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事?”
“我希望你能放李盛走,他会离开这里,不再回来。”
茶水不经意地一荡,在米色锦袍上落出花晕斑驳,他面上神情一闪即逝,转而换上了如初淡雅若仙的笑韵,杯茶共清谈,“好,我答应你!”
“你这么快就同意了?”
“我正不知该拿他如何是好,倘若他离开皇宫,便可对外宣称他已死,从而解除群臣的猜忌,不过……”他执壶倾倒一盏茶,谈吐恭敬有礼,一双杏目光芒闪闪,笑意淡如轻烟,“正所谓礼尚往来,你也要帮我做一件事。”
我不爽地搬唇撅嘴,“我就知道没这么容易,无官不奸!”
“其实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我早知你不会留在宫中,便只能安心处理政务,应朝廷的建议,准备立赵丞相的二女为后,好借此稳定丞相的权势。”
“这又关我什么事?”
他手起杯落,将已空茶盏置于矮案上,举止间不染俗韵,纱灯橙黄的暖光映染着那俊美绝伦的脸庞,一双清净无华的眸子,在黑暗中越发明亮……
“我下达这道圣旨之后,赵丞相的千金先是抗旨不遵,被家人软禁起来,昨日忽然收到来迅,道是她已离家出走,不知所踪……”
我闻言一惊,一口茶水顿时不可抑制地喷了出来,于咳嗽之中轻笑不已,“这千金小姐还挺有骨气的,你这么出类拔萃,她居然还敢逃你的婚!”
愠怒的眼神斜斜瞪来,“你还不是敢拒我的婚!”
此言一出,立时将我欲脱口而出的笑谑之言硬生生逼了回去!
“所以我想让你帮我找到她,劝她回来做皇后。”
“我说老兄,你也忒不够意思了吧,让我做密探还不够,还要我当红娘,你的老婆自己管不住,我怎么可能劝得回来,我又不是她什么人!”
“你自然能做到,赵雪楹当时可是被你迷得神魂颠倒!”
我惊得无以复加,双眼大若铜铃,“赵雪楹?”
眼见他极为肯定地颔首,我霎时哭笑不得,一味抓着后脑勺。
赵丞相不仅自己身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显赫地位,而且大女曾是李盛的皇后,二女又将成为沧澜的皇后,好处都被这一家子占光了。
“可是,一想到那么温婉娴静的女子要入宫,我便说不出的难过。”
“你不用为她操心,即使我不爱她,仍会好好待她。”
马车停驻在宫城南的丹凤门外,远方楼阁飞檐之上晨曦初露,逐渐退却长夜的黑暗,浮云未熄,苔痕染天碧,芳草萋萋,看万千锦绣成谜。
我掀帘跃下马车,复又置身皑皑冰雪之中,不由拢了拢白色斗篷,回眸嫣然一笑,“多谢你能答应我的请求,我得去做我该做的事了。”
沧澜屏退了撑伞的太监,不徐不疾地步于我面前,眉饰浅忧,气若幽兰,“看来你我今生注定只能做朋友,此去一别,我们还能再见么?”
我抬眸顾盼风雪三千,唇边幻化一缕如梦似幻的笑弧,“当然能,我们曾经是知己,便永远都是知己,不如,我们约定再见之时吧。”
他眉间抑郁消散无踪,眸光迎着晨曦飘向远方,似喜还颦,“那么我们约定,便在每年的今天,我们初见的梨花树下相见,我会一直等你!”
“好,我们一言为定,一年之约,不见不散!”
两人在雪中击掌为誓,相视一笑泯恩仇,许下永世至交的诺言。
云散红尘渺无迹,此去经年陌路,再见时盼如故。
命途多舛的两人,便就此在辉煌的朝阳下话别,那一袭纤尘不染的纯白羽裳,在宽敞的朱雀大街上渐行渐远,终在茫茫飘雪之中,消弭了影迹。
千里之外的杭州,亦是落雪生寒,汀上沙芦花漫。
城郊幽深瑶谷之中,一座山庄沐浴在晨光下,厚厚的灰尘与遍布的蛛网昭示着沧桑的痕迹,从亭台楼阁、小桥流水的轮廓,依稀可见昔日桃源。
据白修所言,此山庄名苏苑,乃苏游影少时的家,他的坟墓便立在此处,当时大家有目共睹,由舒亦枫亲手将他葬下,也算是落叶归根。
我在及膝蔓草中潜行,萧瑟荒凉的一幕幕恍如浮萍过眼,始见后院草中屹立的孤坟,遂迫不及待地疾奔前去,却在数丈外惊得目瞪口呆……
积雪的墓碑之后,黄土蔓草散乱,一座敞开的石棺跃然于眼底……
而那本应躺着黑衣男子的石棺之中,竟是空空如也!
苏游影的遗体……不见了!
学医之心。
数日来独居深谷苏苑,我竭尽所能清理庄园,如此日复一日,荒废的庄园终于焕然一新,花草树木又复生机,昔日的优雅宁静一览无遗。
纵使苏游影已不在人世,我仍想略尽绵薄之力,为他打理好唯一的家园。
苏游影的遗体不翼而飞,我百思不得其解,不知是别人掘坟盗走了遗体,还是他死而复生,脱墓而出,抑或是发生了其他难以预料的事……
现下毫无线索,无从查起,便只能顺其自然,我总觉定有再遇之日。
回得南诏苗疆,我告知圣旨撤回之事,南诏国王与王后感激涕零,王族上下盛情款待,留宫数日后,方才在他们的不舍中与流萤离开。
南海浩瀚无际,海风咸湿迎面扑来,耳中尽是海潮汹涌滂湃的宏声巨响。
一处幽静小筑坐落海边巨岩之上,巨石悬空,朝南海探出数十丈,其上竹林环绕,浅池波转,往北便是缤纷的花海,以及幽深的密林。
我沐于竹屋外的晨光下,心下百感交集,竹筒打水的清响潆洄在耳畔。
流萤轻叩门扉,待得里间有声音应允,这才小心翼翼地推门而入,兴冲冲地将我领至雅舍内,眉开眼笑,“师父,你看我带谁来了!”
简陋的竹榻之上,一名老者盘腿打坐,青衫单薄,鹤发以木簪束在头顶,面容清癯,白眉垂胸,长髯随风飘摇,仙风道骨,遍体空灵之气。
老者在透窗洒入的晨曦中徐徐睁眼,目光轻落在我身上,却未显半分惊讶,刻满岁月沧桑的脸上徒见慈祥笑韵,“蝉儿,多年不见,你可还好?”
他声音浑厚悦耳,荡荡然若云起太虚,风生广辽。
面对曾视如亲父的老者,我瞬时心摇神荡,思念之情不可抑制,倏然跪倒在地,深深叩首,“师父,徒儿不孝,一直未能回山看望您老人家。”
师父右手微微抬起,我顿被一股真气托起,飘然坐落于他身畔。
“师父从未怪过你,虽隐居深谷,但通过占卜亦知你经历了千磨百折,这些年一定过得很辛苦,现在见你安然无恙,师父只有说不出的高兴。”
流萤笑如清莲初绽,悄无声息地退出门外,徒留竹叶若有若无地缱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