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闲庭信步东行而去,个个折扇传情,风姿卓尔不群,引得不少宫娥藏身假山后,偷窥进士们的文雅风韵,杏脸舒霞,柳腰舞翠。
宫女衣装因所属宫殿而异,却均是轻纱襦裙宫装,肩绕帔帛,恰施青黛妆靥万千,或额上画鸦黄,或于面上不同处贴晶莹花钿,或于脸上绘小图形,上有彩珠映鬓,下有锦缎裹身,鬓影衣光,掩映出丰姿千状。
一丛进士分花拂柳,极目处台殿光如蓬府,园林宛若桃溪,闲赏松风柳绦之舞翠,淡睐桃云杏霞之争艳,悠悠荡荡间,不觉已至太液池。
太液池为大明宫最大水域,位于紫宸殿北,翰林院东,周回十顷,池中平起一座蓬莱山,山上建太液亭,螭首大理石灯柱环池而立,沿岸精建亭廊阁殿,俪梵宫于南北,丽琳宇于东西,端的宫阙水晶域,天地玉壶冰。
望着烟波浩淼的太液池,一时间,抵不住的惊叹,从心底连绵腾涌而出。
这哪是个池,分明就是个大湖,在太液池上泛舟绰绰有余!
随众沿着水廊步入太液亭,亭分上下两层,亭顶碧瓦连绵,飞檐四角翼翼然若雄鹰展翅,腾势欲飞,丹柱上彩绘艳丽,亭纳薰风,轩留皓月。
入于亭上层,只见柱上挂着金漆嵌蚌的对联,四围朱丹雕栏环护,碧色纱幔挽在亭檐,檐下悬挂一圈宫灯,细碎的光荧荧打落在池中。
大明宫倒也会卖萌,所有的宫殿与亭台楼阁,甚至于城楼,凡是建筑物,飞檐每一角必悬有一个金色摇铃,处处皆闻空灵铃声,清耳悦心。
我正凭栏俯眺池中莲叶田田,怅望西风抱闷思,不意背后尹筠朗然道,“不如林公子不如当场作首诗吧,想必大家都想目睹状元的风采!”
纤眉不自觉地一跳,我翩翩回过身来,正映入尹筠风流倜傥的笑韵。
该死的尹筠,又在打什么坏主意,存心不让我安宁!
“不错,我们正想见识状元的才华,还请林状元不吝一示。”
一人又添油加醋,随之所有人纷纷应声附和,说不尽风发意气。
唯赵凌寒独坐红木八仙桌旁品茗,俨然一派事不关己,宫灯映着银袍上金绣莹然的富贵竹,那幽潭寒霜一般的瞳仁,顾盼间闪亮夺人。
强抑着不露一丝声色,我春袗轻筇地坐于护栏上,折扇轻点在手心,含笑觑定尹筠,“那尹公子肯定有雅兴为大家献上一首喽!”
他倒是全无意外,道了声献丑,铺眉苫眼步于亭边,北望太液池上袅袅轻烟,一壁厢摇着金扇,一壁厢笑吟诗句,一袭金袍承接着盈盈月华。
亭中众进士悉皆寻绎吟玩,池畔翘盼的宫女更是如痴如醉,秋波频送。
一诗吟毕,他回首笑视我,“状元觉得在下的诗怎样?”
众进士从诗意中回神,无不称奇叫好,亭中池畔所有人的目光即落于我身。
我瞻眺纱幕后的娥眉残月,折扇一合,淡淡莞尔,“刚刚大家即已评过,我便不多言了,该在下献丑了,不过,光是作诗,未免太无趣。”
尹筠拂袖扬身而来,笑靥上诠释着华贵风光,“哦?那状元言下之意……”
“不妨让在下踏月而歌吧,为大家添些雅兴。”
语毕,我迅疾扯下一袭纱幔,扬手一振,纱幔在清池上空流云般铺展开来!
不顾众人惊色,我飘身掠出太液亭,蜻蜓点水般一路踏至纱幔外端,取出一管狼毫,落笔于足下纱幔,自上而下淋漓挥毫,诗赋动千秋!
《鹊桥仙》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月光如水,莲池如镜,飞天纱幔之上,一抹纤影踏夜而歌,淡浓神绘风前影,诗句写进流沙一世飞扬,吞吐间乾坤自生,笔端百转红颜谶。
雪袂飘扬,缎带风舞,饶是洛神降世之姿,亦不及这一瞬的风华!
惊才绝艳的一幕,惊愣了太液池所有人,悉皆深浸其中不可自拔。
一举从头踏至尾,洋洋洒洒一挥而就,在众目惊叹中,我如儇风回雪般凌空后翻,翩翩然落定亭中,一手攫住纱幔尾端,悉数卷回手中!
直面宫灯晕染中僵如石化的诸般脸孔,我将卷成一轴的纱幔横于面前,付诸宴如一笑,“各位觉得怎样?对在下的诗还满意么?”
众进士俱怔然不思议,磬子的一腔豪情,都似被天山雪水一盆浇灭。
“既然大家不说话,我先行告辞,诗便留在这里供大家品评,恕不奉陪!”
将诗书翰墨的纱幔搁置八角桌上,我在众人惊目中洒然转身,负袖而去。
宫女们俱已春心荡漾,倾慕地寄目于我,莺呖婉转,处处旖旎风花。
沿廊由太液池北步出,即是亭楼四立的广场,只见含冰殿旁阴影中人形绰绰,逐渐落入宫灯映染下,却是前后四名掌灯宫女簇拥一女子而来。
女子上穿杏色绣金阔袖沙罗衫,下着百鸟曳地襦裙,红帛披肩,眉黛夺得萱草色,粉胸半掩疑暗雪,丹脂涂就的玉颊色如锦绣,眉梢上对称贴两片晶亮的玉兰花钿,发绾高鬟望仙髻,满鬓明庶坠桃荚,行走间摇曳多姿。
她手捻一方绢帕,绰态万方地翩妍步来,一面理鬓笑道,“原来这位公子便是状元,听闻状元才华横溢,且俊美无双,果真一如所闻!”
我凝足于池畔螭首灯柱旁,颦眉微惑,“我认识你吗?”
她随侍的宫女戟指娇斥,“大胆状元,见了六公主,还不快行礼!”
我一怔,当下退后一步,半跪于地,“微臣拜见六公主。”
在场宫人与从亭中而出的进士皆跪伏行礼,一时间长衣铺地,锦绣绕池。
“状元不必多礼。”
一双柔腻宛如凝脂的纤手在月下递出,我连忙起身惊退,难免有失敬上之道。
六公主秀眉一凝,生出千娇百媚的贵仪,小颤步摇,轻荡湘裙,抢步上前,银丝锦履步步紧逼,“你好大胆子,竟然拒绝本公主!”
浓重的庸脂俗粉味扑鼻而至,我不堪忍地埋首疾退三步,仍不忘拱手施礼,“公主乃金枝玉叶,微臣不敢冒犯公主,还望公主海涵。”
我说,你就不能矜持点吗?我还是喜欢李莲忆这种清纯的公主。
众进士艳羡嫉妒之际,六公主已眉间生怒,红袖佯嗔,“你!”
“七姐,让十妹来替你教训这不知好歹的小子!”
这一声少女清婉的黄鹂之音,携着呼啸沧桑的骄纵气势,席卷万钧而来!
只见含凉殿琉璃飞檐上,一少女着藕荷色百叶襦裙,描绣流彩的青碧祥云,窄袖纱裳,腰束罗带,脚着青缎靴,正持剑似飞燕展翅而来!
六公主回嗔作喜,赏玩着指尖鎏银镶珠的套花,铦袭有如隔岸观火一般,红袂含颦香住,“十妹,下手别太重了,稍微教训一下就好。”
一道轻灵飘渺的剑意缠绵而下,恰似烟雨落池,携出点点水珠,迎面刺到!
我当下身形电旋,疾退八尺,不让滴水片光及身,轻飘飘落于灯柱之上。
十公主挫腕弹剑,剑花掩去尘埃,“好大的胆子,竟敢躲开本公主!”
我一步一凌波,鹤势螂形地四下腾跃,穿梭在姹紫嫣红的绚丽花苑中,耸肩促笑,“微臣不躲便会被公主打到,我可不做吃亏的事情!”
“本公主非教训你不可!”
两人在太液池畔追逐乱飞,引来愈多宫人引颈流盼,甚有皇亲国戚驻足顾眄,刁难未遂的进士们则面露幸灾乐祸之色,袖手旁观空中飞影。
双影在月下角逐四飞,扰得满宫风生水起,看得旁人目瞪口呆。
我掠上含冰殿一侧的高墙,正欲提足纵起,忽闻背后一道惊呼,追来的十公主竟轻功不济,从墙边直直跌落下去,惊起四下一片吸气声!
我当即从墙上跃下,险险攥住十公主嫣润的皓腕,左手牢牢攀在高墙边缘,双足抵在洁白的墙壁上,就此侧身悬在高空,直是惊险万分!
先前欢闹的气氛,在此刻凝固若死,太液池所有人皆扣紧了心弦!
那雪白的纤影凝在高墙边,夜风吹起衣袂飞扬,竟是无与伦比的飒然。
十公主痴痴仰望着我,不觉手间松懈,长剑颓然跌落底下,铿然一声铮鸣。
虽单手支撑着两人的重量,我却是游刃有余,仍不免暗暗呼出一口惊气,侧首觑向下方的少女,在墙影中淡淡莞尔,“十公主没事吧?”
她从怔忡中陡然惊觉,未免云娇雨怯,脉脉摇首不言。
“那公主能上来吗?”
“啊?”
迎着她迷惑抬首的目色,我回笑不语,右手微一用力,顿时将措手不及的她抛了上去,一道娇影划过高空,在众人惊呼声中稳稳落入墙上!
十公主返身跪在墙头,向我羞怯怯伸出一只手,“状、状元,我拉你上来吧。”
“多谢公主好意,不必了。”
笑过,我当空身形一旋,恰似一片雪白的飞絮,缓缓飘坠于墙下平地上。
款款拾起掉落在墙边的长剑,回身正见十公主若飘云般迎面降下,我连忙双手呈递,恭谨俯首,“方才微臣若有冒犯,还望公主恕罪。”
她盈盈接剑,晶莹娇靥上晕染一层淡淡绯红,竟似比那右眼角下的桃花花钿更为姣美,“不冒犯不冒犯,是你救了我,我还要感谢状元呢。”
十公主转身奔回六公主身边,亲昵地挽过她的手臂,六公主却不豫地撇下她,衣香鬓影迤逦而去,一众宫女又将那盈水秋波投到了我身上。
赵凌寒与尹筠已全然置身事外,旁观不语,余则进士的敌意却是炳若观火,终有一人越众而出,双目骤凝,煞气蓦盛,“林状元,你别得意,不要以为就你会一点武功,大家都是经过老师训练的,武功可不比你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