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住!”无心于这市井奉承之言,我拨弄着景德镇三彩花瓶中的木槿紫花,佯似不经意道,“这赵公子我清楚,你给我说说那尹公子吧。”
“诶,是。”小厮俯仰唯唯,即又绘声绘色地叙将开来,与那尺水丈波也相去无几,“这尹公子在东都可是家喻户晓,乃当朝权臣之子,不仅生得俊秀,而且才华横溢,喜好结交,是东都许多闺英闱秀倾慕的对象,名声远播京城,不过尹公子常流连于风月之地,这性情嘛……难免有点轻浮……”
眼见小厮谈性大发,我却只觉数日车马劳顿的疲惫蜂拥袭上,不由得哈欠连连,意兴阑珊地摆摆手,“行了行了,你下去吧。”
“是,那小的就不打扰公子了,公子有事只管吩咐小的,小的定当全力而为。”
小厮殷勤叙过套话,打躬作揖一礼,悄然退出房外。
我推窗望远,正对南面风华无边,九天一弯月如钩,视野辽阔无阻,屏中千黛一目收,夜城灯火辉煌万里,在月色下蔓延成绮丽的梦境。
冷流云这家伙真是的,平时看上去那么冷,竟然还会闹别扭,不过想必也是一时之气,应会很快回来吧。
忖罢,我即任窗扉大敞,又恐他回来寻觅不着,遂临窗伏在书案上,仆仆风尘凝聚成势不可挡的困顿,压垮了沉重的眼睑,徒化酣梦无痕。
苏合沉香残,檀香烬落下,记取花容倚纸墨。
便在少女沉梦之际,一抹缥影自窗外翩然而入,悄无声息地落定书案前。
少年静凝着少女皎洁的睡颜,冰魄似的修指在灯下伸出,轻抚上少女雪蕊般的脸颊,星眸里辗转眷恋千万许,“我怎么舍得离开你,我只是不想看见别的男人接近你,但无论如何,我都会守护在你身边,一生一世……”
少年掀起榻上的袷纱毯,轻轻覆在少女身上,即又跃窗而出,阖上了窗扉。
然而少年并未远离,却是茕然孤坐于窗外楼顶上,不远不近地守着少女。
另一客房并未点灯,只任由月辉倾洒了满室莹光,清凉的光线将两人的轮廓勾勒在鹅黄地毯上,恰如墨色的帘幕,桂枝重重香浓,随风散梦。
银袍男子洒立窗边,将一封信笺递予侍从,冷眼沧海横流,“你回去禀报爹,林飘飞已入住状元楼,我会时刻监视他的行踪。”
侍从恭谨接过信笺,依约三分不解,跃然于眼角眉梢,“少爷,监视那小子的事交给下人们去做就行了,何必劳烦你亲自出马?”
男子眉棱高耸,刚毅英挺的面容轮廓,被月华映染得纤毫毕现,“我倒要看看,他究竟有何能耐,竟让爹如此处心积虑地对付?!”
“是,属下这就去回禀老爷。”侍从将信笺纳入袖内,叩领而去。
与此间冷凝的气氛霄壤之殊,另一旁的客房之内,却是一派濠濮间想之雅趣。
一缕龙涎香在床头袅袅不绝,少年书童手执芭蕉大蒲扇,为凉榻上闲卧的主子扇风祛暑,清秀的面上一帘迷惑难解,“小人实在不明白,为何少爷非要把房间让给那个林公子,他只是一个平民,怎能高攀少爷?”
尹筠卧榻翘着悠闲二郎腿,左手枕脑,右手旋玩折扇,倦眸幽慵地撑开修长的眼睫,“你难道不觉得,那位林公子俊美得太过分了吗?”
“这……小人确实没见过这么美的男人,少爷的意思是……”
尹筠以扇抵唇,俊目微眯,“他到底是阳是阴,就由本少爷来亲自确认。”
书童登时豁然开朗,惊不自胜,“少爷的意思是,他可能是女扮男装?”
“不错,若真是那样,那可是个绝色小美人呢,本公子出入各地风月场所,阅世间女人无数,还从未见过像她这般美的,又怎能放过?”
“那倒是,不过她身边的随从看上去不太友善呢。”
“这很正常,小公主身边都有护花使者,而且我也是男人,能看得懂他,当时他看我的眼神,分明就是……吃醋和嫉妒!这就更让我怀疑了。”
“可如果那林公子不是女子呢?”
“即便不是,给个顺水人情也无妨,那林公子一表人才,深藏不露,说不定一举高中,日后平步青云,交个朋友自是有利无害。”
“少爷英名!”
千载一日逝匆匆,这一场倾尽浮华的长安幻夜,编织成了谁的幻梦。
暮去朝来,山光水色淡退,长安又迎来了千古辉煌的一日。
自梦中幽幽转醒,我但觉浑身酸痛,方觉自己乃是伏案而睡,忽见身上竟盖了一席锦毯,又见雕窗紧闭,不免稍稍一怔,一时嗒焉若丧。
难道,昨晚他来过了?可为何没留下来?
这家伙,还在闹别扭呢……
我徒付之无奈苦笑,忽闻门扉叩响,却见昨日的小厮立于门外,手中端着银边漆盘,上置一盏热茶与一盆清水,道是供晨间洗漱之用。
我不免又为此处周到的服务感慨一番,遂接过漆盘,本欲关门入内洗漱,却见小厮犹不肯离去,朝屋内东张西望,带着一种探寻猎物的眼神。
纤足微提,移身挡住小厮视线,我颦起一眉狐疑,“你在看什么呢?”
小厮醒神,当下换上了谄媚的笑色,“林公子,怎么还未见你的随从?”
“他临时有事出去,怎么,你要找他?”
“没、没事,”他一径言笑嘻怡,打了一躬道,“这里各家公子都有随从伺候起居,你的随从如今不在身边,要不小的寻个人来伺候公子?”
“不用!”我慌不迭摆手回拒,然为去他疑心,笑着以指刮脸斟酌道,“我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你不用管我,忙你自己的去吧。”
“既然如此,那就请公子随意,小的先退下了。”
无由继续逗留,他殷殷勤勤叙过寒温,即抽身扬长而去。
而正于屋内埋首栉沐的我,殊不知隔壁雅间内,却有两人暗中窃窃私语……
“你可看清了,他的随从真不在?”
“小的看的清清楚楚,绝无虚假,从昨晚到今晨一直没见那随从人影。”
“好了,这是打赏你的,有关林公子的举动,你要及时告诉我。”
“是、是,多谢尹公子。”
洗漱即毕,我开门而出,于环形走道巡游一周,却别无他人,倏尔行至中央书房门边,却见里间影影绰绰,学子枕经籍书,满屋鸦默雀静。
如今离科举会试不过十日,学子们自当焚膏继晷,宵旰攻苦,以求会试蟾宫折桂,而我混迹其中,若不随波逐流,反会让人起疑。
思定,我踏入书房,负袖环走,游视书架上类目繁多的古籍,信手抽出一本《诗经》,坐定一处空位,潜心品读,洪荒之书翻过桑田尘页。
书房因无窗透光,遂在承尘上悬挂满满一圈琉璃灯,却也与光天化日之下无异,一排排桌椅分列整齐,学子四处各座,倒颇有书院之风。
正自伏案浅读,忽觉金影一晃,回首却见尹筠落坐左畔,探怀取出一本瞧不出名目的册子,消受熏香闲坐,眼角盈笑,“林公子,早啊。”
我淡然回以一笑,“早,你也来看书啊。”
他信手翻开册子,俊眼倦还挪,“这大好时光,当然不能浪费在被窝里。”
我顿对他刮目相看,不料他看似轻浮,却也能分轻重缓急,然仍对那见所未见的册子耿耿于怀,不由翘首引领,“你看的是什么书呢?”
他眼中不易察觉地掠过一道精光,贼头鼠脑地环顾一周,旋小心翼翼凑到我耳畔,以手掩口,轻嘴薄舌,“夕月绘本,最新发行的。”
“哈?”
在我迷茫的眼神中,他以书掩口,满目惊诧地觑着我,如似目睹一只稀世怪物,“咦?作为一个大男人,你居然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
“这可是时下热销的绘本,”他犹有几分藏头露尾,踌躇一念间,复又贴了过来,在耳畔有如情人的呢喃,“也就是……一种春宫图册!”
这一语本是剑首一吷,我只如遭雷轰电掣,惊的眼似铜铃一般,一手指着他洁润的鼻尖,半霎纠结不出只言片语,“你、你、你……”
他茫然直窥我的惊愕,“这很奇怪吗?难道林公子没看过这种书?”
强自从惊讶中敛神,我复拾起桌上的古籍,凝眸其间不斜视,纤眉却频跳不绝,几乎从齿缝间嚼出字眼,“真是抱歉,从未接触过!”
亏我还对他另眼相看,原来他从头到尾就没正经过!
“那可真稀奇了,很少有男人不看这种书的……”他低眉若有所思,旋即势若迅雷地瞄向我,引诱地晃动手中绘本,“你要不要看看?”
“多谢好意,不用了!”
嘴上虽是斩钉截铁,然而恍若神谋魔道般,我不由脑中浮现出苏游影与冷流云看春宫图册的形景,不禁心下一阵恶寒,慌忙将之驱逐殆尽。
他们应该……不会吧……
尹筠眸里笑光一闪,顾自翻阅绘本,全无疥癣遮拦之意,其堂皇正大之态,倒真似在挟筴读书,却不若他人那般争分夺秒,潇闲一派绰有余暇。
且将纷扰置之度外,我一径埋书品读,然心间总有一丝不妥蠢蠢欲动,枉我竭力压制抵抗,却终是功亏一篑,遂妥协地放下书来,转首长兴喟然一叹,“那个……尹公子啊,如今会试在即,你现在看这种书不太好吧……”
如似早候着此言,他一双含情俊目斜眄过来,勾起一弧耐人寻味的笑华,“没什么不好的,生活就是要有情趣才丰富,那什么功名利禄都得抛一边,林公子是担心我会试落榜吗?想不到林公子这么关心我呢!”
“呃,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你带到这里来看有点不妥,会影响他人……”
不知是琉璃灯光渲染,抑或双目幻觉所致,我仿佛目睹他额际青筋跳了两记,眉目就此定格,若有一种哭笑不得的神意在内,形于那张风流俊逸的面孔上,隐约竟有一丝半缕微妙的违和,直是奥妙万方,值得潜心琢磨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