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角流过一泓不易察觉的笑光,款款行至琉璃窗边,眺望着窗外万枝参差的巨大擎海珊瑚,声音恰如雨打芭蕉,在海波中漾开圈圈涟漪,“我是在扬州城郊遇到她的,当时她正被很多高手追杀,我便出手救下她,她因遍体鳞伤昏了过去,我将她带到幻幽界养伤,现在已无大碍,不久便能醒来。”
神羽璇握着女子的素手,凝注女子容颜的茶眸隐有润色流转,“姐姐是为了保护我才去引开那些人的,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姐姐了……”
纤指随波幻影,蜻蜓点水般滑过莹蓝的水晶案,我心底仍有晨雾袅绕不散,“你们不是才大唐来的么,应该没有仇家吧,为何会被人追杀?”
“他们是为了抢我带来的东西。”
“你带来的究竟是什么?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也是为了那东西连命都不要了,到底什么东西这么重要,竟然让你们姐弟舍身护送?”
神羽璇回首望了我一眼,转而又睇向妖王,无垢的笑色轻开,“小飞是我最好的朋友,殿下是我和姐姐的恩人,我就不隐瞒你们了,师父让我带来的是一个卷轴,我不认识上面的字,听师父说那是中土的破晓天书!”
这一语如晨钟暮鼓震心间,惊得我指间一颤,妖王亦是眸光微闪。
竟是破晓天书!
他们师父也太神通广大了,竟然有一卷破晓天书,还特意让他们带过来。
我不久前才从赵丞相那里偷到一卷,没想到身边又有一卷,每卷天书必带有腥风血雨,这天下武林还真是让人匪夷所思。
便在我遐思无限之际,独立窗前的妖王已回身盼睐我,笑起了一壶清凉月色,“小巫女,我没骗你吧,现在人见到了,你该下决定了吧。”
顺着妖王清润飘来的眼神,我顿时如触天雷,本将忘却的隐忧又被强行拔了出来,不由垂下眼帘,双手紧绞着雪白袖口,心底做着天人交战。
虽然这妖王是个好妖,救了神羽璇的姐姐,还救了要被祭祀的我们,无论怎么说,都是无以为报的大恩人,可这和感情是两码事,我还没好好游玩过天下呢,怎么能这么早就困在这鸟不拉屎的深海里,葬送了一生自由。
妖王见我游移不决,转而目视榻边的白衣少年,几番温存含笑问,“这位东瀛少年,你姐姐和你的好友只能带走一个,你想带谁走?”
我心底忽地一震,让人做这种两难的选择,不是折磨人心么!
果见神羽璇面色唰地惨白,我一时于心不忍,遂灰心丧气地妥协,“好了,你不要为难小璇,只要你放了他姐姐,我答应你就是了。”
眼下的事眼下解决,大不了以后再想办法逃掉,反正我的轻功没人能追上。
“小飞……”
神羽璇眸中忧色弥漫,妖王却是清凉一笑,隐隐然胜券在握。
我斜睨向妖王,无奈地搬唇撅嘴,“我要和我的朋友道别,请你回避一下。”
他顺势背倚窗边,右手一摊,“请便,我不介意。”
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心知他是为监视我,却也束手无策,无计反驳,干脆对他视而不见,盈盈步于少年面前,迎着他满眼忧愧交织的眸光,轻描淡写地化笑而开,“真好,终于找到你姐姐了,这趟没有白来。”
“可是你……”
“好啦,没事的,我又没缺胳膊断腿,只要大家都平平安安就行了,你快带着你的姐姐离开这里吧,不用担心我,我会过得很好的……”
虽然压根没打算留在这里,但为了劝他安心离开,同时做戏给那妖王看,好让他放松警惕,我便孜孜不倦地劝说,费尽口舌才将神羽璇劝走。
在宫门口眺望少年携着昏迷中的女子乘纸鹤穿入海波中,逐渐消弭了影迹,我但觉心似乱萍,无以为依,接下来该如何行事,却是茫无端绪。
“我的新娘,舍不得你的人类朋友?”
耳畔忽而漾来的一缕润音陡然将我惊醒,惊慌间我足下运气跃开,却突有一股寒热交替之痛袭遍全身,顿令我气息岔乱,当即跌坐在地。
眼见玉袍衣摆垂落眼前,我骇得直想往后退却,却骤然被面前之人捉住左臂,随之飘来如梦似幻的一声轻叹,仿似漾开了满腔愁绪。
颤巍巍地抬目望去,却见他浅蹲在我面前,玉色凤凰假面映着流波潋滟生辉,而那噙着微笑的唇角,竟似洒满落寞,“傻瓜,中了妖毒,不能运气的,我现在不会勉强你,你先安心养伤,把毒驱除干净了再说。”
唇角依然是柔淡的笑,淡得不易察觉,但我却分明品出了难以言喻的孤寂。
他手下传来一股灵力,沿着我左臂流遍全身,逐渐驱散了忽冷忽热的内息。
他落寞的神情竟让我莫名地微微心疼,我瘫坐在如镜的琉璃地上,瞥开眼不忍再顾,斩断愁丝万缕空飞荡,“为什么是我?”
我们不过才今天见面,相互间根本都不了解,为什么偏偏要我留下来。
更何况,不得不承认,到现在我一直将他当做陌生人。
他摇首淡笑,似是无可奈何,玉颜清寞空黯淡,“因为……只能是你啊……”
声音轻若流风,美似清月,伴着澄蓝水波,袅袅侵入心田。
我不明所以地回望他,这算什么答案,根本什么都没说清楚。
我正意陷迷惘中,他已将我从地上轻轻抱起,不徐不疾默然而行,穿过琼宫万千,踏遍引绳棋布的鲛绡天桥,带着我至最顶重的华丽楼阁。
他唤了四个侍女在我身边照顾,将我安顿妥当后,便就此无声而去。
海底永远暗无天日,但那笼罩幻幽的碧光结界,檐下飘荡的水晶灯,和着遍地草木中的珠光,便似星月齐照,足以将每一处照得纤毫毕现。
正值夜眠之时,幻幽界已泯灭妖迹,惟有巡逻妖卫自空旷的宫苑陆续而过。
我于琼楼玉宇中飞檐走壁,避开时而路过的妖卫,沿着参天珊瑚主干的旋阶而下,终行至最底层,然而潜行片霎后,已全然不辨去向。
在楼顶上左顾右盼了半景,我不由挠头游回磨转,不知如何是好。
没想到我也会上演这老套的逃婚戏码,幸得方才妖王给我驱毒后,已无碍于运功,我等不及把妖毒驱完,便放倒了门外看守的妖族侍女,一路潜逃而来,不料这里各处都长得大同小异,根本无法辨认方向,眼下便迷路了。
烦不胜烦下,我索性抛弃思忖,自楼顶一跃而下,却好巧不巧撞到一团温软白影,因惯性使然,连带着将其扑倒在地,紧随身下传来一声闷哼。
我撞得浑身酸软,如蛤蟆般趴在一团软物上,耳畔隐隐传来平缓的心跳,如当头一棒将我敲醒,方觉一人正被我四平八稳地压在身下。
我慌不迭坐起身来,合掌于胸,埋首连声致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海波中若有暖润水汽泛开,一缕清逸的声线袅袅漾起,“姑娘……”
迎着珠光抬眸望去,惊鸿乍一现,视线中勾勒出一个男子的轮廓,面若中秋之月,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衣衫胜雪,一身绝代风华。
我登时似梦初觉,愕然指着他鼻尖,“沧、沧澜!”
他被我压坐在身下,纤指轻抵着额头,怔然注目我的眸光缥缈若轻烟,迷离如云雾,如疑似惑地启唇,“林姑娘?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无奈地摆摆手,“哎,一言难尽,你又怎么在这里?”
他躺在冰蓝琉璃地上,淡笑如沐春风,“我是受一个朋友邀请来的,刚刚路过这里,就被突然掉下来的你撞倒了,没想到还能在这里见到你……”
我以食指轻刮侧脸,笑得不甚窘迫,“是啊,好巧啊……”
“那个,你可不可以先起来,我……”
我骤然回神,立刻惊得弹跳而起,脸上顿添了酡红艳色,“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没事吧?”
“无妨。”
他自地上站起身来,白衣途霜起,腰带轻束,浑身别无饰物,黑发以白色缎带挑起一束,余则千丝万缕地披垂,淡雅脱俗,一如浊世清莲。
他含笑在我遍身游目一番,一双淡眸如玉般澄净,“你这衣服……”
“哦,这是东瀛的巫女穿的衣服,不过是别人借我的而已。”
心不在焉地草草回了,我环顾无人的明亮宫苑,轻轻拽过他柔软的雪袖,埋首黯然撇嘴,“那个,你认不认识这里的路啊,我迷路了……”
“你只有一个人么,怎么没人给你带路?”
“嘘!”我竖起纤白的食指,将他拽至一旁回廊隐蔽角落里,掩口贴耳道,“我告诉你,你可别跟别人说哦,其实我是逃出来的!”
他微愕,清眉似画,“逃出来的?为什么要逃,有人不让你走么?”
我微微颔首,“我现在想从这里出去,回到人界,你能带我去么?”
他攒眉约略沉吟了下,终是清柔而笑,“好,我带你去。”
两人联袂蹑足潜踪而行,一边躲避巡宫妖卫,一边向未知处探去,最终行入一处华丽绝伦的宫苑,沿着浅碧琉璃大道,步入一座大殿中。
但见殿内宽敞已极,镂金铺翠,柱以白璧,砌以青玉,帘以水晶,雕琉璃于翠楣,饰琥珀于虹栋,地上铺就鲛绡织成的九色地毯,玛瑙宫灯排立,其上镶嵌的鲛珠光彩灿然,恰似星辰闪烁,将整个大殿映得迷幻炫彩。
怔愣环视了晷漏,我方始回过神来,抬目望向前方清如白莲的修长背影,心下迷茫团团缭绕,“怎么不走了,这里是什么地方啊?”
“这是妖王的宫殿。”
我立时惊得一跳,全然始料未及,忙上前攥住他的衣袖,谨小慎微地游目四顾,“趁现在没人发现,我们快走吧,这里待不得。”
“为什么不能待?”
“万一被妖王发现了,我们可就惨了,就再也逃不掉了。”
“你在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