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事他绝不容许在米粮城发生。尤其在眼下这紧要关头!要知道,出来一个囤积粮油的,就有人敢囤积布匹、百货,甚至药品。到那时,岗本就算不攻城,只要把米粮城一围,里面便会大乱。
砖窑里的情景令人大跌眼镜,脚步刚迈进去,一股刺鼻的霉臭味便扑面而来。屠兰龙连打几个喷嚏,阮小六掏出一块手绢给他,屠兰龙摆了摆手。往前走了50米,洞口忽然大起来,细一看,原来是重新修缮了的。原来用来烧砖的地方,用青砖固成若干个小窑。小窑是编了号的,屠兰龙们进去的,是6号窑。成袋的大米码成一个垛,每袋大约五十斤,上面均印有“恒通”字样。垛上积着厚厚的一层尘土,上面趴满了老鼠屎。屠兰龙刚要伸手往米袋里摸,一只大老鼠突然从他眼前蹿过。那只老鼠足有五六斤重,吃得肥头大耳,不过身子还算灵活。窑里传出一片惊叫声,大约是硕鼠吓着了进来的学生。屠兰龙责令阮小六打开一袋米,从里面淌出来的米竟是黑黄色的。
他的心越发变得沉重。看来,孙掌柜囤积大米已非一年两载,眼前这些米,少说也有三年以上。三年啊,想想看,义父让他们蒙到了啥程度。他隐约记得,三年前米粮城还闹过一次粮荒,当时是北线跟共产党战事吃紧,11集团军虽然没有参战,但在物资上还是给阎长官他们支持了不少。后来委员长责令从米粮城调粮,义父拿不出,惹得委员长大发雷霆。后来还是他从大同想办法,帮义父渡过了那次难关。
号称物华天宝、军民安居乐业的米粮城,竟然藏着这等污浊之事。屠兰龙对孙掌柜的恨,就不只是囤积了一些大米这么简单了。他忽然就想起另一条传闻,是一条腿的老唐告诉他的,义父出事前,曾拿孙掌柜当座上宾,米粮城商界的事,孙掌柜说了就算。义父离开梅园,往鸡公山去的头一个夜里,孙掌柜跟他的三姨太设宴,在孙府宴请义父。当晚坐陪的,据说有两个来历不明的人。屠兰龙到米粮城后,暗中查过这两人,现在初步查明,其中一个是孙掌柜三姨太的表兄弟。此人背景神秘,公开身份是太原大盛货栈外事部经理,但此人多半时候又不在货栈。太原方面的消息说,大盛货栈早就跟日本人有染,屠兰龙怀疑,孙掌柜三姨太这个表弟,很可能是汪精卫汪主席那条线上的。
当然,在没有确凿证据前,屠兰龙不想把义父的死怪罪到某个人头上,他甚至强迫自己,不要再去想这个问题,死的已经死了,就算查出真相,也于事无补,不如省出心来,把眼前的事办好。可眼前的事能办好吗?
往8号窑去时,关于这件事如何处置,屠兰龙脑子里还没个明确的想法,这中间他遇到了一个人,那个叫林建英的高个子女学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趁阮小六跟身边随从交代事情的空,突然蹿到他眼前:“请问少司令,看到此情此景,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失败?”
“失败?”屠兰龙惊愕了一下,目光诧异地盯住这个不惧一切的女孩子。
“难道不是吗?屠老司令口口声声说米粮城人人平等,不欺不霸,你也说要保持这股纯朴的民风,可现实呢?宁可让大米霉烂变质,也不平价卖给百姓,这种奸商,屠司令打算怎么处置?”
“……”屠兰龙一时无语,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这个口齿伶俐的女生。
一旁的阮小六见有人围攻屠兰龙,一个健步跃过来,用身体护住屠兰龙:“有什么话到外面再说,这阵听命令,挨顺序往前走。”
“还有什么看的,看了又有什么用?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就是你们标榜的太平盛世!”
“你--”阮小六被林建英的过激言论激怒了,下意识地要拔枪。屠兰龙制止住阮小六,示意他甭管自己,维持好窑里的秩序就行。
“这位同学,你的话虽然过激,但我还是要谢谢你。”屠兰龙转向林建英,认真地说。
“谢我有什么用?谢我他们就不胡作非为了?谢我他们就不巧取豪夺了?可惜了米粮城的百姓,他们还以为,天永远是蓝的,阳光永远是灿烂的。他们哪里知道,屠老司令励精图治了十多年的米粮城,罪恶和私欲仍然在泛滥。今天是米,明天说不定又是什么。哪一天日本鬼子打过来,说不定他们连口水都喝不上!”
“你太悲观了吧?”屠兰龙抑制着内心的波澜,微笑着说。
“我悲观,是你太主观了吧?你去看看,这些天,这些口口声声说要跟米粮百姓共渡难关的大掌柜们,背后又在做什么,他们怕是等不及了。”林海英伶牙俐齿,一气说了许多。
“什么意思?”屠兰龙感觉到这女生话有所指。
“没什么意思,少司令,我代表师范学校全体学生,要求你严肃惩处这些投机钻营、企图发国难财的不法奸商。奸商不除,米粮城的安定将成空话!”
屠兰龙还在惊愕中,林建英已经掉头走了。这个倔犟的女孩子,她居然没再跟着人群往里进,而是大踏步地朝窑外去了。屠兰龙一直盯着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外面的阳光下。屠兰龙的心受到了极大震动,这一刻,他忽然明白,孙掌柜把他推到了一个相当危险的十字路口!
处置孙掌柜的会议连夜召开,地点选在云水间。往云水间去的路上,屠兰龙的心灰暗一片,林建英在窑里跟他说过的话一直回响在耳边。一条腿的老唐跟他身后,显得比他还不安。后来老唐被手枪队队长吴奇拉走了,说孙掌柜的三姨太哭号着要见他,老唐狠狠一跺脚,极不情愿地去了。县长孟兵粮见机走过来,一脸愁云地望住屠兰龙。
“事情查清楚了没?”屠兰龙压低声音问孟兵粮。
“查清楚了,司令,形势比这还糟糕,不只是孙掌柜,其他几个掌柜也都不同程度地做了手脚。”孟兵粮的声音很悲凉。
“我指的是另一档子事!”
孟兵粮“哦”了一声,道:“司令,那事也查清了,没错,事情都是他干的。”
孟兵粮所指的事,是指这些天城里突然传出的一股谣言,说米粮城很快会成为沦陷区,11集团军压根儿就不是日本13师团的对手。谣言一出,举城惊慌。如果不慌,孙掌柜囤积大米的事怕还不会被人告发。屠兰龙好不容易稳定住的民心,让这股谣言又给搅乱了!
屠兰龙打个激凌,啥都可以乱,就是民心不能乱!
“还有,太原大盛货栈那个经理,根本不是三姨太的表兄弟,他跟三姨太一直有奸情,眼下这人已离开太原,到了岗本手下!”
“一对狗男女!”屠兰龙狠狠吐出一句,这时候,如何处置孙掌柜一家,他心里已经很明朗了。
会议开得很沉闷,一屋子的人,居然没谁挑起头来说话,掌柜们全都抱着头,蹲在不被人注意处。砖窑前高谈阔论的裁缝铺刘裁缝,这阵儿也哑了,看来,真要对某个人开刀,他们心里又犯了怵。
县长孟兵粮奉命主持会议,这是他跟屠兰龙合计好的一场戏,目的就在于敲山震虎,杀一儆百,但又不能露出端倪。孟兵粮先是斯斯文文,讲了一通稳定民心的重要性,紧接着话题一转,谈到了事情的要害上。可惜,孟兵粮的话,并没能引起众掌柜的共鸣,局面僵持了一会儿。屠兰龙冲台下沉默着的掌柜们说:“事情你们都看清了,该怎么处置,大家拿个意见。”
大和钱庄的钱掌柜这才站起来,吞吞吐吐地道:“孙掌柜是不对,那么多的米,糟蹋了实在可惜,不过念在是初犯,就饶他一回吧。”
“初犯?那么多米霉烂在窑里,你说他是初犯?”屠兰龙不能不怒。如果掌柜们的态度能积极点,说出的话姿态高点,兴许他也能放孙德仁一马,可是,他看到的情形恰恰相反。这就让他不得不相信,商会这帮人,背后是私通着的,指不定瞒着他跟孟兵粮,还做了多少不可告人的事!他的目光对住商会何会长:“事情出在你这里,该怎么处置,你拿意见吧。”
说完,他丢下众人,离开会场,走出了云水间。往梅园去时,一条腿的老唐拄着拐杖从后面追来,拦住车子说:“少司令,少司令,你要三思而行啊,这事,千万草率不得。”
“我怎么草率了?”屠兰龙不明白老唐为什么如此慌张。
“孙掌柜杀不得,万万杀不得。”
“老唐!”屠兰龙害怕自己动摇,他是真不想杀孙掌柜的,但如果孟兵粮所说是真,这种人,又怎么能留?忽然,他脑子里又想起义父,想起义父遇难的那个传言。
“他救过老司令的命啊!”老唐重腾腾地道,他的声音也拉了哭腔,“这事他做得的确不厚道,不该跟少司令您对着干,可他真救过老司令的命。”
屠兰龙眼前一黑,感觉自己心里最脆弱的那个地方被人刺中了。
老唐没有虚构,孙德仁孙掌柜的确救过义父的命。七年前,义父接到新成立的商会邀请,给商界的朋友们去训话,那晚吃完酒,义父邀商会一干人到梅园打牌。车子经过2号路时,一切都还平静,酒兴正酣的义父拉着何会长的手,不停地夸赞他,说他是个奇才,把商会交给他,自己放心。谁知等一行人下车,往梅园进时,突然有五个黑影杀出来,在黑暗中想要直取义父性命。若不是随身警卫出手及时,那晚义父怕是难逃一劫。就在制伏凶手的过程中,义父还是中了枪,有人躲在五个黑影之后,在梅园深处冲义父连开三枪。一枪打空了,一枪打在紧急中扑向义父的孙掌柜右肩上,一枪,击中了义父的右腿。后来屠兰龙听说,若不是孙掌柜及时扑向义父,将义父推倒在地,也怕是……
但,这就能成为他欺行霸市、囤积粮油的理由吗?还有,那股谣言如果真是因孙掌柜而起,这里面会不会有更多的名堂?
屠兰龙扔下老唐,赌气似的跳上车,回了梅园。
这一晚,屠兰龙一眼未眨。云水间那边不断有消息传来,说掌柜们纷纷向孟兵粮求情,要求宽大处理孙德仁。后来又听说,孙德仁的老婆带着几个姨太太,跪在云水间门口,卫兵都拉不走……
再后来,他就听说,县长孟兵粮牙一咬,说出了一句让众掌柜心惊胆战的话:“公然践踏商业秩序,暗中跟汉奸组织勾结,给汉奸组织出卖情报,企图借日本人的屠刀,榨米粮百姓的血,这种人,不能留!”
屠兰龙闭上眼,他在心里感激孟兵粮。如果不是孟兵粮,这道难题他还真解决不了。凌晨五点,那声让全城震颤的枪响过后,屠兰龙的身子软软地倒在沙发上,这一枪,打得他心里出血啊。
他对住义父的画像说:“如果我屠兰龙错杀了他,我会把自己这条命还给他!”
随后他又冲枪响的方向说:“囤积粮油可以不杀你,强抢民女也可以不杀你,欺行霸市也可以饶你,但你绝不可以做汉奸!”
这是秘密,怕是除了屠兰龙跟孟兵粮,全米粮城的人,还不知道孙掌柜孙德仁已做了汉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