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人进化之例，其皆由单简而人于繁赜者乎？个人之计，经几世几年而后进为家族？家族之制，又经几世几年而后成为社会？纷然、杂然，厘然、划然，以生活之单复异，以文化之高下异，以一切相刃、相劘之外物异。其演而为社会之心理也，和然者似春，肃然者似秋，庄而静者如山岳，竞而动者如泉流。无彼无此，各有偕天地而入于舍旧趋新之一境。变迁之速者旦夕，而其迟者在百年，有如何之因，斯有如何之果。得其因，则其果可推也。即其果，而其因亦可溯也。仰观千载，横览当今，时代有差异，国土有区划，人种有类别，无不可纳之于此例之中，而莫或自外。伟矣哉社会心理之变迁也！大矣哉社会心理之变迁也！虽然，社会心理变迁矣，有程度，有秩序，求诸根本，不少变迁；则所变迁者，或如突飞，或如迟步，而究有不变迁者，若纲之于网，轴之于轮，存乎其内，一彼一此，不相合同。此国本之所由立，而国民心理之所由独也。
何以言之？员舆广大，海陆相错，群岛罗列，弹丸黑子，沙漠、山脉、河流、区分天地之气候，水陆之产，有丰有啬，风俗习惯，传自先人，奢俭劳逸，各肖其本。历史教育所留遗一族之镜鉴也，宗教道德所涵养一群之根蒂也。至于语言文字之所发挥，所表扬，又足以锻炼国民之情操，增长其独立之志气。故其成为心理也，活泼者，静默者，沉毅者，发扬者，宽大者，勇敢者，严厉者，和平者，富于进取者，善于保守者，优于创作者，长于模仿者。以此之故，社会心理有变迁而国民心理无变迁。有变迁者末也、流也。无变迁者本也、源也。夫唯本与源，是以成为固有，莫能相效。以甲族与乙族较，以乙族与丙族较，孰短孰长，孰优孰劣，不得而同之，亦并不得而议之也。
然而吾常持此例，以例吾民，中情惶惑，茫无所主。大陆雄伟之风物，其感发于人者，何以少广大发扬之概？社会交际贪逸、猥亵、习染之污，何以不可荡涤？爱国之心无从励，自尊自重之意不少存，言语流于纷歧，文字几于湮毁，如此而谓之变迁乎？曾无解于已成之例也。如此而谓之不变迁乎？未知吾先民之心理果如此否耶？圣哲贤豪之辈出，娘娘炳炳，照耀史册，其足以表山川雄伟之概者，非不多也。《风》诗表民族之思，《曲礼》详交际之事，风俗习惯非不良也。群治渊深，诸教广大，有源有委，有本有支，渊然见社会活跃之思潮焉，蔚然见人民道德之观念焉，文字言语之蔚然独立，又非不久远而博大也。然则由古证今，可以知其变迁，且知其变迁之剧且烈矣。他社会所不经之惨，他国民所不被之毒，而独求之于吾社会、吾国民，乃数数见矣，岂不悲哉！
吾尝深求其故，而知其由矣。东晋以来，五胡云扰，盗据中原，陷其域中者，人以奴隶牛马。为苟活之计，其保余喘于江南者，尚各耽于清谈，以与时浮沉，气节亡而士气销，群制乱而民智涸，社会心理之变迁，岂复有程度有秩序、而不至有伤其根本者乎？拓跋氏起而继之，缘饰文教，垂及百年，汉官威仪，非中原遗民所能望见矣。石晋不道，割地赂夷，以致燕云十六州之民沦于腥膻。至宋兴而莫之过问，非尽君臣之偷安一旦也。蛮夷性尚，浸入人心，老壮死而少者已忘其为谁氏之民，视礼乐为桎梏，等衣冠于赘疣。于于而生，昧昧而死，未尝望及于祖国之光复，固敢必也。及后辽金交扰，千里为墟，救死不遑，谁暇悯文化之失坠？蒙古出而混一寰区，屠杀残毒，无虐不至，人群之乱于此，极焉。当是时，政令严而舆论泯，法网密而清议亡，橇枪之气，满于社会，民之生也，慑于夷威，罔不以卑污苟贱自处，而所谓仁义道德者，又谁言之而谁听之耶？自此以后，夷夏之大防不坚，国民之志气愈坠。旋起旋仆，夷灭相寻，国本愈剥而愈危，国力愈斗而愈丧。地有土崩瓦解之忧，人有同室操戈之患，国之不国，有自来矣。
由此观之，国民心理之变迁与否，以社会心理变迁之剧否为断，使社会心理为世局所默运，为国力所转移，则国民心理有增长无变迁也。若夫外力伸张，大本破坏，虽不变迁，岂可得哉？譬若清风在林，徐徐然而吹之，枝干虽摇，根本自固也。及夫厉风一至，本拔末颠，虽有萌蘖，枯槁立见，事殊而理一耳。今执其说而不会其通，无惑其多所抵牾也。悲夫，此亦岂徒吾国民已哉。今世国亡者相继也，种奴者相接也，此也。抱不祀之忧彼也深，忽诸之痛哀者何其多也？而亡之、灭之者，恒以斩绝其国民固有之心理为唯一之毒策。国史遭其焚烧，文字语言为所禁绝，而又往往肆其狂墨，着为一族之秽史，使千百世之子孙见之，不得不厌薄祖国，以助长其奴性。虽有二三怀旧之士，志存光复而零丁自处，奔走以疲，亦且有迟暮以老者矣。遍览国民。则躯壳虽生而心已死、行尸走肉，盲动频频。利亦不知，害亦不知，不亦哀哉！
然吾国民，创钜痛深，数十年以救国保种之属望于人者，既朝三暮四，暮四朝三，以颠倒吾民之喜怒，而名实未曾少亏。其起而自为谋者，则又如醉人之举动，言笑莫知自为，凡事俱然，而于教育则又特甚。近者兴学之声喧于通国，借材异地者，接轸而出；负笈从事者，结驷而游，东西各国亦皆争属耳目。然而学校之制度不完，教育之宗旨无定，有形式而无精神，俨然步埃及之后尘而不知返焉。厌绝历史如土苴，摒弃国学如弁髦，为之数年而无效，则于国民精神之教育，绝口不敢复言。翻然变计，竞尚物质，方且斤斤然自诩曰：“吾为国民谋教育矣。”甚矣，其惑也。
夫实业亦富强之源，世界文明之机关，何一非利用物质之效？吾又何敢末视之也哉？然国非新造，民有旧德，教育宗旨，首必在此。今乃朝而东涂，夕而西抹，取固有之文明，缘饰而斫丧之，教育安得有特具之精神？国民安能保其固有之心理哉？日本立国晚于吾国者数千年，儒释两教俱自中土传来，文字为汉文之旁枝，国魂亦汉学之流派。当其兴学之初，在野学者竞竟然以保持国粹为务，国民被其流风，故能内培国脉，外以与欧西文明相融洽，不数十年而成为强国。今持吾国以与之较其得失，何其相反耶？
大抵人生心理之作用，有有意识者，有无意识者。有意识则发而为知觉者锐，现而为情操者坚，起而为动机者活，受外物之刺激而动，即不受外物之刺激而亦动。今唯其无意识，故知觉钝，情操柔，动机死，一切外界之刺激，有如不有。疾雷破灭而不惊，大浸稽天而不惧。世界风潮自剧也，国民沉睡自酣也，而蛊惑之者，则又变乱其是非邪正之途，以求逞其说，售其技，而因以济其私。以有意识之国民当之，吾知有以破其诬矣。乃有意识不数睹，而无意识者，将求之国中而皆是也。吾如此何哉？今吾欲吾民之自善其心理，求其道而不得，计唯有发其沉厚之情怀，既往以勖将来。上溯之于百千万世以前，而下极之于百千万世以后，以求复其固有。无徒局踏于荆天棘地之间，遂谓高厚之莫现在若也。疆士之开拓自何代、迄何代？而日蹙月削；政教之美备自何时、迄何时？而年衰岁废；风俗受几许坏乱而颓圮，道德受几许剥夺而陋恶，文字言语受几许摧残羼杂而单弱、而混淆？考人物之消长，究世运之隆污，办民气之盛衰，察国力之隆替，可歌可泣可慕可哀，爱国之心自不期而起矣。故国民之于国史也，不敢以陈迹视之，尤不敢泥其事实，而不穷其哲理。盖古今得失之林，前者即后者之所鉴。推其迹而其理自出。于一族之理乱兴废，有攸关焉。欧西学子，肆力于此学者，骎骎日盛。民族思想之发达，以成为今日之国者，皆博大精深，诸记载之功也。吾国史册浩如渊海，择而观之，亦可籍明治化进退之大哲原。人虽以史例之，不善讥，亦其囿于成说而非真是。推陈出新，‘以感发国民。其为用正自无穷。若剽其粗浅而遗其精深，谓所得者，不过于是；束之不观，甚且欲摧而烧之，将使七十二代之民不得为历史之人种，吾亦唯随红人而入于林矣。
呜呼！年少读书之日，知识未广，每观先哲之心性伦理诸论，恒多视为迂竦。长涉哲种学理，取吾旧说而融会之，始知可贵。而又遍观中域，外族侵凌日深月剧，汤汤洪水，沉溺人心，物质之涂泽日新，心理之腐败日甚，精神颠倒，动作非人，使早即心理以救复之，何遽至若斯之甚者耶？吾为是竭吾闻知，着为此论，以讨国民。若志怀覆亡之忧心，抱沦胥之痛，懔栗遗训，悯怀旧德，去一心之邪慝，解百念之束缚，精神有主，疾痛患病自有知，是非邪正自不淆，心理正矣。心理正而耳目不迷，手足相用而不至自相为祸害，种族之不终奴，其在斯乎？不然，明者一隅，暗者全局，知者一人，愚者千百，切身利害曾自不觉，此起而彼仆，此屈而彼伸，不久而且将全即于毙，令后之读史者，取吾国民灭绝之迹，论其世，考其事，而为之毁辞曰：“此民族以亡其固有之心理。”故不知有国家，并不知有种族，而忽焉灭矣。悲夫！
（原载《夏声》杂志第八号，署名壨空）
碑铭、传记文
张君治平略传
君讳秉钧，字治平，三原人也。父启贵，商于成都，因侨居焉，以庚辰岁生君。君生长于蜀，年二十，始归陕，学于宏道、味经两书院间。壬寅秋，君胞兄以病殁于成都，君闻丧往奔焉。其明年春，君父母为之娶于蜀，越月而复归陕，以乙巳岁八月来学于东。历丙午、丁未两载，至今岁戊申夏六月以病殁，年二十有九耳。君为人广额多髭，视少短，言寡、行谨，意蔼如也。处父母昆季间，具有至性。与余交，久且厚，言辞偶相触，君辄默止，未尝以疾言厉色加之余，盖历七年如一日也。朋辈中有以是疑君与余交者，君曰：“里空言辞刻削，人所不堪，然其心诚怛厚无他，仆故曲谅之耳。”人亦以是多能谅余，且益知君之善与人交也。
性明敏，富于记忆力，幼时所读诸书类能暗诵。善属文，一法诸古，不屑效近人作。书法亦如之，人罕及之者。然卒未尝以是自炫，其无文人习气可见。至东后，耽于实业，数理之精，朋辈中有师之者。以去岁秋，获人日本东京高等工业学校，习织染科。当是时，秦人之学于东者几百人，习实业者半之，时以故，辄他迁。其普通科卒业者，尚各逡巡于专门学校之门，余多甫至者。唯君志独坚，学独勒，习专门独早。由是人之属望于君者亦独厚。皮生者，与君同里，素知其弱，每见之必曰：“君勤矣，盍少息？”君然之，而学卒不少辍。盖君自抵东后，频患胃疾，终岁服药，藏修息游，不暂去之。然卒未尝以疾故废所学也。
近世吾秦处交通维艰之局，民之生也，不见外事，蛰居蜷伏偷生以为安。风雨坏墙屋，豺虎瞰生人。秦民处之，晏如也。去岁末，同志之居东者，始相寻欲以笔代舌，为针砭吾民计。群焉谋之君，君曰：“善哉是谋！名将奚取乎？以地则隘，以时则滥，吾秦风诗，古所称为夏声者也。能夏则大，今欲大吾秦，名之莫若此。”众咸可之，名遂定。《夏声说》一篇，实君所作者。后每月为文，未尝懈。五月初，君将自学校预科卒业，课甚剧，君既勤于学，于文，复毅然任之。病之前一夕，谓余曰：“付梓期又迫矣。仆所著有《说俭》一篇，可否载之，愿决于君。”余曰：“君奚谓也？”君曰：“昔我先民以俭为德，自外族人，而掠夺民财，以肆其骄奢淫佚之欲。吾民习之，厥德日漓；加以欧风东渐，社会披靡，外饰文明，则且以俭德为几近禽兽者。仆闻之，国奢则示之以俭，国俭则示之以礼。今国民不事生计，而徒习于奢久已。仆是以有此作也。”余善之，因请示。君曰：“稿尚未就，愿少待明日可成之。”余曰：“诺。”次日，君早出往学校，傍晚不归聚，方坐待间，而告病者至，众始知君自学校入医院矣。次午，余往视之室，见君仰卧，汗渗渗然。余惊而问之，君乃略述其病状，言及前稿，谓不日病间当续成之。余沮之，后辄以此为言，盖君初不自料其不起也。遗墨尚在，呜呼！惜哉！
君殁后，众具棺殓之，厝之横滨，乃为书闻之。君父母将以明年归葬于陕。
壨空子曰：当君在乡时，谨厚自持，恂恂然无异众人，绝口不谈时事，数知己外，鲜知君者。及来学于东，三年而不倦，人之知与不知，皆称君为好学为志士。君之名由是乃著。盖唯笃于行，固不欲以言见也。使君不死，其开吾乡实业先必矣，乃遽以病殁于异域，岂其命耶？《诗》曰：“天之降罔，维其优矣。人之云亡，心之忧矣。天之降罔，维其几矣。人之云亡，心之悲矣。”悲夫！
（原载《夏声》杂志第七号，署名壨空）
中华民国故报人榆林张季鸾先生碑铭
维民国三十年九月六日，《大公报》总编辑、国民政府国民参政会参政员榆林张季鸾先生以疾卒于陪都。讣闻中枢，诸公奔走相告，亲临吊奠。国府发给治丧费，并令优予抚恤。国人哀恸，函电纷驰，请公葬西安。各界人士相与聚集追悼，且谋刻石作纪念，而属其文于元鼎。元鼎弗敢辞退。念季鸾尚未葬，其生平行谊之详，经历之迹，自有其行状与埋幽之文在。今仅书其一二大者，以传于世。
季鸾讳炽章，陕西榆林张氏，姿禀殊绝，读书五行俱下，过目成诵。口吃艰于发端，为文操纸笔疾书，数千言立就。体单弱多病，未冠，鬓发星星然，故早岁自号其笔曰“少白”。目光炯炯照人，外和易而内刚毅，临大难，始终不渝其节。父宁阳公之丧之归自山东也，季鸾年才十三。清延榆绥道湖南陈公兆璜莅任观风，见其文，奇之，召入署，教之读书。旋资之，从咸阳刘古愚先生学。先生教以学，不以文，未几，季鸾学即得其师承，文亦洋洋缅缅，天才露矣。年十六，入宏道高等学堂肄业。光绪乙巳岁，陕西考送留日学生，季鸾与焉。不数年，得入第一高等学校，声名大起，同辈中虽彼邦高才士，亦莫敢与之抗。当是时，吾国留日学生数逾万，昌言革命日益盛，季鸾闻中山先生讲演，即加入同盟会为会员。陕人士组《夏声》杂志社，与《民报》相呼应，季鸾复多方为之尽力。其一生新闻事业，殆以此为嚆矢矣。及辛亥革命军兴，季鸾则归国，居沪上，日与同志执笔为文，鼓吹主义不少休。由是遂辍学投身新闻界为报人矣。季鸾于中外学术，既咸具有根柢，且娴习外国文字语言。自为报人，则又南北奔走，往来于京津沪汉舟车辐辏人文荟萃之地，岁以为常。平日所与交游，类皆当代伟人、耆宿名流，与夫东西各国知名人士。所有中外古今图书、词曲说部、新闻杂志，无时不足以供其披览，资其探讨。而世局之演进，文化之递嬗，我国家民族之感受激发，亦罔不旁薄郁积乎其中，持之以勇迈不回之气，佐之以艰苦廉毅之操。三十年中，主办之报三：京津《民立报》《民信报》《中华新报》。主笔政者亦三：《民立报》《中华新报》《大公报》。往往出险入艰，屡仆而屡起。盖自接办《大公报》，历十五年来，心力亦交瘁矣，而卒未尝一日懈。其平日着为言说，一出自福国利民之素衷，由畅而旁通，忠厚而恻怛。抗战以来，尤为舆论之先驱，友邦推而崇之，邻敌敬而惮之，不仅政府信赖，国人宗仰已也。其在参政议席也，初不为侃侃之论，而每届宣言，一出其手，辄餍众心。天夺斯人，国难未已，赍志以殁，年仅五十有四。悲夫！观其临终遗言，述往事，念来兹，词意沉痛，以不获见战胜后之国家为憾，其亦宗汝霖渡河之呼也欤？乃系之以辞，辞曰：
华岳金天默降神，笃生英哲秀而文。斯民属望多且殷，群焉喉舌托之君。神州黪黩薮海氛，独载雄笔入九军。寇众辟易常纷纷，文星夜殒玉宇昏。天不怒遗天不仁，乃赓九歌歌礼魂，春兰秋菊挹清芬。
同学蒲城李元鼎撰文
同学三原茹欲立书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