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虽出乎意料之外,但又在情理之中,心中纵有百般不舍,却也无计回避,与其愀然不乐平添伤感,倒不如笑靥别袂,留得日后欢欣回味。
既已思定,我轻轻牵过他的手,抬眸笑开一色灿烂,“能相遇已属不易,小璇永远都是我的好朋友,代我向你师父问好,路上小心。”
这句话毫无阴翳,恍若瞬间解开了缠绕少年的心结,教他不由自主地化开笑颜,先前眉间的寸许伤惘,去似朝云无觅处,“我在大唐最开心的事就是遇见小飞,谢谢小飞一直对我那么好,我会永远记得你的……”
他的笑无邪恬静,犹如春天露染的纯白樱花,让人的心都浸染了自然的芬芳。
两人一番依依惜别,终不免挥袂告辞,眼见那熟悉的身影渐行渐远,最终隐没在修竹深处,我终是目断魂销,风无眸凝秋水不胜悲。
不知沉浸在离愁别绪中多久,亦不知冷流云在门边望了我多久,直至一阵寒风悄然入怀,引起我浑身瑟瑟冷颤,方才遣散了缠绵的乱绪。
我惊觉犹自浑身湿透,在暮风中寒冷难耐,甩了甩****的秀发,即奔至门口怔立的少年面前,晃手试探道,“喂,你没事吧,中邪了?”
他恍然梦醒,华星秋月似的眸子褪去了一线恍惚,转瞬被如初的冷冽取而代之,剑眉一轩,启唇则是彻骨的冰寒,“你来干什么?!”
被他满面阴郁的寒色惊住,我不由得敛退一步,心中蹀躞不下,“你、你干嘛这么盯着我,我可没惹你,我只是来告诉你上次忘记的事……”
他冷哼一声,甩手踱入屋内,我亦步亦趋随入,忽觉一阵风息掠过身畔,背后随之轰然震响,竟是门扉被他一掌击阖,阻隔了外间的苍茫暮色。
我尚自怔忡莫名,却见他已翩然就坐案旁,执壶倾倒一盏热滚喷香的清茶,置于对面,抬眸即是不换的千尺寒芒,“你要告诉我什么事?”
我抱紧湿透的身子,口中喷嚏连绵不绝,一步挪不了三寸,终于扭扭捏捏坐于他对面,双手捧起鎏银白玉盏,睇观着水中上下翻卷的针叶,心内千般踌躇,终是不得已而言之,“那个,你爹死的事你知道了吧……”
这黯然低落的话语,却瞬间在他眸底冻起万丈寒冰,一双冰眸直睨而来,声如敲冰戛玉,掷地有声,“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激灵灵一阵寒颤,仍是顶着那如剑目光,吞三吐四地低道,“你爹临终前托我告诉你,让你尽快找到其他的天书,阻止武林的纷乱,他说有两卷天书分别在长安和西域,他还希望你能继承连云山庄,统领好武林……”
本以为此话会掀起他无限愁绪,熟料他竟一拍案面,震得案上杯盏齐翻,眸里不言而喻的悲愤之下,却有掩不住的沉郁忧伤外泄,“既然他这么看重武林,连命都可以不要,那就让他自己去统领,与我无关!”
我着实惊得不明所以,然一番心存目想,却又转瞬豁然雾解。
他父亲生前忙于武林之事,以至于冷落了家人,因让他从小心存芥蒂,如今又突然弃他而去,自是让他愤怒难平,又有无边悲戚怒中来,定教他一时间无法承受,虽早知亡父死讯,但此刻突然提及,那种悲愤却是有增无减,倔强任性如他,便也只得以此发泄心中的种种杂绪,以掩饰心内的无措。
既对他的心思炳若观火,我亦愁怀无端来,遂起身步至他面前,俯身直面他的冷颜,将满腹愁绪付一笑东流,“不要怪你爹,他也有他的苦衷,他死前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见你最后一面,我想你爹一定很爱你和你娘……”
只清浅一言,却瞬间驱退了他交结的乱绪,他一径怔怔地望着我,好半霎误以为言,窗中透入的晚霞残晖,将他冰雕玉琢的面容映得如同梦幻。
我身形一侧,避过夺喉而至的剑芒,足下运起飘雪穿云步,在屋内幻影般穿梭来回,一壁堆着笑脸劝慰,谈笑间游刃有余,“青姑娘,你冷静点,你砍伤我没什么,别弄坏了你冷大哥的房间,你自己也小心点,别摔倒了……呀,花瓶!呼,还好接住了……哇,小心香炉!吁,还好没烫到你……”
满室里杂物纷飞,我一阵手忙脚乱,险险挽救诸般物事于水火之中,青霜儿却越发恼怒,珠履飒踏纫袖飞,剑若帘卷星光,追着我不罢不休。
坐视屋内变幻不定的人影,及随之而生的金木错裂的杂响,冷流云幽若寒星的眸子怒意狂炽,蓦然拍案而起,“胡闹,青霜儿你给我停下!”
这声怒吼有立竿见影之效,当即揪住了少女的身形,她愕然还睇少年,方才嚣张气焰罢如东海潮退,转瞬便没了后迹,却仍不满地嘀咕,“你还维护这个狐狸精,你答应老夫人要永远照顾我的,却和这个狐狸精……”
我一时不大畅快,自觉已无容身之地,索性冷言告别,“这里交给你了,管好你妻子,别让她把房子给拆了。我走了,再也不见!”
对冷流云眸底的复杂神色漠然置之,我由窗中翩然而出,掠入沉沉暮色中。
画梁呢喃双燕惊残梦,偃旗息鼓的静室中,徒留从小青梅竹马的两人。
冷流云目光如刃,直射在青霜儿的俏颜之上,眉间敛聚的冷意,胜似天山寒雪,“谁让你进来的!我说过没我的允许,谁也不许擅自闯入!”
青霜儿低眉顺眼,敛后半步,“可是,可是你和那个狐狸精……”
“住口!”
此声怒喝凌厉至极,惊得青霜儿身上一颤,少年的怒容却是越发骇人,“谁让你这么叫她的,身为青源山庄大小姐,竟然说这种话!”
这明目张胆的袒护,终教少女忍无可忍,立即拧起纤纤柳眉,再也不顾青红皂白,偏执意作难,戟指当面痛斥,“你明明就是维护狐……维护她,我们从小就有婚约,你不能这么对我,我要你以后不许再见她!”
面对声色俱厉的责难,冷流云竟毫不恼怒,霍然甩袖背对少女,一概不化的冷冽,“不用你管,我从来没同意什么婚约,也不会去遵守什么婚约,那都是我娘的主意,现在连云山庄由我做主,我们的婚约从此取消!”
好似雷霆闪电直直劈落,震得少女瞬间刷白了容颜,玉惨花愁无以为表,却犹不甘心地上前拉住少年的衣袖,悲戚无语凝噎,“冷大哥,你、你说什么?你骗我的,你不会这么做的,你是不是看上那个狐狸精了?!”
冷流云冷然面墙而立,将消未消的残霞洒入屋中,照出他遍身如霜的清漠,“你少胡说,是我自己的主意,你走吧,我不会娶你的。”
霎时间,一终悲凉凄清猛袭双目,挥化成断线的骊珠零落而下。
“不,不会的……”
青霜儿不敢置信地摇首后退,复央之再四,却只换少年无动于衷的漠然,终究痛苦地掩面夺门而出,嘤嘤低泣从指缝间漏出,诉不尽的心伤。
一路奔至云蒸霞蔚的桃林,青霜儿扶树欷歔流涕,泪湿襟怀,冷风吹落眼泪如雨跌碎,掩面泣涕之状,宛若花间玉露一样惹人生怜。
无方风从天边来,卷起遍地落叶翩翩起舞,伴着似血飞花凤舞九天。
少女茫然抬目,却见一抹凤凰浴火般的绯姿从花瓣中袅娜而来,百媚如斯步微莲,水袖盈香,那朱唇边的一缕柔笑,黯然了整片花天锦地……
山抹微云漾,雁掠江影成双,微炽的骄阳高悬于九天之上,洒照着依山傍水的江南,满城里只见花招绣带,柳拂香风,千载盛世如旧。
昨日送别了东瀛姐弟,尚沉湎于离殇慨叹中,殊不觉武林大会已如期而至,一早便被扬州三杰拽出门去,随各路豪杰沿城南下,至城南会场华霖楼。
华霖楼直为一座琼楼金阙,独立于山环水绕间,飞檐高起五云中,恢弘不可逼视,贝连珠贯的琉璃明瓦映日生辉,像极了夏夜闪耀的繁星。
一众侠客有序进入会场,始见其内里乾坤,与画楼香榭不可并为一谈,场地形似八角宝塔,方圆百丈有余,四面八方开窗无数,映得内场亮堂无比,中央搭起二尺高的圆台,铺以彩锦织就的梅红毡毯,处处尽显辉煌。
济济一堂围坐台下者,悉皆豪杰名门之流,中原各派与异域诸教应有尽有,可谓群雄荟萃,满场万头攒动,掎裳连襼,蜩螗羹沸不尽喧嚣。
我着如昔的白羽轻袍,随扬州三杰共坐南侧一隅,偷眼打量着形形色色的武林人,然我四人卓尔不群的风姿,犹引来诸多少女倾慕的秋波。
正自闲宴扫觑会场,冥冥中只觉身上承载了一道目光,狐疑间抬眸搜寻,冷不防对上一缕深邃的眸光,只消惊鸿一瞥,却教人神魂荡飏.但见苏游影坐于西侧,竟视重重人障为无物,一双凤眸直直凝望着我,虽覆有半张银色面具,但那卓诡不伦的邪魅气质,仍让他耀眼超群。
夜煌端坐其右,红裳静居其左,一袭嬿婉红衣艳如花嫁,玉簪偏绾垂瀑丝,芙蓉不及美人妆,可眉间的一缕阴鸷,却生生折煞了这份美好。
东侧正位上,则是新任的连云庄主,一身蓝白镶套的长袍,淡眉如峰聚,浅鬓似云飘,腰间一柄寒霜冰魄的星月剑,更衬得他皎若晨星降世。
大庭广众之下,却有两道视线斜眄传情,暗递秋波,却是朱潇在人海中翘首企盼,而他目之所在,则是北侧李盛身畔脉脉含羞的少女。
我盘膝懒坐繁剧纷扰间,托腮观风花翩跹、南来飞燕,不禁临风轻叹……
问世间情为何物?
答曰:废物!
这一叹尚在半路,却陡被一股幽寒之气截断,四下追本溯源,只见东南团坐着青源山庄弟子,前端的少女俏丽无双,眸底怨毒却骇目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