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即有太监在殿前通报,一众进士以我与朱潇为首,随礼部侍郎行入右侧边道,又上过两重御道,鹓班鹭序入殿行至大内帝阙之下。
殿内已列满持笏的文武百官,两名太监手执拂尘侍立在帝阙前,进士两列当中立于帝座阶下,我与朱潇位居队首,乃离帝座最近之处。
大殿恢弘而富丽堂皇,青金石地面光可鉴人,七彩花鸟锦毯由门口铺至最深处,两排金镶九龙纹朱红殿柱拔地擎天,四壁镶满铜镜与黄白金箔,上绘锦绣山河图,黄金烛台中灯火辉煌,映出群臣木偶般死气沉沉的脸。
帝阙由下而上有三进,金龙帝座独居深殿最高处,四面皆有笔直延上的帝阶,帝阶两侧与每层帝阙俱围有丹漆护栏,千般彩绘不一而足。
不愧为最宏伟的朝殿,帝阙之深着实非凡,我离帝座犹有七余丈,不由心下紧张,不知中国历史上最辉煌朝代的帝王,究竟是何模样。
目光流转间,瞥见左侧前端赵丞相着一身紫色衮冕,胸前精绘飞禽,头戴三粱进贤冠,双手持着象牙笏,正是史料所载一品文官的朝服。
我暗下悚然心悸,不知他是否已知晓我便是神风,否则可是数不尽的麻烦。
群臣中有不少异邦官员,佩剑上朝已不足为奇,乃唐朝一大特色。
“皇上驾到!”
一声尖锐高宣刺破了死水般的沉寂,在殿阶之上高高响起,顿时百官肃然。
群官纷纷跪伏在地,俯首例行高呼万岁,齐呼声响彻整个金碧辉煌的大殿。
我随众伏跪不敢视,但闻一迭踏沉稳的步声由殿后延出,由北面帝阶上至帝座,两把曲柄七凤黄金伞交列于身后,皇帝已随侍落座上朝。
“众卿家平生。”
皇帝低沉的嗓音从高阙之上传下,众官回话,拂袖立起身。
“这些便是本次科举的进士吗?”
帝阙上传下的声音似曾相识,我心内不由升起一波狐疑,抬眸顾盼之下,英挺的男子面容映入眼帘,宛如晴天霹雳一般,全身都为之一颤!
神啊,他竟是大唐皇帝!这个玩笑开得可不小!
我只觉浑身如坠冰窖,女扮男装以状元之身立于朝殿,已是犯了欺君之罪。
龙座上一个英气逼人的男子正襟危坐,头戴二十四梁通天冠,明黄龙袍上飞龙彩绣在殿光中黼黻神隽,意气九重銮,不怒自有无上威仪。
他的目光锐利,有如实质,傲然扫过阙下众臣,与我的视线当空遥遥一触,犹如飞虹惊电,冰雪相击,漆墨似的瞳孔,刹那间紧缩点凝!
他直直俯视高阕下的我,一闪即逝的滔天惊骇下,卷出寸许迷惘彷徨之色,面容被额前的玉珠流坠遮挡,任谁也无法窥睹他眸里颜色。
我垂首凝盯着脚下的双鸾七色毯,脑中盘桓的迷雾,终在这一瞬豁然开朗!
我终于明白大哥为何考科举了,若非亲眼所见,打死我也不信他竟是皇帝!统治大唐的九五之尊,至高无上的帝王,竟然是……李盛!
李莲忆是他妹妹,也便是皇朝公主,大哥只有取得功名才能迎娶公主。
右侧朱潇依然平静自若,只那低垂明眸中一点潋滟不定的幽光,怅然若失之下,蕴着半分惘然无奈,墨绿锦袍随着穿梭入殿的清风轻扬。
承受着阕上咄咄逼视的凛然目光,我攥紧袖口,一种战栗的恐惧潜滋暗长!
他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我如今身在此处即是滔天大罪,自身受罚倒也无可厚非,但我怕连累大哥,他辛苦考上功名的努力就白费了。
算了,要死就死我一个,不就是一条命么!
正面缚舆榇待死,忽觉那迫人的威压悄然撤离,抬首却见龙座上的李盛泰然如常,径自与群臣商议进士之事,似是早将我忘却到九霄云外。
我则一径埋首盯着雪白的缎靴,袖中十指紧攥,心中躞蹀不下。
经与群臣探讨,为方便召见,特让进士暂居翰林学士院,明日早朝再商议给进士分配朝廷工作,以此作为锻炼考核,再根据各人表现安排官职。
上午的朝见不知何以苦苦撑过,进士们除了立在殿上,倒也别无他事。
朝见在太监总管的高宣下落幕,群臣有序退出殿门,我立在光鲜的大理石御道上,脑中一片混沌翁鸣,面色苍白,饶是章灼日光无从融化。
朱潇趋近我身畔,轻拍了拍我的肩,发顶盘凤银冠在日华下赫烁生灿,却也被眸里一泓忧光盖去了华彩,“四妹,我都劝你不要来了,他没有拆穿你,可见对你尚有感情,竟违背了皇帝的原则……你接下来要如何?”
我轻抚着石栏柱头的莲花雕,回以一抹凄然淡笑,“我管皇帝是谁呢,总之我要做我的事,虽然有点对不住他,但是别无他法。”
一声长叹遣散了愁绪,他拽着我随众进士而去,“我们快走吧,别耽搁了学士院的安排,大明宫这么大,一个人会迷路的……”
穿行在重重禁苑之间,栋宇宛若驾霓,崇构恰如瑶峰,宫殿奇景美不胜收。
我与朱潇载笑载言,彼此见面各道久阔,赵凌寒依是拒人千里,尹筠一味想插话攀谈,却被我一概无视,倒是朱潇温和回了三言两语。
大明宫中北部最西端为翰林院,位于麟德殿西侧,临湖而建。
翰林院乃所有学子梦寐以求之地,论学编书及拟诏之地,非进士不能入翰林,翰林学士承旨往往晋升为宰相,赵丞相亦如此,翰林院所出多为炙手可热的一品大臣,处处受人崇敬,亲人备受福泽。入翰林院需经极为苛刻的选拔,因而翰林人员不多,却都是当世顶尖人才,科举前三甲是最易入院的人。
翰林院是深宫禁苑中唯一的官署,学士院便设在其内,专供拟诏者居住,如今进士入住,可谓是极大殊荣,喜得无可无不可。
随领事太监入于院门,沿着湖上的九曲游廊斗折蛇行,至深处翰林院,厢房平行五列,最东一列临湖,往西则为深苑,进士们按名次分配厢房,我居于东列最北端,廊外湖上荷叶招展,东面门外正对二层绿瓦红雕阁楼。
厢房有里外二间,为卧房客厅之分,以大圆洞门隔开,纱帘低垂,西面各一扇朱漆雕窗,窗外雅苑帘杏溪桃,一列厢房南北蔓延无尽。
宫人为进士分发一套展脚幞头帽、白缎短靴与两套白袍,乃日后统一着装,一日三餐皆由掌饭太监分送至门外,是以衣食无忧。
进士们陆续回房整理,我端着儒衫正欲进屋,恰瞥见廊下不远处门口,尹筠正隔着挡在中间的赵凌寒朝我挥手,“林公子,日后多多关照。”
我权当熟视无睹,二话不言迈入房内,阖门阻隔了外界一切喧嚣。
此日并无朝廷工作,倒也闲得自在,我从小太监手中买过一幅大明宫地图,以飞鸽传书给冷流云,并委托小太监前去帮他混入宫。
大明宫如此之大,我自是力不从心,况且从明日安排工作后便甚少有时间调查皇宫,只能交由他去做,进宫后也可互相照应。
下午闲来无事,进士们或在房内休憩读书,或聚起讨论明日被分配工作之事,或四下探听当今朝廷局势,或巴结朝中官员以求飞黄腾达,朱潇则暗中去找李莲忆谈情说爱,我则独居闲睡度过,不觉间已月上柳梢。
窗外竹影婆娑映入纱帘,摇曳得满室阴阴翠润,芙蓉簟映月生凉。
倚窗推月支颐听竹响,短鬓冷沾三径露,我一时念念心随归雁远。
破晓天书是流传千年的古老卷轴,这千年间从未出现过,却在我来大唐后出现三卷,这究竟是因缘际会的巧合,还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天书现世加剧了抢夺,来京途中遇过数百夺卷的杀手,行踪早已暴露,以致无数侠士与权贵鱼贯纷赴京城,风波已席卷至整个天下。
无尽静谧如水的黑暗中,仿佛有一张无形的网,遍布整个大唐江山的天罗地网,似乎要将一切都捕获,惊涛骇浪的狂潮正潜伏在天下各处……
伏几凭案处默之时,脑中不由勾起一桩几已淡忘的往事,却教我悚然不已。
犹记当初正是从李盛手中救下了被施车裂之刑的寒逸,而之后不久又在扬州与他相遇,如今看来,那时他定是去追查寒逸!
寒逸究竟何故被施极刑?李盛定知晓内情,但若去询问他,他则很可能从我身上查到寒逸,必会给寒逸带去危险,如今只能隐瞒不提。
不知如今寒逸身在何处,是否安好……
正自对月遐思,冷不防袭入一阵矜持温雅的叩门声,瞬睒击散了此间静谧!
收回了绵绵遐想,我关窗起身而去,拉开朱檐门扉,廊下宫灯随风摇曳,映染出十七八道穿金戴银的身影,乃是进士中的官家贵胄聚集而来。
为首的尹筠金袍金冠,一身辉煌珠玉流光溢彩,彬彬施礼之际,笑得满面春风,“我们想邀林公子一同夜游大明宫,不知意下如何?”
我本欲当场回绝,然念及这或是探查皇宫的好时机,遂碾下那份狐疑,转而悠悠回礼婉言道,“正合我意,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一行人由翰林院北门而出,即见西侧尽处宫墙傲立,我却心生一股微妙的感应,被一种莫名的力量牢牢牵住意识,引我不由自主地步去。
方踏出两步,顿觉手肘一紧,回眸却是尹筠攥在了手中,湖光映得他脸上笑意越发耀眼,“林公子,你干嘛去呢,想临阵脱逃啊?”
蓦然回神下,我迷茫指向宫墙,“那外面是什么呢?”
“那还用说,自然是城外了,好像外面还是没开发过的森林呢。”
翰林院位于大明宫西侧边缘,亦是整个长安的边界处,这倒也不足为奇。
我心间犹有一帘疑窦未解,却已不及细思,只得随进士们而去,飒然回眸一瞥间,似有一抹蓝芒从宫墙外一闪即逝,落入满天星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