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否出于偶然,密诏下达与大政奉还发生在同一天。
倘若这便是历史的真相,应该将哪个当作“表”,将哪个视为“里”呢?
庆喜并未失败。他极力避免武力斗争,拒绝洛奇的再三诱惑,并开通外交之路,实现了大政奉还。因此,我们必须知道,以二条摄政为首的朝廷重臣们在受理此事时亦不知密诏一事。如此一来,只有一种解释--在新帝受理报告的同时,有人迫使其在密诏上钤盖玉玺。而且,直至今日,日本上下仍尽力避免提及此事,反而为胁迫之人歌功颂德,强行将其描述为勤皇者。
其时,岩仓具视手下有一人名唤玉松操,岩仓经常就各种国体问题向他咨询。据说,被称作讨幕密诏的宣旨文章即为此人所作--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源庆喜藉累世之威,恃阖族之强,擅自陷害忠良,屡次弃绝皇命,终至矫先帝之诏令而无忌,弃万民于沟壑而不顾。罪恶所至,神州将倾。朕今为民之父母,若不讨伐此贼,上何以见先帝之灵,下何以报万民深仇。此朕之深忧,虽逢谅暗而不顾,实万不得已。汝宜深体朕心,诛戮贼臣庆喜,速成回天伟绩,还生灵太平山河。此朕之所愿,万勿怠慢。
而且,密诏还下令一同讨伐担任守卫职的会津宰相(松平容保)和担任所司代的桑名中将(松平定敬)二人。
以上二人滞留于辇下,助幕府之暴,其罪非轻,故特此下令,迅速加以诛戮。
充斥着如此憎恨之意的旨令和诏书实乃史无前例。如此态度绝非一视同仁、以万民为赤子的日本的本来面目,可以说,这正是未能窥知国体本质且暴戾的政治阴谋的实证。至于此事令日本国体日后变得何等昏暗、遭到何等轻蔑,已然是众所周知。
领旨人为“长门宰相及少将、萨摩中将及少将”。
当然,准许毛利大膳(敬亲)父子官复原职并迅速上朝的命令也在当日同密诏一起,经中山大纳言之手传至岩仓具视,又经岩仓之手传至小松带刀、西乡隆盛、大久保一藏和品川弥二郎四人手中。
四人联名提交承诺书,并于即日抵达长州的三田尻。其时,三田尻已聚集了约四百士兵,芸州藩也屯集于御手洗川,静待密诏。
在此次密诏事件中,中山忠能、正亲町三条实美、中御门经之等公卿暗中领受岩仓旨意而活动,这令二条摄政惊愕不已,并对一干人等做出了处置。
世间之事存在可用常识解释和不可用常识解释两种。至少在战国时代,朝廷衰微似乎是自然而然开始消亡的结果。后来通过信长、秀吉、家康相继建功,朝廷命脉得以复苏,逐渐清晰地显露出天长地久和万世一系的真正姿态。
为了传承万世一系,是亲政好,还是避开直接怨恨由幕府主持政治好--围绕这一问题,世人多有争论。但将德川氏描述成罪大恶极以至神州将倾的凶贼,这种强词夺理是在天皇身边侍奉的廷臣们所无法接受的。
因此,摄政及其下官员迅速达成协议,10月21日,这一密诏终被撤销。
无论如何,理应讨伐的贼臣也已将委托的大政全部奉还朝廷。
“我将辞职,后事还请勉力为之。”
做出如此果断决定并负责收拾残局之人竟被蒙上贼名而遭到追讨,这算什么神州?又算什么至高道德……
特此有命,中止此前经中山忠能、正亲町三条实爱、中御门经之向萨、长二藩所下密诏。
当然,在此次事件背后,不仅有廷臣们鼎力相助,满天下的志士们亦都在高呼:“不愧是第十五代将军,果然是拥有水户血脉之人!”这些感激的呼声也成为了巨大的支持。据称,向土佐的后藤象二郎积极阐述八条策略的坂本龙马等人也感动至极,流泪说道:“好一个决定!吾愿为此君(庆喜)献出生命。”
通过中止密诏,可以清楚地看出宫廷的意向。所谓的密诏怎么看都不过是利用天皇的阴谋文章罢了。然而,由于此事会对日后以天朝之名掌握霸权的功臣们带来妨碍,所以在历史的表面,此事被巧妙地隐藏了起来。
于是,他们声称庆喜奉还一事实为虚假,认为庆喜只是暂时辞职,其所谋长远,乃是为了再次将天下掌握在自己手中。
“若非如此,他又怎会那样干脆地奉还大政?这一定是他的计中之计,他还会再次夺回天下。”
或许他们当真以为如此。人在评论他人时,必然会以自己为标准,而土鳖是无权评价明月的。他们的想法无非是结束幕政,宣扬“王政复古”的大号令,但却连如此能力也不具备。
其间,庆喜一步步地处理未竟事宜,岩仓派则在逐渐整顿军备。
11月23日,岛津忠义率兵进入京都,驻扎于相国寺。24日,萨摩藩士西乡隆盛和长州的品川弥二郎也抵达京都。他们认为,无论如何都必须集结兵力,依靠军事实力震慑庆喜,但其实也可以说是因为他们无比惧怕庆喜。这些人便是如此悲哀,丝毫无法理解庆喜的立场。
萨、长无视庆喜恭顺的态度而集结兵力,这令幕府一方--特别是德川家内部众人群情激愤。
激起众怒,再冠以贼名,逼其与萨、长作战,适度削弱双方势力--这种类似后白河法皇的想法,岩仓具视自然也会想到。
最先踏入这一圈套之人是纪州的德川茂承。茂承将德川氏谱代诸大名和重臣们召至江户藩邸,如此说道:“我等可先辞去王臣。”
辞去王臣便意味着不再是日本人,这是对前述不合理密诏的强烈反抗。也就是说,此前胁迫新帝下达的密诏对国民思想造成了无比巨大的冲击和动摇,而这便是最极端的第一个例子。
此事并非不可理解。前将军家茂是孝明帝的爱婿,而促成这段姻缘之人不是别人,正是岩仓具视……
岩仓此次若无其事地迫使新帝下达密诏,不仅倒幕,还要讨伐守卫职和所司代。虽然宫廷已经下旨撤销密诏,但事实上,萨、长的军队却接连进京,逐渐施加压力。
(如此靠不住的朝廷信之何用!)
辞去王臣便意味着跳出敕命的约束,脱离国籍与之一战。以水户藩为首,彦根藩及其他谱代大名亦高举双手赞成,只有越前藩表示反对,并尽力稳住众人。
“万万不可令此前苦心化作泡影。而且倘若将军家反对,将至无法统御。”
由此可见他们是多么愤怒。事实上,这种对朝廷的不信任后来仍未消散,直至明治才有所缓解。
总之,辞去王臣之举暂被稳住,但其时,在江户市内,相乐总三一派领受萨摩旨意,以所谓筹集勤皇军资金为名,大行强盗行为,气焰极其嚣张。
此番策动的大本营自然便是三田的萨摩藩邸,人们认为秘密下达命令之人便是西乡隆盛。
笔者知己三田村鸢鱼老坚持认为下达命令之人是西乡隆盛,直至死前仍不断重复“我最讨厌如此阴险之人,绝对不会成为西乡党”,并对其残杀无辜市民、掠夺钱财、企图搅乱江户的反人道行为提出了强烈控诉。
当然,相乐总三最后也死于萨摩之手。这样的黑暗阴影总是被人故意从历史表面抹去,以今天的角度来看,赤军派当属此例,那么支配这暗影之人究竟是谁呢?
就在两派对立的情况不断激化之时,唯有人在京都的庆喜仍在默默地收拾残局。
11月8日,庆喜上书,奏请朝廷准许接受诏命的诸位大名进京。同一天,岩仓具视也第一次被准许重新居住在京都,得到了参加朝议的机会。
善恶暂且不论,岩仓具视堂而皇之地以公卿的姿态现身,便意味着当前事态有了很大进展。
当然,庆喜当时并未表示反对,因为他必须一边尽力躲避背后的激烈冲突,一边策划取代现有制度的政府尽早诞生。
而在京都,谱代大名们皆如浪涛般摇摆。在彦根、大垣藩主持召开的京都会议上,众人认为朝廷终究没有实力来裁决一切事务,故一切皆视德川氏命令而定,并将此意上奏朝廷。
会议召开的时间是11月11日。到了12日,摄政二条齐敬首次在朝廷上与左大臣近卫忠房、右大臣一条实良联名提交“朝权树立”的政策问题和“复兴太政官八省”的提议。
11月15日,摄政又向德川庆喜、德川庆胜(尾张)、松平庆永(越前)及其他在京诸大名提出了“大政归一”和纲纪确立的政策问题。
而同一天,土佐藩士坂本龙马和中冈慎太郎在京都河原町的居所--近江屋新助宅被刺客斩杀。这也是当时社会动荡的余波,坂本三十三岁,中冈三十岁,二人均正值盛年,其死着实令人惋惜。
自此时起,岩仓具视开始大展身手。倘若不追究轻视大义这一点,他确实可以称得上是明治政府的最大功臣。
12月1日,他同中山忠能、中御门经之、正亲町三条实爱等人一同召集大久保一藏、西乡隆盛、品川弥二郎等人,秘密决定“宣扬王政复古大号令”。
12月8日,根据敕命,如今只能依赖岩仓的流亡长州的三条实美、三条西季知、东久世、壬生、四条、泽等公卿以及毛利敬亲父子等人均官复原职,岩仓本人和久我建通、千种有文、富小路敬直等人也被取消蛰居处分,打开了他们参加朝议的道路。
如意算盘打到如此地步,可以称得上犹有鬼神相助。如此一来,岩仓的同伙越来越多。9日,他请天皇驾临学问所,在亲王、诸臣汇聚一堂的席上宣布“王政复古”,并即刻制定了朝廷的新官制。
如字面所示,岩仓以快刀斩乱麻之势,将原有的摄政、关白、征夷大将军、国事挂、议奏、传奏、守卫职、所司代等统统废除。而对于废除这些官职以后众人的去向问题则没有丝毫担心。
而且,他还设立“总裁”、“议定”和“参与”三个职位,替代原有职位,又勒令摄政、贺阳宫、九条、近卫(忠熙)、鹰司、德大寺、一条、柳原、叶室、日野、飞鸟井、野宫、伏原、里辻、久世等人同时停止参朝,闭门反省。通过如此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快速行动,当日之后,宫廷之内再无一人反对岩仓,实权不由分说地落入岩仓手中。这真是极端的封锁言论的绝技……
人通常都无法打破常识,但倘若立足于本质完全不同的观点之上,便能做到令第三者完全无法想象的事情。
岩仓具视是公卿中的异端者。这位异端者发现以萨、长为核心的军队可以为自己作战,他便打起了不可思议的如意算盘,令这支军队与幕府军交战,无论哪一方获胜或是失败,自己都毫发无损。也就是说,他若无其事地牢牢占据了一个位置,一个可以下达任何密诏的位置。
如此一来,他已是无所畏惧。幕府军获胜也好,萨、长军获胜也好,只需向获胜一方下达敕命、加以驱使即可。
事实上,这才是家康最担心的“无法者”,但世人有时却会为这种无法者冠以大天才、大英雄的美名,并不停拍手称赞。
至于面对五摄家,他也并无理由必须卑躬屈膝。倘若他们是围在皇室周围的一群苍蝇,自己又何尝不是?此时拍动翅膀,与众同乐,有何不可?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勒令其蛰居实则给了他太多的思考时间,实属一大疏忽。
一旦涉及到尊皇勤皇,世人都会变得容易冲动,若不利用这一点还能利用什么?岩仓具视这种目中无人的性格实在太明显了。当然,他当时并未理解国体真正的尊严。
世人皆惧怕内乱。在内乱中,无论战况如何,我都会毫发无损……这种如意算盘令他的立场变得无限强大。
(只要抓住庆喜等人的弱点加以攻击,他们便与婴儿无异。)
庆喜同时存在勤皇和水户之子这两个弱点。于是,岩仓巧妙地拉拢西乡,命其在江户暗中驱动类似赤军的盗贼集团,而他本人却并无任何罪恶感。也就是说,这是一种彻头彻尾的战国时代的马基雅弗利主义姿态。
9日,岩仓白天将所有公武合体派的身影赶出朝廷后,立刻于当夜召开了着名的“小御所会议”。而通过白天的官制改革,无论是亲王也好,五摄家也好,不听自己命令之人均已被统统赶走。
新总裁由有栖川宫炽仁亲王担任,御室宫纯仁亲王、山阶宫晃亲王、中山忠能、正亲町三条实爱、中御门经之、岛津忠义、德川庆胜、松平春岳、浅野茂勳(广岛)、山内丰信等人担任“议定”,他本人则与大原重德、万里小路博房、长谷信笃、桥本实丽等人一同担任“参与”。
其中,不可或缺的庆喜的名字自然已被除去。这是他的深谋远虑,倘若其中包括庆喜,便无法实现讨幕。说起来,讨幕运动和勤皇便相当于他这辆霸权马车的两个轮子。
他计划将庆喜视作敌人,进行猛烈批判。如此一来,一些老好人志士们便会挺身而出,欣然帮助他发动战乱。而且,一旦拔刀出鞘,便不允许有任何瞬间的犹豫……
在众多史书中,均将12月9日的小御所会议描述成展现岩仓具视伟大决断的事实。显而易见,这只是呈现在世人面前的历史表面,至于背后的真相,实则是极其露骨地利用天皇的行为,是当朝绝对不应发生的一场政变。
既已有此先例,明治以后便不可避免地发生众多类似事件。总之,除了萨、长、芸三藩之外,岩仓一派还将土佐、尾州、越前拉入己方阵营,并提出“如何处置庆喜”的问题,打算趁其外出之机,将其除掉。
再没有比这更加诡异无理的事情了。“王政复古”这一词语本身便很暧昧,令本性正直的春岳等人感到极其为难,而且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庆喜已经通过大政奉还解决了这一问题。但岩仓却无论如何都要让庆喜蒙上贼名,将其拖入内战。这是一种革命战争的谋略,然而岩仓竟然发出豪言壮语宣称:“此次维新必须遵循神武创业之前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