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目光不离棋谱,神闲气静地躺在摇晃不定的藤椅上,右手捻着莹润白子,唇边却不禁谑浪笑傲,“我说二哥,桃花运来了是挡不住的,人家姑娘一片芳心,你不如都娶了回去,给我添几个嫂子,也好热闹热闹。”
此笑谑一言,惹出了少女秀靥层层红晕,亦惹得白修脸色忽青忽白。
但闻一声轻叹自身后飘荡落下,白修手持玉扇,向少女们微施一礼,转眄流精,“实在不好意思,并非在下不领情,只是早已心有所属。”
少女们登时花容失色,掩口失声,“谁?!”
我正逸如阅览棋谱,忽觉一阵寒意袭身而来,迷茫间自书中掀眸,却见少女们俱是眼光如刀,饱含哀怨地盯着我,让我顿觉全无立锥之地。
定定稳住藤椅,我深吸一口气,迎着霜鲜的日光,平波缓进地仰首望去,逐渐映入一柄指着我头顶的玉扇,以及,白修幸灾乐祸的笑颜!
双手死死攥住藤椅扶手,我满腔愠怒隐敛不发,心中泛起千波风浪。
该死的白修,拿我当挡箭牌,我也不是好惹的!
不露辞色地敛起阴怒,我收首望向前方瞠目怒瞪的少女们,左手持书指向身后之人,淡淡地展眉解颐,“姑娘们别误会,我跟这位兄台不是很熟,无论你们是要把他吃了、炖了、阉了,我都不会插手,各位请便!”
无视众女疑云盈面,白修切齿愤盈,我慢抬皓腕,右手款款执起案上青花盏,自顾自地俯首就饮,那一副事不关己之态,已是昭然若揭。
未待我松神,眼前月影一闪,白修出其不虞地半蹲在我左膝处,一双俊目若春水掠波,笑吟吟地觑定我,花甜蜜嘴地轻唤,“小飞飞……”
这一声极具浓情蜜意,猝不及防地袭耳而来,于我却如晴天霹雳一般响亮!
我不自禁地一颤,当下噗嗤一声,刚灌入口的茶水立时扑了白修满面!
少女们失色惊呼,白修不可抑制地抖了抖眉头,却是隐而不露,我极为怪异地斜眄膝边的男子,心下疙瘩绵绵环生,唇角不住抽搐。
这么肉麻的称呼,亏他喊得出来!
只朝蕣之顷,白修便干净利落地袖拭面上水珠,拢一拢微乱鬓发,又换上了那温良无害的微笑,亲昵地握住我搭在扶手上的柔荑,一句句软语温言呈送上来,“小飞飞,不要生气了,不管怎样你也不能把我送给别人啊……”
此言一出,那聚焦于身的五道目光顿时更添炽热,直似要将我的衣衫燃尽!
我几欲弹跳而起,但终是按捺不动,眯眼凝然静视含笑的白修,掩住眸底不悦的神光,慢条斯理地搁下青花盏,右手轻落在一旁木案上。
这一手落下时不带声息,然那坚如磐石的名贵木案,就此在手下悄然化作齑粉,随一阵轻风消散得无影无踪,便如从未存在于世一样。
棋盘砰然坠地,黑白交织的棋子簌簌滚落莲池中,落出一圈圈涟漪。
随即,我如愿以偿地目见了,白修不受控制跳动的眼角,与一闪即逝的惊慌。
面上寒霜渐分消解,我凝定膝边男子,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二哥何出此言,我何时生你气了?你想怎样便怎样,都与我无关。”
虽仍是笑靥相迎,但他气焰已瞬降一半,语声亦减弱三分,“我知道错了,不该出去拈花惹草,你就原谅我这次吧,以后再也不会了……”
我冥然兀坐藤椅上,高高的胸徐起缓伏,阵阵冰寒之气从身上弥漫而出,悄然蔓延至整个雅庭,似为这份冰寒所慑,众少女不由齐齐敛步稍退。
斜晖静洒树花间,风中弥散着驱之不散的凝滞气息,饶是璀璨日华不化。
一阵惊呼撕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只见眼前月白长袖一拂,我即觉浑身一轻,竟被白修打横抱起,惊异抬眸间,映入他神意自若的俊颜。
抑下满腔雷霆怒火,顶着五人如刀目光,我左手盈盈攀过白修的削肩,一笑即逝的流光,依稀缱绻在殊色眉眼间,“二哥,玩笑开过头了。”
说话间,素手不动声色地在他颈后狠捏一把,直痛得他瑟瑟轻颤不绝。
他低眸俯睇着我,强撑一抹苦涩笑意,“四妹别这样,配合一下嘛。”
暗自抑住切齿愤恨,我回颦笑语眉半敛,“你……活腻了么?”
“看在二哥这么可怜的份上,你就帮帮二哥嘛。”
“你自己的风流债自己解决,别把我扯进去!”
“可惜现在为时已晚,你已经脱不了身了。”
不顾我磨牙霍霍,他转而抬眸直视目目相觑的五少女,端的是满面春风,笑如碧天白云,高雅孤远,浑然天成,“正如姑娘们所见,我怀中这位便是我的意中人,其实我们早已海誓山盟,私定终生,在下用情专一,不会再寄情于他人,姑……娘们的好意……在下怕是无……福消……受了……”
言于尾韵,他声音急转直下,每一字吐出都极为艰难,纵使在我变本加厉的狠捏下,他仍是动心忍性吐完末字,旋即一动不动地笑望五人。
就在这因果即定的寸阴,众少女珠泪泫然,纷纷掩面回奔而出。
白修长舒一口气,低首眄睐怀中的我,修雅眉目蕴含着晨光般的明璨笑韵,“四妹,你也太狠了,像你这么粗鲁,以后谁敢要你!”
掩去眉目间的不豫,我眯眼锁定他的双眸,隐隐间笑处藏刀,绵里裹针,“用不着你操心,她们都走了,还不放手?”
他了然无趣地翻白眼,双手倏然一松,我未遑反应,便猝不及防地摔落在地。
满腔怒潮顿如火山爆发,锐不可当,我自地上一跃而起,一片银浪在庭中突放光芒,携着摄人心魄的厉啸,如涛似潮般迅猛挥向白修!
白修在庭中飘忽四窜,躲避疾风骤雨般的银鞭,俊雅眉眼间谐趣如常,“四妹,别生气嘛,二哥只是跟你开玩笑,你何必放在心上?”
“少废话!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在这凶猛无匹的攻势下,白修愈渐招架不住,恰逢联袂步入庭中的朱潇与慕容清,当即招手呼救,“大哥三弟救命啊,四妹要杀人了!”
他一个凌空蹈虚,闪电跃至二人身后,二人堪堪顿足庭中,朱潇抬眸望向怒不可遏的我,眉峰微蹙,“二弟,你又怎么惹她了?”
白修瑟缩地躲在二人身后,微探半截脑袋,一段幽怨写在眉尖,“也没怎么,不过是为了躲避那些女孩,说她是我的心上人,她就怒成这样了!”
二人相觑一眼,心照不宣地同时向两侧分开,将白修展现在我面前。
我直视着骇白了面孔的白修,将手中银鞭扯得咯嘣脆响,步步生莲紧逼,阴测测地咧嘴而笑,“现在没人帮你了,看我不好好调教你!”
“别……谋杀亲夫啊!”
于是焉,这场滑天下之大稽的闹剧,便在白修鬼哭狼嚎的惨叫声中落幕。
暖庭中的静谧依旧如故,廊下风铃随着清风飘荡不定,纯澈铃声风干最后一行焦虑,澄寂空气染上轻盈似纱的安详,搁浅在众人心间。
围坐案边的两个翩翩佳公子,相视无言之下,叹笑不绝如缕。
我舒闲倚坐于藤椅中,双腿交叠平搁在小凳上,持盏浅啜香醇的西湖龙井,目光淡定无华,投落在蹲于膝边、正为我捶腿按摩的男子身上。
朱潇蘸墨香一笔,挥袂生风,径自在宣纸上银钩铁画,不紧不慢地随口道,“昨夜子时,扬州温家庄大少爷温泓离奇死亡之事,大家都听说了吧。”
清池中忽地跃出一条锦鲤,落池间带起潋滟水光,惊散了这份欢愉的宁静。
我漫然拾起案上一块雏鸟酱肉,初尝之下,但觉脂香四溢,深入细味,又觉甘甜中微带酸意,继而竟似有百般滋味,变化多端,妙不可言。
“这事在扬州传得沸沸扬扬了,能不知道么?”
慕容清静坐案边,玉手中浅持一本古籍,那素日充盈淡然忧郁的眼眸,此刻却蓄满鲜有的沉凝波光,郁结了几重阴霾,“刚刚我和大哥受知府大人邀请去看了死者情况,温泓死时并未瞑目,脸色异常恐怖,浑身上下并无一点伤口,也无中毒迹象,仵作也检查不出死因为何,究竟会是什么手法致死的?”
白修双手一滞,即又有条不紊地敲捶起来,双目深处亮起一点精芒,“没有伤口的话,至少应也有不同寻常的地方,他身上有何异样?”
朱潇轻手搁下饱蘸松墨的狼毫,眸底一点睿智神光,在日色中潋滟生灿,“他身上唯一的异样便是额心一个金色的印记,那个印记便是……”
一抹耐人寻味的浅笑浸润唇瓣,朱潇款款举起方才落笔的宣纸,那墨香温存的一笔一划,构筑成一个奥妙的字符,在暖光中端的诡异轻嘲。
白修愕然一怔,情不自禁地脱口低喃,“佛咒……”
甫闻这禁忌的一词,我登时心荡神移,不动声色地握住戴手链的左腕……
佛咒?!我手链上的字符也是佛咒,莫非与这离奇死亡之事有何关联?
然则一思及此,我即刻斩草除根,慌不迭地将此念驱逐退散,恰似碰到滚沸的岩浆一般,心料与佛有关之事物何止千万,怎会偏生与自己相关。
可为何,一切的因缘,都源自于佛?!
“佛咒么……”慕容清双目似开微开,咀嚼着这听来简单实则不瓤的一词,颦眉间一派水润的迷惑,“为什么会是佛咒?与佛有何关系?”
月白长衫在花影中舒展,白修手中轻把着玉扇,豫闲地在庭中来回踱步,“这是一种佛界的符咒,简言之佛咒,这种死法并非是武功或剧毒所能导致,应是靠一种奇特的咒术,而施此咒术的力量则来自佛界。”
朱潇端凝着宣纸上的墨画佛印,沉吟顾自遐思,眉间堪忧自染尘埃,“佛法不都是悲悯慈善的么?怎么会致人惨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