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的日子,不知道沉落多少的尘埃。烟客尽了孝道,桃花林里葬了双亲,两鬓、头发就白了大半。去关东山的路有多远呢?
找熟悉的人问了路程,便沿着滔滔的黄河,到了海边,烟台搭了船,波一阵,浪一阵,再走旱路,荒山野岭的山道,下了关东。
云茫水茫,山遥天遥。
下关东的人,脚下路远、路难唉!
山是异山,水是陌水。异山陌水的路上,还是老家的月儿亲哩!一任路途迢迢,圆了又缺,缺了又圆。夜夜随着,送着,不舍。
日头疲惫不堪地打身后坠下去,又遥遥远远地从前边山坳里露出来。刚冒出的日头红润着,却涂不红下关东汉子蜡黄的脸。
春换做夏,转眼就是秋了。到处是田地里被镰倒的庄稼,一山山的树木叶子,也渐渐变红、变黄。沿路的茅草枯下来,有零星的雪花,从高远深邃的天空里,缥缈逍遥地飞来了,尖利的西北风也“嗷嗷”怪叫着啸起。
飞雪大如掌,风吹衰草路。疲惫地望去又望去,依旧是水长路迢,山外又山。
人要走死、累死了哎!就歇歇脚。坐在荒凉的雪岗子上,西北风凛凛刮得正紧。
苍茫的暮晚里,远远望见有一座镇子,横亘在一面山坡上,正炊烟四起。一列火车打镇子里开出来,喷吐着烟雾,贴着山根,缓缓地朝西行。
就又打怀里摸出那封信。是兄弟托人捎回的,找屯里识字人的念了,说那地方叫旗镇,都是买卖,兄弟在那种大烟,又开了间铺子。信不知道瞧过多少遍,信封都快磨烂了。
看也白看哩,斗大的字,识不了一个。兄弟说那镇子有火车,烟客想,火车是有钱人坐的哩。兄弟说,到这地方,中国的地盘就到头了,再走,就是老毛子国了!
烟客不知道,那遥远的镇子,就是他命里的旗镇。命里的东西,躲不过的。他兄弟同两个孩子,也曾经同他一样,坐在这座风雪弥漫的山岗子上,绝望地瞅着这座陌生的镇子。
旗镇的雪冬,能把活人冻死。烟客想,狗日的关东山,咋这冷哩?乍到旗镇,经人指点,就住进了英儿家的鸡毛店。
鸡毛店是旗镇最便宜的客栈了。
其实秋分才刚刚过。旗镇好像没有过秋,夏天才过,就已经是漫天着雪的冬了。西北风整日里疯着,“嗷嗷”啸着。房顶的老草,苫不住,也被揪得一缕缕,漫天地乱扬着。下半夜,刹下风来,便是一天最冷的时候。冻透了的寒气,直往骨缝里刹。人冻得没知觉了,一摸耳朵,竟掉下来了。
大早有人去草垛抱草,脚下一绊,一拨拉,是一双脚。里面冻死了一个人。
这时候,草垛住不得了。人毕竟不是猪,扔一抱蒿草或是麦秸,就能把一个冬天拱过去。人御寒的毛褪尽了,再抵不住这寒气。
新到的烟客,逃荒的,流浪街头的乞丐……穷途末路,就都去鸡毛店。
一个大院儿里,一长溜儿的旧屋。店主一头,客房是一头。店房前,是一溜坯垒的鸡窝,矮着,落一层的雪。鸡窝檐上,垂一溜浑黄的冰溜子。满院子冻硬的鸡屎,踩着硌脚。刚刚浅落过一层小雪,满院的鸡爪子印。
一排的土鸡窝,每门两个对开的小门。老板娘打开,一阵唤,黑影里,鸡便一个跟着一个,全都乖乖地钻进了鸡窝里。老板娘挨个把门挡上,再搬沉些的石头挤住。
这样的地方,半夜里,常有黄鼠狼在近处转悠。弄开条缝隙钻进去,咬“吱哟”“吱哟”一片。大早晨放鸡,满鸡窝血。鸡都软着身子正倒气,腿一蹬一蹬的。也有被拖走的,棚子角上一推毛。或只剩个脑袋、鸡爪子。老板娘便要站院子里,戳指跺脚、骂得唾沫星子横飞。
黄鼠狼这东西,人轻易不去打。都说这东西能迷人。不过,偷了人家的鸡,便可以打,往死里打。老板娘整年养鸡,得罪不起这黄家,便跳骂。说来也有些怪,骂骂,便不再咬。
烟客走进院子的时候,已是傍晚。天上星星点点正飘着几个雪花。天晴冷,四面山顶开始有小星星寒烁。
客房门前,有个芦苇搭起的偏厦子,防开门时,风直接吹进屋里去。老板娘领着,打偏厦子东门绕进去。风立刻止了,只在远方锐利地呼啸。
屋门关得极紧,缝隙处钉着一溜棉花板条。推开门,带起一阵小风,便有鸡毛乱乱地飞起来。屋暗处有人喊;“快关门,快关门!”
被雪地映过的眼睛,一派幽暗。恍惚中觉得屋里是空的,迈步踏进去。忽觉得脚底似踩了什么,一声尖叫,是人的腿。
人吼骂着:“眼瞎了,往哪踩?”
烟客忙抬脚,又踩了另一人的胳膊。
一屋的人,都埋在鸡毛里。
没有人动,没人说话,大气也不敢喘。鸡毛稀,抓到身上只薄薄的一层,还覆不住身子。
有人突然咳嗽几声,便有鸡毛悠悠地飞起来。
过了好久,又好久,外面响起了脚步声。门被打开,先伸进一盏灯笼,有根棍挑着。烟客才看请,屋里原来早满了人。提灯人喝道:“收钱了!”
人一动,又有鸡毛飞起来。
收钱人是位恶汉。一圈收下来,正要迈步出门,忽见门口一个瘸子,抱着拐,浑身哆嗦。恶汉走过去,一把提起,瘸子忙用拐撑住身子,怜着声说:
“爷、爷,明天──”
恶汉二话没说,把瘸子连人带拐扔出门去。跟着走出去,忽然传来一声惨叫,恶汉走回来,将一把鸡毛扔进屋里,问:
“有屙屎屙尿的没?”
半天,屋里没人吭声。人便提着灯走出去,关上门,又传来一阵锁门的声音。
过许久,不知是谁叹口气说:“瘸子的腿上有冻疮,正流着脓哩。这寒冷的夜,怕是过不去了!”
烟客后来才知道,旗镇有很多的鸡毛店。除了鸡毛店,还有狗栈,还有大车店。
鸡毛店也住不得了。
鸡毛店也是店。住店,就得拿钱换,一个铜板也缺不得!
恶汉狠死!烟客被赶出来的那宿,西北风正满天吼着,乱雪弥漫。
这才觉出店的暖和。手不由得去摸那腰,摸到两个硬硬的东西。是走时自家缝在里面的,两块亮晃晃的“袁大头”。拿嘴一吹,放耳朵边“嗡嗡”作响的真货哩!手不知去摸过多少回,硬通!
心底便踏实了许多。还是把手抽了回来,买一宿睡,不值哩。
三日。满镇子里找。
信封上地址的砖屋,早变成了一幢小洋楼。尖顶的石围墙,大是气派。牌扁上一堆洋字码,叫烟客糊涂。铁链子牵着的大狗,冲着烟客,跳蹿着,“汪汪”地咬,极凶。
烟客惊出一身的冷汗。惊恐着,不住的倒退,“扑嗵”,被啥绊了一跤。里面走出个黄卷发、深眼晴的洋人,笑着,嘟噜出一串叫他听不懂的话。挥了挥手,烟客明白是叫他走。
那洋人走到狗跟前,狗立刻不叫了,摇着尾巴,伏着身子,讨好地和那洋青年亲热着。
烟客再找人打听,大都说是后来的。说这小楼是大前年盖的,是哪国的领事馆。领事馆之前的事,就不大知道了。
烟客思量,兄弟这信,怕有五、六年了。爹娘那回打瘟疫里活过来,竟成了屯里的老寿星。烟客想,是还没遭完的罪哎!
这些年,孩子们也该长大了。信只托人捎过这一封,就再没有了。漫漫的一座大镇子,到哪里去找哩?也不知道是不是还在这镇里。三天了,竟无一点影信。
尖风薄雪,西北风浸骨。就找墙角蹲下来歇歇,鬼日的,冷死哎!风仍在尖啸着,吼叫着。不时地还有些雪粉扬过来,扑到烟客的脸上、脖子里。
有个黑影在路边跑过,有点瘸。像条狗,也许是只野狼。
这远近的山里,很多的狼。假瘸着的孤狼,极阴险。常偷蹿上去,咬断猎人的脖颈。烟客顿觉得头皮发麻,头发一阵阵炸起来。不由得一阵冷颤,紧捂住狗皮帽子,蜷缩着,抱成一团,牙打得“得得”响,抖个不止。
天空暗蓝,抖抖缩缩着几个小星。沿街的窗户纸,“呼哒”“呼哒”作响。树乱舞着,影子鬼怪般地扭动。
宽街上,空荡荡的,没一个走道的人。不时地有雪龙狂扫着远去。
深去的夜,星光雪光,越加寒气往骨缝里刹。人家房前屋后的草垛、麦秸垛,似隐隐有些抖动。这一夜,是烟客经历了生死之夜。
后半夜,竟下起小雪来。
后来烟客在山上,找到了一处半塌半陷的旧窝棚。收拾了,就算是有了个落脚的地方。
山上有好些窝棚。住着的,都是烟客。赔了本的,遭胡子的,杏花巷掏空了的……
有了这窝棚、地窨子,雪雪的冬,刮疯了的“大烟泡”,就都能捱过去了。
也有的窝棚空着。人发了财,带一身“叮当”作响的银元,归了。衣锦还乡,置房子、买地,过另样的日子,享福啦!
也有的遭了胡子。舍命不舍财,连尸首也没了,饿急的山牲口,骨头都剩不几块。山上的野狼,饥着眼,常下到镇子里。吃人肉、拉白屎,杂好些的碎毛。窝棚塌了,没人住,捂了大雪。
山里的日子,能活下去了!
烟客想,住下吧,慢慢找,先把冬熬过去。
白日里,就在树林子、山坡上打柴。常见些山鸡,拖着长五彩尾巴,沿着林子边飞。林子边的大树顶,有些枯老鸦窝。成片的榛柴塘里,也有些荒鸟窝,空着,显然是早没鸟住了。
树都冻得“嘎叭叭”响的冬,鸟飞到哪里去了呢?
正割着,蓦地脚边蹿出只兔子。跑不远,站住,转回头,瞪着彤红的眼晴,只定定地瞅。
手里的镰刀飞出去,兔子便蹿得无影无踪。也有打着的,兔子半死地蹬伸着腿,吐一嘴的血,软着身子。烟客便喜着提起来,扔到柴堆边,寻了镰,再割。
镇子里,也有好些上山打柴的,拉着爬犁,或套着牛,人坐在爬犁上。这样的人,称为柴客。
烟客是挑客。一根扁担,一团绳子,腰里斜别着把镰刀。夜里早磨利了的,拇指试过,锋锋儿快。蛮荒旷野的关东山,一山一山,都是烧柴。关里家,想都想不到。割了,四捆一头,小山样架在扁担上,晃悠着,一溜碎步地下山。
进了镇里。柴市上,一爬犁一爬犁的,一挑挑的,臭桦或扫苕,都是好柴。臭桦油性,大甸子里污油泡的,见火就着,旺旺的,“噼叭”爆响。
臭桦火旺,却是太暄,不禁烧。
烟客卖的是扫苕,一人半多高。烟客溜的是林子边,榛柴塘里,一色的老年黑。火硬,烧热炕,能熬出小炭火,卖得上价。集市上人多,顺便打听着兄弟儿女的下落。
夜里头,就孤独着一个人的窝棚了。
烘烤着一盆炭火,也是点亮。火盆旁,握一根木棒槌,就着炭火的光,垫一个粗木头墩,反反复复地,捶着手中的一缕乌拉草。
雪甸子里,打塔头墩子上割的。不到这狗日子关东山,觉不出这乌拉草的金贵。
真是好东西哎!任风寒雪大,脚踩在上面,也暖哩。一个冬天,就都在脚下融化了。
这乌拉草里,有火,是宝哩!关东山的三宗宝,人参貂皮乌拉草。后来有人,把乌拉草改成了鹿茸角。说这话的,是忘本了哎!
鹿茸角算啥,能暖人吗?能挨过这冷冷的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