整顿。
吴维济也讲了话。他对着他从大戈壁带来的厮守得就跟兄弟一样的工人说:“只要对工程有利,对国家对人民有利,我们什么都可以理解,什么都可以接受……我再提一个口号:一丝不苟,万无一失,一次达标。”
“一丝不苟,万无一失,一次达标!”工人齐吼。很快,一条特大的“十二字”标语,横挂到O3公司的驻地上。
然后,机械的轰鸣声在核岛响起来了,电焊花飞溅起来了,新一轮的焊接、装嵌、切割、打磨,重新开始了。
星期六。
下班之后,温文彬匆匆走出工程部,钻进他那辆黑色小轿车。小车缓缓驶出工地,沿着海边的山路,向深圳驶去。
大鹏镇、排牙山,迅速从车窗外掠过去了,小车在弯弯曲曲的山路奔跑起来。然后,转上公路,朝着广州飞快奔驰。
天色渐渐黑下来。
温文彬放软了身子靠在椅背上,合着眼。他想睡一会,哪怕迷糊一下也好。可是不行,即将到来的会面如此强烈地剌激着他,脑里无数次设想着见到柳芭见到女儿的种种情状。这种剌激从咋天已经开始了一昨天,他终于跟柳芭通上电话了……从那一刻起,从天而降的重逢就紧紧纠缠着他,以至他心神疲惫了。
车到广州时,天全黑了,灯光亮起来了。外商俱乐部在一条新开的宽阔的大道上。那是广州的一个新区,大道两旁种了好看的南洋楹,马路中央有绿花带。离俱乐部不远,就是二沙岛。那是广州最有名的高尚住宅区了。
车在外商俱乐部门前嘎地停下。温文彬快步跑上台阶,走进灯火辉煌的大堂。温文彬一眼认出柳芭了。
柳芭就站在大堂旁边的过道口等他。道口人来人往,但他还是一眼认出她了(他可以在茫茫人海里一眼认出她来!):浓密的卷曲飘逸的金发,湛蓝湛蓝的眼珠,樱桃色的嘴唇……
温文彬心里发烫,血液奔涌起来。他仿佛回到了从前,回到了他和柳芭热恋的激情岁月。“柳色!”
温文彬高高扬起手,叫着,笑着,像当年那样,热情奔放地向她跑过去。
她也发现他了,湛蓝湛蓝的眼睛笑了,动人的樱桃色嘴唇笑了,如同从前一样,依然带着那么熟悉的可爱的羞涩……
“柳芭!”
温文彬叫起来,远远向她伸出两只手。她也笑着,向他伸出手。
“柳芭,你不认得我了?不汄得了?”温文彬连连摇着她的手。
她开心地笑着,依然带着那熟悉的柳芭式的羞涩。“温,么依达拉哥依温(我亲爱的温)!”一声熟悉的又是遥远的俄语从空中飘过来,温文彬浑身一激灵,本能地循声寻去一这时,只是在这时,他才发现,柳芭旁边还站着一个女人,一个陌生的上了年纪的俄罗斯女人。
“温,么依达拉哥依温!”
俄罗斯女人又把这句俄语说了一遍,好听的颤音天籁一般敲击着温文彬的心。
温文彬惊讶地打量起她来:栗色的(不是金色的)直直的短发,额前留着一溜齐齐的刘海,眼尾微微下塌的眼睛灰蓝暗淡(不是湛蓝湛蓝的)……“温,么依达拉哥依温!”她又说了一遍,泪水流下来了。他惊醒过来,她才是柳芭!长驻他心间的熟悉的柳芭已远远逝去了,他的柳芭变得陌生了。无情的岁月把柳芭蚕蚀得变了另一个人,近在眼前却远在天边,竟认不出来了。一种地老天荒的苍茫,一份沉甸甸的人事茫茫的悲凉,重重袭击着温文彬那敏感而脆弱的心。温文彬悲从中来,两眼潮润了。柳芭早已泪眼模糊。
柳芭一面抹着眼泪,一面拉着温文彬错认的“柳芭”,用中文对温文彬说:
“我女儿,娜塔莎。十八了,正好跟我当年一般大。她有个中文名字,叫思华……”十八!
温文彬的心又被重重击了一下。这么说,娜塔莎不是他的女儿。唉!我怎么这么糊涂,柳芭也该有自己的生活……我不是也有自己的生活吗?温文彬平静了。
柳芭打量着温文彬的鬓角,说:“温,你也有白发了。”
温文彬默默点点头,心里一阵发酸。“妈妈,”娜塔莎依然说中文,“我们该进去了,演出要开始了。”
他们一起走进大厅。
这其实是个带舞台的大餐厅,一张张小方餐桌围着舞台错落散开。人不多,人们疏疏落落坐在餐桌边,优优悠悠的喝着嚼着,一面看表演。玻璃橱窗里,挂着油亮亮的脆皮烧鹅、清平白切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