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幽深林,丰草绿缛争茂,佳木葱茏可悦,缓缓浮现出两道缥缈人影。
我一手挽缰引马,一手牵着少年之手,顿足于暮染的斑驳树影中。
转身,素手轻抬缓落,抚摸着少年宣墨黑发,我怅然轻叹,忧荏苒时光尽,“对不起,逸儿,师父有必须要做的事,会离开扬州一阵子,不能再带着你了,师父背负杀身之祸,你跟着师父太危险,以后就靠你自己了。”
他冰雕玉琢的面容一如既往的清漠,眸中不起涓缕涟漪,“师父……”
近日以来,赵丞相派来的人一改以往的捕捉,反对我赶尽杀绝,而且频频在扬州相遇,恐怕赵丞相已知道我在扬州,这里非久留之地。
明日便要启程去苏州,纵是万般不舍,如今却是不得不与寒逸分离了。
我轻揽过少年的头,看山迷暮霭,烟暗孤松,满目哀凉,一句蹉跎一声惆怅,“逸儿乖,谨记师父的话,好好照顾自己,日后定能再有相见之时。”
“嗯。”他埋首于我胸前,似有若无的轻应随风消散。
目送骏马扬蹄,长烟凄凄踏孤阳,离愁别绪潮汐般在心中涨落。
半年来与他朝夕相处,不知今日一别,何时才能再见,日后不会再有人照料他的饮食起居,在他半夜梦魇惊醒时予以安慰,为他吹笛奏乐……
一切都需靠他自己了……
尘封过后的残阳,一路上烟霞四处草木香,也只是孤芳自赏,徒惹寂寞无边。
苍林寂寂无言,我步履沉沉,返回湖月居的方向,踏青旧事惹心纷乱,看云舒云卷千变万化,听风声丝丝如弦断肠,聊解离愁荒凉之叹。
正自闲步之际,前方忽有一阵淅飒细微的语声,毫无预兆地潜入耳鼓!
抬首望去,只见林外沃野上人影缭乱,约莫有两百之众,一群黑衣人围着数十被羁押捆绑的白衣人,剑光威迫间,明晃晃的肃杀之意。
我难详其底细,以脱兔之势匿入树下草丛中,销声避影静观,却见那群黑衣人服色齐整,意态峥嵘,竟俱是魔教弟子,却不知究竟何聚于此。
正待此时,旷野中忽起一阵异风,宛如空穴而来,其势绵微柔和,并不如何凌厉,但其中所蕴无形逼仄,却胜似泰山压顶,让人觉而生畏。
只见魔教弟子尽数跪伏于地,稽颡膜拜山呼,“恭迎教主!”
我心下一动,全然始料未及,侧目眺望,只见一团黑云自西方席地卷来,竟是无数攒聚的黑色羽毛,翻涌旋舞间,顷刻间便已近在眼前。
那团黑羽倏然迸散开来,片片挥化了雪落尘寰,三道身影从中脱颖而出。
左侧红裳垂手恭立,荷袂蹁跹,青丝垂瀑,姣若春花,媚如秋月,实非西子王嫱能及,朱砂染眉际绯色淡绕,高艳夺目,直似瑶台神妃。
右侧男子蓝袍短发,面容冷寂,凛凛英姿如似上界战神,乃右护法夜煌。
两人拥立之中,苏游影一袭黑袍如夜似魅,倾垂的散发黑亮如漆,一双春山含翠的柳叶眉,压着勾魂摄魄的凤眸,顾盼神飞,傀俄若玉山之将崩。
面对伏跪弟子,苏游影唇稍漾开一弯倨傲的笑,步态绰约地行向人群,狭长凤眸潋滟着血刃般犀利的锋芒,“这就是连云山庄的人?”
磁音仍如初见时魅惑,虽近在咫尺,却似从九天之外传来,落出无上威仪。
为首弟子深深俯首,颇为诚惶诚恐,目不敢视,“回禀教主,正是!”
不料他们竟是连云山庄弟子,可为何会落在苏游影手中?
苏游影负手步向被擒众人,袍摆翩然拂过随风摇荡的草地,恍若踏浪凌波,邪魅之气罩定方圆数丈,让人只觉如悬在碧落黄泉的一线之间!
魔教弟子纷纷起身正容,垂手侍立周围,恭默守静。
苏游影立定一人面前,横眉冷语,“说,你们庄主找到的破晓天书在哪里!”
我心中顿时彻悟,即便冷老庄主身亡,他却未曾放弃夺得天书,他并不知冷老庄主临死前将天书交给了我,便只能从这些弟子中寻找线索。
纵然面临千斤坠地的逼仄,那人仍无谓迎上苏游影锐利的眼神,英眉间一道凛然剑意,简直要随愤言穿云裂石,“大魔头,要杀就杀,休想从我们这里问出任何线索,等我们庄主找齐天书,必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苏游影唇角含笑,绝美销魂醉魄,一味淡淡的嘲讽之中,隐约透出嗜血的残忍,然而那瞳孔深处的一点,锐利锋芒炫耀,让人竟觉双眸刺痛!
“很抱歉地告诉你,你们庄主,已经被我用来喂狗了!”
此句舒放漫出,几乎带着吟风弄月的暇豫,于众人却是晴天霹雳般贯耳!
众白衣人均是身形一震,瞬间刷白了面容,我更是魂惭色褫,骇不自胜!
不料他竟如此对待老庄主的尸体,怎会如此狠毒?!
虽然早知江湖残酷,但如今亲耳听到,却还是不由心下凉寒。
那人一惊回神,霎时涨起万方怒气,在两弟子的羁押下执拗挣扎,愤极嚼齿穿龈,喑呜叱咤,“大魔头,你不得好死!我要杀了你!”
其余弟子亦悚然动容,激烈挣扎不休,带出一片片滔天怒骂来。
一旁的夜煌无动于衷,红裳却已怒溢于表,纤手微抬,便似要堵塞众人之口,却被夜煌生生按捺住,目视教主在前,红裳亦只得忍气吞声。
而苏游影非但不显恼怒,反似颇以此为趣,居高临下地扫视众口熏天,俊靥含邪威不露,“尽管放心,我会让你们跟随他去的,不过若是想死得舒服点,最好趁早交代天书的下落,否则,我会让你们生不如死!”
那人傲然偏开头,被捆缚身后的双手,因极致悲愤而攥得发白,“大魔头,要杀要剐尽管动手,我们连云山庄的人没有贪生怕死之辈!”
余则弟子附和明志,却依不能惊动苏游影半点怒绪,只见他邪魅一笑,黑袖自那人面前一拂而过,恍若流云过隙一样,一展即撤。
然而,这看似漫不经心的举动,却带得那人浑身一颤,一双亮眸瞬如褪色的晕墨,一分分黯淡下来,消却了所有神采,徒留一片呆滞空茫。
苏游影的黑眸幽深难测,恰如玄冥夜色,直要将身前人吸纳入内,“看着我!”
那人随声转过头来,一顿一挫竟如机械运转,僵硬地对上那魅黑凤眸。
这一幕入眼,瞬息震醒了恍惚中的我……这分明是摄魂术!
犹记初见红裳时,从她口中听得摄魂术,此术可控人之意识,操人之举止,如今亲眼目睹,方知其邪狠之甚,竟让人全无反抗余地!
却见苏游影锁定那人双眼,竟有一点血色绽放在眸中,宛若一团烈焰跳跃蔓延,转瞬覆遍整双瞳影重回的黑眸,幻为一双骇目振心的血目!
仿若被那血眸卷入无穷阴翳中,那人本已茫无神识的眼眸,骤现强烈的神采,竟是极致的惊怖与痛楚,几乎要冲破双眼,直射霄汉而去!
而他矫健如鹰的身躯,竟抖得恍若风中之烛,面目扭曲骇不成形!
众目具瞻之下,那人双眼陡然爆裂,竟从七窍中渗出血来,恰如汨汨流淌的小溪,身体一阵惨烈的痉挛,随即颓然倒地,犹在不住地微微抽搐,身形逐渐瘫软扭变,竟化作一滩令人作呕的肉泥,湮没于荒烟蔓草间。
此情此景,却是比夜半惊魂的梦魇,更为悚然惊心!
沉浸于这一幕的惊悚骇人,我只觉浑身血液都要冻结,遍体凉了个通透!
尘世之间,怎会有如此恐怖的妖术!
苏游影的残忍,远超过我的想象,他怎能如此残害生命?!
一滴晶莹的冷汗自额角滑下,跌落在霜白的手背上,散作了点点飞花碎玉。
我恍然自梦中清醒,颤手袖拭颊边冷汗,犹自心有余悸,弄影团风。
众白衣弟子盯着那一滩诡谲的血水,俱是惊惶万状,栗栗危惧,魔教弟子亦不免微微动容,惟有两护法依旧恭立安如磐石,熟视无睹。
逞意扫遍诸人惊状,苏游影邪笑如故,“是否还有人想跟他一样?我耐心不好,你们若不趁早供出天书,我也只能让你们一同去了。”
一名弟子终究被身心惶惧所征服,立刻低首俯心,磕头若崩厥角,颤抖有如筛糠,“苏教主饶命,当初庄主携带天书出逃,从此杳无音信,天书也随庄主一并消失了,小的真不知天书在哪,还望苏教主饶命!”
“你们就没一个人知道么?”
苏游影凌目扫去,气逾霄汉,诸人甫一接触这犀利眸光,顿时便如遭金捶重击,骇白了整副惶容,却只如箭穿雁嘴,低眉下首,无以言表。
苏游影的眼神一冷到底,众人如雷震一惊,霎时间化作了槁木死灰。
“既然这样,留你们也无用,看在你们老实交代的份上,且赐个轻松的死法。”
百众寂然中,仿佛因此声悚然,白衣人怔然瞻顾那神秘凛摄的背影,满目希冀侥幸,俱化了霞飞雾漫一场烟,取代以难言的震骇与绝望!
苏游影背对诸人,缓抬右手,每一顿挫均分明含韵,和煦清风亦随之变得凌厉如刀,将他的发舞成泼墨,仿似只消他一动念,便能毁天灭地。
未遑细思,我立即凌风纵出,举众惊愕中,只见苏游影右手一拢,顿时凭空化出无数黑羽,片片利若钢针,铺天盖地地向我倾泻而来!
我此时身在半空,上下维谷,情急下凌空翻转,动翩翩风袂,轻若惊鸿,立携银鞭出手,快疾挥挡间,带出片片残影,周身溅起一蓬蓬陆离光影,宛如清舟摇曳风雨间,片片黑羽就此化作漫天残絮,如花泪坠舞而下。
暮色之中,蓦然划过一道银芒,疾如流星,亮若闪电,穿透满空黑羽而至!
我正苦苦周旋,对此出其不意的一击防不胜防,尚未看清来物,那抹银芒已没胸而入,立即渗入肌肤,不现影迹,我即觉胸口若被绵密的钢针刺过,一时间内息尽乱,再也维持不住身形,险险旋身落地,连退五步方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