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师父敞心而谈,将在世间的百般遭遇托盘相告,惊心动魄的经历被我轻描淡写地道出,仍不免几次悲戚欲泣,却终被驱散得无影无踪。
师父手执白须,唏嘘不已,眉宇间渐渐浮上了一层欣慰的笑意,“蝉儿变得坚强了,不仅能保护自己,还能保护别人,为师为你感到欣慰,只是这些都已成往事,为师只望你能忘却悲伤,重拾欢乐……而碎心毒咒实属罕见,为师亦束手无策,解铃还须系铃人,这段恩怨需要你自己去了结……”
我脉脉点头,心下主意一定,转而凝眸正色,“师父,徒儿有个请求。”
“但说无妨。”
“恳请师父教我医术。”
他非但不惊,反而笑容可掬,“告诉师父,你为什么要学医?”
“徒儿如今终于明白,看到身边的人受伤,自己却什么都做不到,那种难受的感觉,我再也不想要了,我想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
他站起身来,轻轻将我扶起,眉目慈祥,“你能明白,师父很高兴,但学医异常不易,你需得坚持不懈,倘若半途而废,便会功亏一篑。”
“徒儿谨遵师父教诲!”
“你天资聪颖,学医必能事半功倍,但是你要记住,医师可以救千万人,但是惟独无法救的,便是自己,所以,不要轻易付出自己的生命……”
我的房间恰好对着南面大海,下面是一片绯红的珊瑚林,火焰般燃烧到海边,北面正门之外,则是庭院竹林,花漫一池潋滟人独寂。
我静倚阳台竹栏,举目眺望滔滔南海,咀嚼着师父最后一句话的弦外之音。
学医之路漫漫,我必须抓紧时间,不久后便要奔赴巫州,愿我所学能救助他人,从今以后,世间不会再有林飘飞,只有蝉衣……
破晓天书除藏宝图、星图与兵法外,剩下部分皆为武功秘籍,我已托白修将其译成汉文,并转交给冷流云,日后相见无期,望他珍重平安。
潜心学医的时日,我居于海边小筑,流萤常常辗转于太和城与小筑之间,三人无忧无虑地相依为命,似乎又回到药神谷中的世外桃源。
因我毫无基础,学医只得始自认识药草,师父为我耐心讲解,虽只百余字,但博大精深,不明白之处仍然甚多,倘若他倾囊相授,自己必受益极深,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之处,我亦很快便将其精要了然于心,可谓一日千里。
每日研习的药草均由白鹤采回,曾让我以为它天赋异禀而无比自卑,后才知它并非识药,只是依据图上所绘采集,却也惹得二人欢笑不已。
幸得唐朝药典甚多,纵然未有《本草纲目》,也有《神农本草经》,闲暇时便信手拈来细读,有时在月下海边调养内息,伴随着浩荡的海潮,颇有茅塞顿开之感,感应天地之力,化而为一,万里汪洋,涨退随心,恣意来去。
朱雀甚喜小筑,在此安家,有时与白鹤结伴采药,不亦乐乎。
然而我们三人都不擅烹饪,师父的药膳千篇一律,早已反胃,流萤学了新的巫术蛊毒之后,所做菜肴堪称毒药,总不乏蜈蚣、蝎子之类,我的成果连我自己都难以下咽,因此每顿膳食都是从市集买回,抑或由流萤从王宫带来。
因经常出入市集,不得不入乡随俗,流萤便为我带来一些苗装,奇异的面目却往往成为路人瞩目的焦点,以致每每入集不得不戴上面纱。
在小筑深居简出两个月,医术初有所成,已能得心应手地运用药草,一般的救死扶伤不在话下,与其名曰医师,不如说药师较为恰当。
毒药男人。
小筑千里之外,海岸缤纷花海之中,我如往常一般背着竹篓采药。
我上着五分袖及膝连衣短裙,外套浅紫无袖小披肩,腰束宽帛,系以蓝色绫带,小腿以蓝绫缠绕,头上裹着浅紫帛巾,悠长的银发系成一束垂泻胸前,鬓边斜斜别入一支枝叶状莲花银钗,垂有累坠流苏,亦有两朵银莲点缀发间,行走间手腕脚踝上银铃飘响,叮当灼然,一双赤脚在阳光下莹润玲珑。
深蓝大海层层叠叠涌起排排巨浪,万马奔腾般卷向海滩,又朝后梭然退去。
我蹲下身子,以镰刀割下一根奇形怪状的草,随手抛入背篓中,细碎的额发随风飘荡,心中说不出的宁静欢悦,仿似已与这阳光大海同化一体。
必须在日落前采完师父指定的药草,否则又得罚抄一遍《千金方》了。
我伫立海边礁岩上,瞄了一眼偏斜夕阳,遂掰着手指细数起来,“当归,远志,商陆,五味子,防风……这些都采过了,现在还差……”
倏忽眼前一黑,好似被什么冰凉柔软之物蒙住了双眼,伴随着轻如梦呓的耳语,“我的小公主,我终于找到你了,猜猜我是谁……”
我顿时激灵灵一个冷颤,浑身如坠冰窖……
这声音是……舒亦枫!
蓦然回神下,我立即推开身畔人,提气跃下礁岩疾奔,甫一回身盼望,便陡觉身形一凝,周身似被无数条铁链给捆住,无法动弹分毫。
舒亦枫站在数十丈开外,一身紫衣妖娆绝世,流瀑般的青丝以玉簪斜绾,绝美俊颜一如初见,顾盼行止花海间,一颦一笑,一刹那便是永恒。
他的食指饶有趣味地勾在唇角,笑醉三月春风,“有了前车之鉴,我怎能无备而来,你认真的样子真可爱,连我靠近甚至下毒了都不知道!”
我木立花间,心中惊怖,试探着催动真气,却只觉体内真气顿如潮水般越涨越高,愈流愈急,撞击得五脏六腑难受不已,一时间汗落如雨。
“哦,对了,你可别擅动真气,否则我给你下的药会让你筋脉错乱,甚至走火入魔,所以,你还是乖乖站在那里比较好。”
我的心陡然下沉,恍若突然掉进一个深不见底的悬崖里。
倘若我没猜错,这应是曼陀罗的花毒,曼陀罗本就有麻醉之效,因与他身体气味一致,我才没有发觉,我竟一时忘了,他本身便是毒药!
他徐徐弯下腰,信手折下脚边一株雪白的杜鹃,置于鼻端轻嗅着迷人的芬芳,仿似无限陶醉,“你怎么能这么伤我的心,看见我就逃,连机会都不给我,我真的不想伤害你,但是,你总是让我不得不做我不愿意做的事。”
他不紧不慢地步来,手中捻弄着杜鹃花,凝眸燕徘徊,顾影水婆娑。
耳边涛声轰鸣,狂风呼啸,海浪澎湃,层层叠叠地涌将上来,激撞在礁石上,轰然巨响,拍击起两丈多高的浪花,密雨飞雪般洋洋洒落。
随着他趋近一步,我的心亦缩紧一分,恐惧霎时蔓延四肢百骸。
终于,他近在咫尺地站定我面前,玉手一扬,拔下我鬓边精致的七莲流苏银钗,帛巾颓然飘落,登时满头银发宛如月华般流泻在彩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