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门口立着一道健朗身影,随侍书童一名,一袭松纹银色锦袍灿然生辉,英俊的面孔棱角分明,肤如古铜,分日月之光华,携雷霆之魄力。
这似曾相识的脸孔,虽只有一面之缘,于我却是刻骨镂心,过目难忘。
冷流云睇着我满面惊愕,又将目光投向了门口男子,旋轻握住我置于桌上的柔荑,薄利的双眉凝成一道冰璇,“怎么了?你认识他?”
我犹怔忡未解,浑不知桌上何时已斟满菜肴,恍惚喃喃,“他是赵丞相的长子,赵凌寒,我上回偷盗丞相府时见过他,这人……不好对付。”
“那他不是知道你的身份?”
“我当时戴着面罩,他应该无法认出我。”
只见那男子撇下书童的搀扶,瑟瑟站起身来,似欲帮赵凌寒拭去衣上菜屑,又见自身肮脏不堪,只得在旁喔咿儒儿,一个劲儿地俯首道歉。
平素难见的大人物登场,当下有四名小厮连同掌柜抽身相迎,又有数名相识的官宦公子离座迎上前去,举止之间,竟带着神人般的恭敬。
即便满座权贵官宦之子,又哪比得上权倾朝野的丞相一家?因而如今状元楼内,家世地位最高的,当属赵凌寒无疑!
我心下却不尽疑惑,原来他亦是本届科举的举子前三,倒也算文武双全,只是丞相府邸即在京城,他大可安居自家,何必出来与人混杂?
先于这纷至沓来的迷惘,却见诸人迎合中,赵凌寒玄铁般的目色,冷冷地扫过全场,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最终竟凝定在了我身上,一时间锋芒大盛!
一触及他的视线,我全身即凉了半截,一种不祥的预感由心底潜滋暗长。
难道说,他与丞相皆已知晓我的身份?
这一瞬的电光雷火,除了目光对接的两人,再无旁人能窥得清实质。
对视不盈眦,他即又撤回目光,面前的掌柜极尽臻至之态,一径谄笑胁肩,“没想到赵公子大驾光临,我立刻安排一间上好的包厢给公子!”
赵凌寒无动于衷的冷色冻结在灯辉下,“不用了,我就坐厅里。”
掌柜唯唯应诺,亲自接进厅上坐了献茶,旋即一阵人影缭乱,一盘盘珍肴异馔纷呈满桌,便在众人陪侍下,赵凌寒旁若无人地用膳起来。
我亦敛眸收神,对满桌美味食而不知其味,心内总有一桩不安隐隐作祟。
这赵凌寒着实古怪,以他秉性理应不愿近人,如今混于人群不说,竟连可独占的包厢都不要,与众人同堂起坐而食,他到底作何打算?
待到茶足饭饱,我唤来小厮,欲订客房休憩,熟料却让小厮左右为难,沉吟了少跌,方讪然唯唯道,“实在抱歉,公子,客房已经满了。”
我不由得脑袋一懵,“怎么会这样,客房不应是刚刚好么?”
小厮拱手打了一揖,眉尖一角的迟疑映灯而灿,“实不相瞒,公子外地而来,不知此处规矩,本为举子准备的客房只多不少,但因很多官宦家的公子都要让自己的书童也另住客房,所以现在没空的客房给公子住了。”
“啥?有没有搞错!”我顿时五内沸然炙起,霍然拍案立身,直指赵凌寒身边献媚满身菜污的男子,“那他带三个书童不是占了四间房?”
这一声底气十足,又携穿云裂石之音,顿时引得满座频频侧目!
那早先遭羞辱的男子得此良机,重行端起了架态,转身不屑嗤笑,“一介平民也敢来这里,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早说让你回娘家了!”
刻下举座纷纷交头接耳,私下你言我语,垢谇谣诼,轻慢形于色表。
而奉承者云合景从的赵凌寒,却始终置若罔闻,心无旁骛地进食。
冷流云眉尖挑起千丈怒意,不动声色地复将手探入包袱中,幸得被我及时伸手按捺住,只见小厮徒叹得无奈,“小的也是没办法,在这里的举子都是非富即贵,我们实在得罪不起,还望公子海涵,另寻别处吧。”
也就是说,这里不是官二代,就是富二代,只有我是平民。
失望于此处的不公定规,我徒无能为力而叹,“算了,我们走吧。”
我扬袖转身,便要与冷流云联袂离去,倏有一道润音从后追袭而至……
“公子且留步!”
回眸处,只见楼上珠箔斜开,被一柄银骨折扇挑起,从包厢内款款步出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头戴簪缨银翼金冠,身穿江牙海水振翅白鹤金蟒袍,系着碧玉银腰带,中间镶嵌一颗南海滚润骊珠,翩翩一身华贵,昭昭一段贵气,竹清松瘦,修眉俊眼,流眄多情,举手投足之间,尽显风流华韵。
却见那华衣男子缘扶梯逐级而下,身后随着一名书童,在众目睢睢之下,轻裘缓辔踏地来,明黄冠带飘举,目视我身畔的小厮,唇角含笑,将温存幻化,“这位公子不易远道而来,把我与书童的两间房腾出一间来给他。”
小厮恭谨一揖,攒眉踧踖不安,“尹公子,可是你……”
“书童与我同住一间即可,切勿怠慢了这位公子,你照做就是了。”
“呃……是。”小厮微打一躬,奉意而退。
因见那男子翩然立足面前,我一时如坠五里云雾,“这位公子是……”
他持扇浅施一礼,眉目蕴藉风流,见之忘俗,“在下尹筠,家父乃六部尚书,官拜正三品,家住东都洛阳,敢问小公子尊姓大名?”
我霎时身上萎了大半,原来又是一个朝中权贵之子!
犹记大唐朝廷实行三省六部制,三省为门下省、尚书省、中书省,尚书省下设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当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赵丞相掌管三省,亦是整个朝野,而六部尚书则掌管六部,权势极大,仅次于赵丞相。
不过他率先自报家门,倒也不像居心叵测之人,诚意可鉴。
且将百般异思深藏不露,我回了十足一礼,温言笑道,“在下林飘飞,只是一介平民,并无任何富贵亲属,可给不了尹公子什么好处。”
他微微一怔,辉煌的灯光倾洒,在面上晕染三分啼笑皆非,“林公子言重了,在下并非为图利,因见公子风采非凡,想交个朋友而已。”
一旁的冷流云金舌弊口,然而目视尹筠的眸底,却蓄满浓得化不开的敌意。
虽明知尹筠并无恶意,但毕竟人情难还,我亦无心攀鳞附翼,索性婉言辞谢,“承蒙尹公子相助,但这于公子多有不便,就不麻烦了。”
“若是林公子不肯接受,那就是瞧不起在下,不愿与在下交朋友了?”
“怎么会……”直面他风雅含笑的俊靥,我一时无言回还,即见他全无罢休之意,只得丧气妥协,“如此,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适值前去安排的小厮折回,我向尹筠施礼作别,遂与冷流云随小厮而去。
状元楼主楼为大堂与包厢,主楼后以凌空搭建的游廊连接三座五层大楼,乃学子休憩的客房,各楼之间两两相连,游廊汇聚处成一空中小亭。
此际月影满西楼,星辰映繁花争辉,闲庭内外,溶溶宝月光辉,画楼高低,灿灿花灯照耀,廊下小桥流水,秋风拂桂,分外雅致怡人。
空中游廊倒与一般游廊无异,上有琉璃红瓦铺顶,左右皆空,以丹漆雕栏围护,三丈一柱,行于其中,廊外风光尽收眼底,倒颇有云端漫步之趣。
正自沉浸对游廊的观摩中,耳畔倏尔荡入一道清渺的嗓音,却似含着刻意压低的愠怒,“飘飞,你为什么要接受那男人的施舍?”
我仍自四下睇观,回得不以为意,“嘛,毕竟人家一番好意,却之不恭。”
“我看他是对你别有用心,我们不要住这里。”
“不会啊,我看他人挺友好的。”
“要住你自己住好了,我不想接受他的施舍!”
尚未明所以,回首却见他已流风掠出游廊,逐渐被繁华夜色淡去了轮廓。
我搔首望着天外,疑云满腹,他怎么突然生气了,难道我说错什么了吗?
迁思回虑间,领路的小厮已回首催促,“公子、公子……我们还走不走。”
我骤然回神,“哦,走。”
“咦?你的随从呢?”
“我刚刚让他出去买东西了。”
“真是怪了,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
“呃,他步伐比较轻,别管这些了,我们走吧。”
小厮诺诺连声,带着一脸未解的疑惑,继续领我沿廊前去。
入于客楼,始见内里乾坤非同凡响,每层楼内俱是环形结构,一条环道首尾相接,外侧为一圈客房,中为一间圆形大书房,开一圈十扇门扉,道道书架排成环状,里外三圈,中间围合处布有整齐桌椅,乃供学子读书之处。
我不由感慨万千,状元楼果真名不虚传,这书房倒像是现代的图书馆。
入于当中客楼的顶层雅间,室内豪华而不失清雅,墙角各置一架莲花梨木烛台,荧烛透过水晶罩映出月白的澄光,寻常用物一应俱全,俱是镂尘吹影之工,东角一扇青竹六叠屏风,十来种花束分置各处,清香怡然满室。
安顿即定,小厮作势欲撤,“若是公子别无吩咐,那小的就先退下了。”
“等一下!”
他当即凝住身形,垂手待命,“公子还有何吩咐?”
随手将包袱抛掷榻上,我负手碎步兜转,目色在高档精致的房内四下洒落,口中全然漫不经心,“我就是想问下,这隔壁都住的什么人?”
“不瞒公子,公子左边的房间是为丞相家的公子准备的,右边就是尹尚书的公子所住,那可都是数一数二的官家公子。”
“什么?这两人住隔壁?”我惊住,凝足于一幅牡丹亭挂画前。
“这里的客房是条件最好的,自是给最有地位的公子住下,举子中当属赵公子与尹公子地位最高,如今林公子能入住,乃是天大的福气,赵公子是京城乡试的解元,尹公子是东都解元,而林公子您又是江都解元,来自我朝最繁荣的三大城市,真是珠联璧合,攀上这两位公子定能助您前途无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