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看到了一种神奇的怪物。
活泼泼的生命力,不可抗拒的魅力。既平凡又神秘,可感觉而又超感觉。谁都想得到它,可是需要付出代价。也有人否认它的存在,想剪断和它的一切联系,结果是剪不断理还乱。自从有了它,世界就不得安宁了。它能给肌体带来活力,也能腐蚀肌体。有人因它而生机勃勃,有人则被它张口吞噬。马克思说,这是一种可以让桌子用头倒立,并从它的木脑袋里生出比它自动跳舞还奇怪得多的狂想的怪物。
它的名字叫——商品。
——我的采访手记
我走进了窗口
我倚在江申四号轮的船舷上,视野里是光秃秃的长江水。
圆圆的地平线连接着又分割着天和水。
我这些日子正在武汉采访。一个长途电话让我去安徽的安庆参加一个研讨窗口经济的会议。这些年,从经营的多元化到观念的夹生型,从价格的如何浮动到政策的如何配套……系列新事物裹挟着系列新问题,像一股股旋风从一个个旋转门里旋转而出。
听传闻,安庆市食品总厂享有盛名的小蛋糕像手榴弹一样炸开了曾经想对它进行封锁的一个个城堡,在全国打开了三十二个内贸窗口。安庆的一个集体企业供销公司,光楚1984年出的两批黄豆,就创外汜三百力?美元,打开了民间外贸的窗口,震动了国际商界。美国芝加哥的一位市长打开地图寻找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安庆市。但是他没有一下子找到,因为安庆市只不过是一个二十万人口的小城。
啊!安庆浮在水面上了。
我走进了安庆这个窗口。
众里寻他千百度
这是一个有老有小的会,又是一个没大没小的会;这是一个有头有脑的会,又是一个没头没脑的会。
1985年5月23日,窗口经济研讨会在安庆召开,会期三天。参加会议的有窗口经济的实践者,安庆市的领导干部,还有安徽省人大常委会副主任苏桦,中国食品协会会长杜子端以及新闻、理论界人士和经济系学生等。政府官员不作指示,大家讲话,大家插话。市长的话常常被哪个小人物打断,哪个小人物的发言又常常被六十多岁的苏桦接过去讲。会场里的任何一个方位的两点一线,都可能成为思想交流的渠道。于是会场就经常出现立体交叉式的发言。
王开玉正站着介绍会议情况。讲话速度快,使听的人不得喘息,他自己也不得喘息。他的右手连连比划着,好像要强制性地切断自己的话。他打住了话头,然而切不断的是他的思绪。他自己实在不曾想到,不过是一个多月前的一种设想,今天就变成了现实。
4月12日他和郭游偶然同住在安庆宜城饭店的421房间。他俩都是来参加安庆之窗股份有限公司成立大会的。这两个原来素不相识的人晚上躺在各自的床上,想的却是同一个人——公司总经理王峻。王峻的小蛋糕在合肥炸开一个缺口,从此开始了安庆的窗口经济。窗口经济时时有新发展,但有关报道的内容还是老一套。这是我们搞新闻、理论工作的失职——《中国食品报》顾问郭游和《江淮论坛》编辑室主任王开玉想着这同一个问题。
你说,能不能从理论上好好研究一下窗口经济的发展?
你说,能不能开一个窗口经济的理论研讨会?
郭游,六十二岁。小巧的身材,小巧的五官。笑容纯真而带着幻想,这使他经常焕发着孩童般的神情。过去连连挨整,现在他惟一感到欣慰的,是在不挨整的今天能做几件他想做的事。好!苏桦说,我早就想到这件事了!
有人说应该等窗口经济发展成熟了再召开会。但是,那样的话还要理论探讨干什么?安庆市委书记孙继怀和市长谢永康说会议由《中国食品报》、《江淮论坛》和安庆市三家联合召开。郭游、王开玉搞到一辆破车,从合肥匆匆赶到安庆来筹备研讨会。
此刻,在5月30日的研讨会上,郭游脸上更焕发着孩童般的神情。啊!原来,会上出现了一个击鼓式的发言。
发言者的脸是圆的,眼睛是圆的,嘴是圆的,声音也是圆的,好像是一个鼓乐队。他说话的时候,右手食指频频敲击桌面,似乎在给自己的讲话擂鼓助威呢。他的声波随着鼓声一圈圈扩散开去。
他叫梁鸿猷。安徽人民出版社的副总编。
——安庆食品厂在合肥开了窗口以后,我好多次到四牌楼排队去买安庆小蛋糕。有一次我看到一个女同志排队买到了小蛋糕,她站在路灯下那么高兴。我突然想起辛弃疾的词: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我们搞经济也是这样,寻了千百度,才寻到这种窗口经济!
我这人左的思想也不少。参加这个窗口经济研讨会,对我是又一次解放思想,又破除了一些旧观念。安庆这个城市在破坏旧世界的时代,产生了不少人物——徐锡麟、陈独秀。希望安庆在当代中国的改革中产生更多的英雄!
梁鸿猷袒露着他的思想。梁鸿猷也好,整个经济运转也好,都是在众里寻他千百度的求索中发展的。人一旦停止了变革、更新旧观念,那么,昨天的改革者可能是今天的改革对象。今天的改革者也可能是明天的改革对象。
任何时候都需要英雄主义——剖析自我或是忘却自我。我不由得望着主持今天会议的《江淮论坛》总编辑高正荣。我还没铺开记录用的纸,这位会议主持人的话巳经讲完了。他讲了两句什么?好像是说今天要发言的同志很多,所以强调一下,原则上限定一人只能讲二十分钟。
高正荣没一句虚飘的套话。说话的声音和他的身体一样轻制。他喉咙出血已经半年了,查不出病因。眼睛有些失神,但自有一种超脱的气质。他老是在作笔记。似乎不记得自是今大会议的主持人,只想着自己要做学问。
请高正荣发表意见。不知什么人在点他的将。
我这才真正听见了高正荣的声音。他说话的时候总是要把眼睛直视着这个人,或是那个人。洵问地,但并不希求别人答话,而只是一种习惯的群体感。
——窗口经济影响很大。现在关于窗口经济的宣传报道有一些,但是理论深度不够。我们做理论工作的要负责任。安庆之窗的第一个窗口开在合肥。窗口经济的第一个理论之窗是不是要开在安庆?
高荣这几天一直在咳血。不过在这个研讨会上,他只想到窗口经济。想到开凿理论之窗。
我感到这个研讨会也像高正荣一样绝不虚张声势。会前没有指示,会后不作总结。经济越活跃,思想越开放,人际关系越是趋于协调。开会时大家就越能平起平坐、平心静气地探讨问题。这种平静,是一种和谐,一种力量,一种摒弃了权力之争、门户之见等等俗念之后的超拔。
现在,三十来岁的经济系毕业生、《企业界》杂志的编辑室主任倪学鑫要求讲话。
他白胖、壮实。厚厚的嘴唇,一口健康、方正的白牙。宽边眼镜和宽大的白衬衫。给人一种浑然一体的协调感。
——安庆能不能变成企业家的摇篮?我在安庆看到有的企业家抓住经营机会,把生产要素迅速集合起来。我看到了真正有企业雏形的企业。企业到底有哪些属性?这个问题需要搞清楚,需要使企业的行为合理化。
苏桦接过话头:你提出这个问题是有意义的。很多企业还谈不上是企业,是从供给制转过来的。
我望着苏桦、倪学鑫这两个接力赛似的发言人,我想,真止的企业应该具有哪些属性?或者说企业的性格是什么?
中国食品协会会长杜子端的讲话正好回答了我心中的问题。
——窗口经济使企业从生产型转向经营型,从传统的凭经验生产,转向技术开发型。从过去追求产值转为提高经济效益,提高社会效益。从对部门负责、对本本负责,转向从需要出发,对市场负责。这是战略的转变。所以,窗口经济是一股辐射力,是冲击波。冲击旧观念,树立新观念——市场的观念,商品的观念,时间的观念,机会的观念,效率的观念,信息的观念,竞争的观念,发展的观念……首先是市场观念,因为产品要在市场上竞争。
杜子端是个部长级干部,然而他像一个勤勤恳恳的市府工作人员似的。他左手夹一支无暇抽一口的、空烧着的烟,右手老是在记别人的发言。密密的字,像微雕。他是这个研讨会的主角,然而他的声咅使人感到陌生。因为会议期间他忙着在他的笔记本上搞微雕,很少说话。现在他讲话了。引用大量资料,开掘理论深度,探讨学术问题。
不过,正因为他讲话的学术性、理论性强,我只能断章取义地摘取他发言中的一小段。我不能不照顾报告文学的读者面。不能强求文学爱好者都对经济感兴趣,也不能把文学变成经济学。这是我这个报告文学作者的市场观念。不过,报告文学也应该向经济、管理、科技、生产等多方面开发。
福楼拜早就说过:越往前进,艺术越要科学化,同时科学也要艺术化。过去认为不能登大雅之堂的种种词汇一商品、交易、市场、利润、股份、奖金……正在像流行歌曲一样流行开来。经济正在和科技、文艺、社会学、心理学等等广结良缘。不是吗?上海有了三多家科技商品经营机构,北京5月份召开了首届全国技术成果交易会,更不用说还有《电影经济》这样的杂志,《供销人员知识大全》这样的工具书。现代科学是高度分化又高度综合。
改革的环境保护
他长得像六十岁,性格像三十岁,其实是五十二岁。
圆圆的脑袋,兴奋时常常缩着脖子。他发言时,别人给他一条擦汗毛巾,他就实实在在地擦着他那喷红的脸,一直擦到喷红的胳臂肘。讲到激动处,他使劲地挥动左手,身子也随之弹了起来,这是个?一点就着的火团。
他叫胡江,安庆市政府的副秘书长。
他的家简直像安庆市供销公司的联络点。供销公司的人常常破门而入,从凌晨一两点谈到三四点是家常事。老婆自然有意见,也应该有意见。但时间一长,老婆听多了,也关心起供销公司了。
胡江就是这么能感染人。他自称不过跑跑腿,动动嘴,是商品经济、窗口经济的业余爱好者。
什么是窗口经济?胡江反对下定义。因为了定义,容易定死,限制了发展。矛盾有保留的过程,实践有检验的过程。不过胡江给窗口经济有个活定义:东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南方有北方。满园舂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
经济改革的春色是关不住的。农村的承包责任制,不过是上有一张报纸,下有八亿农民,没搞运动、没派工作组就搞起来了。而且是在多少地、县、区、社、队的干部的反对下搞起来的。这就是规律的力量。
胡江是个改革狂人。我和他聊天时他一开口就是一篇激越的文字——
自然有人眷恋指挥一切、统管一切再加上一刀切的、充分显示权力的日子。还有一些歪嘴和尚把中央的经念歪了。更有人把四清乃至文革的一套做法当作党的传统!搞诬告,争选票,搞背靠背审查,搞缺席审判。这是最大的不正之风!
一个人干脆断了升官的欲望就无所求也无所惧了。我练出了一套老脸皮厚的硬功夫。看准的事,就我行我素!当年老同志提了头干革命,我们不就拿点脸皮搞改革?人家风言风语,我都照吃照睡。上床五分钟就睡着!人世间就是这么矛盾嘛。要学会在矛盾中生存,在矛盾中发展。不过我们搞经济工作最本质的是要记住实事求是这四个字。我们探索,我们冒险,就是要求到这个规律性。我反正要在今天这个特定的历史环境中顽强地表现自己!
这不,胡江正在研讨会上表现自己。他的发言是富于鼓动力的窗口经济正处在一个探索阶段。应当保护这个试验权。允许失败、争取成功!
商品经济在发展中,不可避免地会出现新问题,但这不等于不正之风。现在发言的是安庆市常务副市长洪从恒。
他年轻得令人羡慕。他怎么会是五十岁呢?精灵、好动。他发言时身子随着情绪的波动幅度而弹起,好像一个随时准备一跃而起和人辩论的青年。
他手里捏着一张粗糙的纸,上面涂着草草的字,勾来勾去的,大概记录着他的喷发的、跃动的思想,而且随时准备再记下更新的观点,以顺应不断更新的时代。
常常有人打断他那情绪高昂的弹跳式的发言。他正好用块毛巾拭去满脸流动的汗水,痛快地大抽几口烟,同时兴致勃勃地听别人的高见。然后他又接着讲。
——应该允许企业有一定的业务活动经费,但是国家的法律一定不能违反。商品经济自然也会带来一些消极作用。尤其要指出的是以官经商、以权谋利,人们对改革失去信心,往往是因为这些。
我们——(洪从恒说到这里,每讲一个词就用手在空中挥一下,好像打了一个惊叹号)要有——一大批——改革的——开明的——领导!要有一大批——有眼光——有远见——有魄力——敢于追求利润的——社会主义企业家!(杜子端插话:还要一些有开发能力的技术队伍。)对!有这么三大批人,我们的经济才能发达起来!
窗口经济原先是求合理生存,现在是求合法发展。安庆市艮谢永康发言了。
据他自称,很多人对他的第一印象是:两根眉毛很吓人。不过,他那两道又长、又浓的眉毛果真让大家害怕的话,那么,他自始至终坐镇的这个研讨会就不可能开得这么活跃了。他这张脸好像生来是为了笑的。眼角向下弯,嘴角向上翘,加上一对好奇的、好逗乐的眼睛,这位五十多岁的市长在发言时,他的嘴便好像同时具有说和笑的功能。
——到今年4月,我市已经有一百二十五家工商业通过不同形式的窗口参与了横向联系。我们在上海、广州、深圳、北京、武汉、兰州、洛阳、天津、哈尔滨、景德镇等大中城市设立了经济窗口。辐射面远及东北、华北、西北、华东、中南等二十一个省、市。供销公同在香港也有了窗口。公司经理孙超与港商联合建立了香港安庆贸易公司。办窗口经济,还要讲究社会效益。互利是合作的基础。搞横向经济,毫不利人不行,毫不利己也不行。
谢永康自说自笑了起来。
民主是产生智慧的空气,平等是产生活力的土壤。在这个空气充足、土壤适宜的研讨会上,我不由得望着市委书记孙继怀。
这是一个似乎没有特色的人。
没有特色也是一种特色。
他个子中等,容貌堂正,头发规范,
衣着合身。一件不起眼的中山装的扣子一直扣到脖颈,很见严谨;一副不起眼的眼镜平架在鼻梁上,更见谦逊。他发言时音量不大,似乎并不想引起大家对他的注意,不想听的人尽可以各行其是。他讲话不仅没有嗯嗯啊啊,而且很快,似乎并不喜欢自己讲话,而只想快点讲完了好多听别人的讲话。
——窗口经济在我市还是起步阶段。希望大家来探讨它的发生、发展的规律。事物总是逐步完善的。
改革需要一个温度适宜的环境,经济改革的灵敏度尤其高,更需要领导者能掌握好这个度。安庆市能生长出王峻、孙超这样的企业家,能有一个相对良好的改革环境,自然因为有一个搞改革的环境保护的群体——安庆市的领导干部。
第一个的风险
现在发言的是安庆市食品总厂厂长王峻。眼睛肿了,脸色黄里发黑,脸上分明写着已经累得鼻塌嘴歪了。但是他说话底气很足,有顿有挫。说话的底气和累肿了的眼睛形成滑稽而可敬的对照。
他走到话筒前一边开说,一边坐下。显然是个心急的、抢时间的人。
他是安庆市第一个申请自费安电话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