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语惊醒梦思,我恍然举拳捶在手心,“对啊,就是这首!”
难怪我觉得这乐曲声耳熟,仿佛来自遥远时空,原来它正是我带来的!
“当时我被这首曲子打动了,便暗自记下来,将原曲修改了一点,以便于用箜篌奏响,放于这自鸣凤首上,从而可以每时每刻都听见。”
我翾轻步上前去,并立于他身畔,瞻顾着美轮美奂的凤首箜篌,不觉神思飞卷,“原来你也喜欢这首曲子,这是我最喜欢的曲子。”
“那样动人的乐曲,任何人听了都会难以忘怀,它叫什么名字?”
他转眸笑问,青丝在肩上倾洒一片流华,海浪千载,洗不净他雪衣的清寞。
“飞雪玉花。”
“飞雪玉花……果然音如其名,很美。”
我静聆乐鸣,把语心间,那溶溶如荷塘绿水之夜的天籁,在清波里千回百转,在周身潆洄不散,堆聚在眉间心上,凝篆成一怀的惘然。
此时我对沧澜已全无敌意,不管他身份如何,至少是个好人。
晷候,我转眸望向身畔男子,“你到底是人,还是妖?”
他一愣,笑得苍白飘渺又绵长,像一种雪色檀香,“是人是妖有那么重要么?”
“我只是觉得,你的气质和身份太不匹配,简直是天差地别。”
现在想来,仍有点难以置信,不过他即是妖王,上次我偷盗丞相府陷入绝境,难怪他能在危急时救我,而又行踪飘忽,倒是与身份颇符。
纤柔皎白的玉手探出,轻轻逗弄着我发间银铃,惹出一串串叮当清响,他拢住眼神笑睇我,眸里柳絮烟霏,“那你觉得我该是什么身份?”
我略微无措地垂下眼帘,眼神一荡荡地滑过他的脸,斟酌了半霎方低低道,“大概……如果是仙人,可能更容易让人相信。”
柔淡的笑凌波旋舞,恍若银雪飞花,“那可真抱歉,让你失望了。”
惊觉失言,我忙不迭摆手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你就那么在乎人和妖的差别么?”
“怎么会?!都是万物灵长,在我看来只有善恶之分,没有种族之别!”
他锁住我的眸,一双秋水无尘的杏子眼含烟蕴雾,“这可是你真实的想法?”
唯恐不慎惹他伤怀,我极为肯定地颔首,“当然!”
“可是昨日,我让你嫁给我的时候,你不是说人妖殊途么?”
一提及此事,我顿又慌乱无所适从,继而如梦初醒,得知自己被他算计,竟被不慎套出了心底想法,一时又隐生怒意,但终究被强自压下。
我转身行至平台边缘,就地坐下,双腿垂荡在外,绞弄着镶有红色绳带的雪白宽袖,心事阑珊,“我当时只是想让你放弃才那么说的。”
沧澜并坐于我右侧,海波蒙蒙映素衣,淡眸在欣然掩藏之下,隐约掠过一丝彷徨的涟漪,“幻幽界这么美,与世无争,你不喜欢么?”
我愁眼眺望弥天漫地的层楼叠榭,淡蓝飘渺的梦幻世界,千愁万斛,只化唏嘘叹,“这么美这么安详的世界,又有什么理由不喜欢呢?”
“既然喜欢,留下来便是了,为什么要逃?”
微微摇首,我取过一旁地上静置的盘盏大的海贝,细细抚摩着壳上的繁复脉络,一帘清风空惆怅,“喜欢归喜欢,但我更想要无拘无束的自由,我不要一隅世外桃源,而要整个千姿百态的人间,体味人间的喜怒哀乐……”
他静默地侧眸凝着我,浓密羽睫盖住眼帘,遮掩了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绪,只那眸中云雾氤氲的深处,有一帘梦破的怅惘,恍若海底捞月一般虚渺。
“纵是绝世美景,又哪比得上丰富多彩的生活……”
水蓝剔透的深海中,两人坐高临远,陷入了一腔深思,一曲韶华为谁掖。
汉霄苍茫,牵住繁华哀伤,谁在岁月里长长叹息。
万千珊瑚迭嶂层峦,连绵海底万里,支撑构筑成整个幻幽界,便如同一座座高山,从此处向下眺望,恰似身在山巅,俯瞰万壑千岩的群峰。
如此相对缄默了逾刻,忽觉手下传来一片温润,却是被沧澜握住了嫩白柔荑,他竖食指于唇边摇晃,含烟的杏眸轻柔纠缠,齐眉低身对笑,“小巫女,不管怎样,逃婚是不对的哦,答应别人的事便要做到。”
我自觉理亏,不自在地抽回手,垂眸额发阴影中,游目于漫空交织多彩的鲛绡天道,转移了话锋,“不要叫我小巫女,我根本不是巫女!”
“我喜欢叫你小巫女,不要和别人的一样,这是只属于我的称呼。”
“你昨晚怎么会出现?难不成专程去逮我的?”
他侧首支颌眄睐着我,杏眸微眯,其中婉转的一点温情,消融了尘寰万物,“我哪有空管你,昨晚本是要去人界,刚好碰到了你。”
我双唇翘得天翻地覆,捻玩着海贝中的天然珍珠,不满地怨天尤人,“怎么会这么巧,人倒霉就是没折,我还没逃出去就被你抓回来了!”
“你昨晚逃走时,怎么不顺手带点东西?”
我微微一愕,心知他言下之意,乃是作为神偷的我为何不顺手牵羊,此处奇珍异宝多不胜数,任是随便一样,俱是无价之宝。
我清坐默听弦上音,纵目眺望深海连绵起伏的珊瑚群,若非俗事绕心间,也将衷心付笑谈,“幻幽界之所以这么美,都是因为这些珍宝的装饰,我不忍心破坏这里的美好,不忍心用自己的俗心玷污这些东西……”
玉白的纤手抬起,在我头顶轻轻拍了两下,似是珍视的宠溺,又似无奈的宽慰,他烟波浩渺的杏眸中漾满看不清的雾霭,唇角挽起一抹清笑,淡得如若无物,“听话,不要再逃了,外面的世界太凶险,你这么纯净,很容易受到伤害的,只有在这里,我才能保护你不受到任何伤害,这是为你好……”
我为之愕然一动,恍惚望着他美若天人的笑颜,只觉那雾眸里虽是春江水暖,却徒绘寂寞无间,指顾流盼之间,便散落了朝朝暮暮的尘殇。
他自是无可挑剔,好得不能再好,便是世上任何一个女子都求不来的福分。
可是,我还是不能放弃我的自由,失去了自由,我便失去了所有的快乐。
所以,无论如何,我也不能留下来。
生怕被他洞彻心事,我立即低低埋首,无措揉捻着雪白的狩衣下摆,红裙铺展成一地芳华绽放,其上交织纵横的褶痕,便似了那缭乱的心绪。
一行海鱼三五成群过,将黯淡的阴影投射到他眸底,遮蔽了暗涌的神情,唇边淡笑,却是依然如故,“再过两天,你的妖毒就能清除干净了。”
我恍然一怔,眼睫轻颤不绝,掩住了眸底的心虚,“谢谢你……”
“傻瓜,我想听你说的,可不是这个……”
身畔漾来清幽一叹,别有一味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叹息中层层翻涌。
两日来我都在幻幽界悠闲度过,经常被沧澜拉着四处游览,而每次我都提心吊胆,一门心思缭绕在脱身之计上,却又唯恐被他识破。在他身边我自是无从逃脱,便是他不在时,却也有十个侍女寸步不离地跟随,我始终未寻到机会潜逃,今日妖毒已驱除完毕,便意味着婚期在即,却越发让我六神无主。
我双手枕脑躺在海贝床上,辗转反侧难眠,心底渐生波澜汹涌的烦躁。
方才由侍女为我更衣沐浴,已着了一袭淡紫氤染的流萦醉花衣,青丝以翠绫编织玲珑侧三环,簪入五枚蓝色绒花,如同发间妆以飘絮,瞧来清婉可人,遍身垂系的纯白丝绦,便生生将窈窕的纤姿,勾勒得如燕似蝶。
我正沉浸在满腔郁闷中,却被门外倏然窜入的声音吓了一跳,“见过大祭司。”
我不由心下暗忖,不知祭司前来所为何事,这两日来她遇见我都是有意无意地避开,为何会在此刻登门拜访?
“开门,我奉殿下之命,来带她去殿下的宫殿。”
随着此音落定,冰蓝琉璃门已被两名侍女推开,从中飘来一道纤影,银白鱼尾若星河摇荡,潋滟的幻彩飘洒在姽婳面容上,映得蛾眉宛若新月玉照一般,蓝发翠眸惊鸿宛然,鹭颈莺唇胜仙子,整个人便似由画中步出一般。
她飘定在海贝床边,低眸俯视着我,“我奉殿下之命来带你走。”
抛却萦绕心头的疑虑,我悠然坐起身来,付之湛如一笑,“遵命。”
我亦步亦趋地紧随大祭司而出,门前侍奉的侍女本欲随行而来,但在大祭司的威仪压迫之下,只得悻悻作罢,任我独自随鲛人祭司离去。
直至行至无人院落,我方在海贝连缀的桥上顿足,直视前方纤姿曼妙,淡然微笑跃于唇瓣,“祭司姐姐,现在可以说了吧,要带我去哪里?”
她翩妍回过身来,翠波潺荡的眸中,化起惊异的片影,“你怎么看出来的?”
我负袖扬眉,双足微开,无须刻意,但凭这洒然一站,胸纳玄黄的气质自生,笑与清波随,“妖王若是找我,必会亲自前来,不会派人来。”
她眸中流波一闪,清婉华雅的淡笑,便在雪白玉颜上袅袅融开,一时间竟似千花齐绽,令遍地明珠失光,水缎似的蓝发扬波,洒尽了千载惊鸿色。
“人类的小丫头,你果然很不简单,难怪殿下对你那般不同。”
“能得祭司姐姐夸奖,不胜荣幸。”
“既然知道我骗你,为什么还要跟我出来?”
“因为我知道姐姐是好人,不会加害于我,只是不知姐姐要带我去哪里。”
她眸底泛起点点流华,唇瓣笑韵柔淡,“带你离开这里。”
心下划过一线惊色,我凝着面前的倾世容华,眸中藏不住地闪过万斛忧虑,“可我是给幻幽界带来不祥的人,你为什么还要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