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十九世纪的法国文学中，左拉的文学创作别开生面，独具一格。他师承司汤达、巴尔扎克的批判现实主义传统，把抨击现实的黑暗视为天职，以展现法兰西第二帝国时代为课题。左拉文如其人，他从不粉饰太平，逃避现实；他敢于直言，毫不掩饰地描写社会的丑恶事件，并以否定的态度，无情地揭露和批判社会的各种弊病与罪恶。由于他的笔锋所向，切中时弊，因而常常招致反动势力的非议和迫害，蒙受“伤风败俗”、“溃烂文学”之罪名。
其实，“脸丑何怪镜子歪”呢，第二帝国时代的法国社会生活远比左拉的描写更为肮脏和丑恶，这是不言而喻的。
从文艺思潮上说，左拉是自然主义理论的倡导者，但在创作实践上，他又与龚古尔兄弟等极端自然主义作家有所区别。左拉常常突破了自己所规定的自然主义的理论法则的狭隘界限，在许多方面达到了清醒的纯熟的批判现实主义的高度。左拉一生的主要贡献，当然不在于自然主义理论的归纳与综合，而在于他留给人类的三十多部长篇小说。在这些小说中，尽管其思想水准和艺术成就参差不齐，但在艺术上，则开拓出一条特别的新路。左拉以批判现实主义为基调，间或含有自然主义的成分，两相交织，形成自己独特的艺术风格和特色。
概括地说，主要有下列几点：
一、宏伟壮观的场景描绘
左拉擅长于描绘巨大的场景和事件，他以粗犷的笔调，夸张的手法，渲染浓重的气氛。在小说《萌芽》中，作者通过主人公艾蒂安的视野，鸟瞰蒙苏矿区的全局。死寂的夜空，没有一线曙光，只有高炉和炼焦炉的火焰把黑暗染得血红；辽阔的矿场犹如一个饕餮的野兽，蹲在那里等着吃人；那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的抽水机声，仿佛是堵着嗓眼的怪物在喘气。在井口，有四盏挂灯，反光罩把全部光线投射在竖井上，把铁栏杆、信号灯、刹栓和两个罐笼上下的坑道托梁照得通明雪亮，铁板路上的隆隆声不停地响着，斗车往返穿梭，矿工来去奔跑。这种壮阔的场景描绘，气势宏伟，粗犷扎实，巍然壮观。群众性的罢工斗争，构成了这部小说的中心情节，其情其景也是颇为壮观的。浩瀚的人群在冬季暗淡的阳光下，踏着覆盖的白霜，向光秃的草原走去，活像开赴战场的士兵；队伍中刀光斧影，棍棒林立，乱蓬的头发迎风飘着，咔咔的木屐声，犹如奔跑的马蹄声一般。这寥寥几笔，就把这场资本与劳动的斗争的磅礴气势展现出来了。这是一种史诗般的笔调，节奏深沉有力，气势雄健遒劲。正如法国文艺批评家儒勒·勒梅特尔所说：“《萌芽》的风格由于强有力的缓慢进展、广阔的潮流、细节的积累和作者手法的直率而具有古代史诗的风格。”
左拉是善于写群体场景的能手。在他笔下的大场景，都不是客观环境的静态描写，而是人物活动着的动态描写。除《萌芽》外，还有《鲁尔德》中关于夜间在山区圣泉洞四周的火炬游行的场景描写，《娜娜》中关于万象剧院演出《金发的爱神》时观众神态的场景描写，《酒店》中关于群妇洗衣场面的描写，《金钱》中关于交易所里那批买空卖空赌徒的群团描写，《崩溃》
中关于色当战役两军对垒激战的描写，等等，均是著名的优秀篇章。这些场景，犹如一幅幅巨大的壁画，壮观宏伟，笔墨浓重，视野宽阔，令人叹服。
二、运用象征性的比喻
在左拉的创作中，不论是状物写景，还是人物刻画，都不是以华丽的词藻精雕细镂而取胜的，他的长处在于频繁地运用象征性的简洁比喻，画龙点睛，传神入化，取得独特的艺术效果。比喻要运用得当，关键在于要把握事物的本质特征，选择具有象征性的形象，一语着的，发人深思，左拉笔下的比喻就具有这种非凡的艺术功力。
在《萌芽》中，作者把矿工们伏在沃勒矿内刨煤的情景喻为蚁穴和朽木。
将近七百个工人，在这巨大的蚁穴里忙碌着。到处挖洞掘穴，把岩层挖得像蛀虫蛀空的朽木一样，尽是窟窿。这象征着一个黑暗的旧世界，矿工们埋在深深的地层下面，人如虫蚁，苦不堪言。在历经罢工斗争和血的洗礼以后，左拉则用另一种象征性的比喻结尾：遥望低矮隐没的矿区，一支黑色的复仇大军正在矿井深处颤动；自由的种子在土壤里萌芽，为寻求光和热而震裂着大地。这种比喻，神形皆备，极妙地展现了矿工们的觉醒和未来，同时把书名的象征意义也点化出来，取得卒章显志的艺术效果。
在刻画娜娜这一形象时，左拉因笔下人物的年龄、处境和身份不同，广泛地选用了一系列不同的象征性比喻。在《酒店》里，娜娜刚露世面，作者写她长得结实，富有诱人的魅力，只有十五岁便长得小牛似的胖，一副饶舌的脸孔，白得像牛奶浸过一样，两眼像两盏明灯，所有男子都希望在她这盏明灯上点烟斗。而后在小说《娜娜》中，当她沦为巴黎名妓时，作者则将娜娜喻为充满毒菌的一只金色的苍蝇，闪着金光，从粪坑里飞出来，落在哪个男人身上，谁就会被毒死。这时的娜娜，既是权贵狎客手中的玩物，又是这群豺狼的报复者，她利用自己的美色和手段，将一个个崇拜者击倒在人们面前。这样，娜娜本身又成为第二帝国社会的概括和象征。可见，运用不同的比喻来描写同一个人物的不同生活阶段，就使人物形象体现了不同的象征意义，全面地反映出人物性格发展的全过程。
读左拉的作品，象征性的比喻比比皆是，其表达方式也不尽相同。有时，他以人喻景，使没有生命的景物拟人化；有时则用家禽兽类喻人，展现人物的内心世界，显得生动有趣。不论哪一种方式，所用的比喻都富有象征性，因而给人印象至深。
三、遗传因素和情欲性感的渲染
由于左拉接受了孔德和泰纳的实证主义，在创作中沿袭了达尔文的物种竞争和遗传规律的学说，因而在许多作品中都程度不一地流露出自然主义的倾向。其中最突出的一点，就是遗传因素和情欲性感的渲染。
左拉主张用科学实验来证明自然法则和社会法则，用遗传的道理来阐明一切。在《实验小说论》中，他说：“为了使我的思想明确，使我的思想具有科学的力量，只要把‘小说家’一词换上‘医生’一词就行了。”因此，他在解释工人酗酒、堕落的根源时，虽然注意到环境对人的腐蚀作用，但又错误地归咎为人类种族的遗传因素的支配。在他看来，古波的父亲在一次醉酒后出工，从房顶跌下来，惨死在马路上。身为其子的古波为了汲取上辈的教训，曾发誓“宁可喝沟渠里的水，也不愿进酒店喝一杯不要钱的酒”。但自从古波在屋顶施工时不幸摔跌之后，他也无法执守自己规定的生活法则，无法抵制酒精的诱惑，终于染上酗酒怠惰的恶习，成了一个疯子。此外，绮尔维丝的跛脚，仿佛是她母亲遗传给她的；娜娜的放荡堕落，也是从她母亲绮尔维丝那儿因袭而来的。这样，左拉就把工人的贫困、懒惰、淫乱现象，不得不归罪于工人自身，以至抹去了政治、经济和社会等客观因素的作用，这就显得荒谬可笑了。
左拉还认为，情欲是实验小说的宗旨。正如科学实验者是自然的审判官，实验小说家则是人与人情欲的审判官。文学乃是生理学的继续和补充。因而在他的文学创作中，常常有情欲性感的渲染，把人性与兽性等同起来，强调表现人的本能、肉欲和下意识，这就必然损害了人物形象的认识价值，削弱了作品的思想意义。
四、善于汲取工人生活和斗争的题材
如果说左拉在表现生活、解释社会弊端方面存在着许多不足之处，然而他在洞察现实、汲取生活题材方面却有其独特的功绩，这就是左拉善于汲取工人生活和斗争的题材。在劳资矛盾日趋尖锐的年代，他把自己的视线转向下层社会，重视描写劳动人民的生活，写出像《酒店》、《萌芽》这样一些上乘的作品。尤其在《萌芽》中，作者写出了矿工的苦难和斗争，进而运用对照的手法，相继刻画了艾蒂安、普鲁沙、苏瓦林和拉赛纳这四种不同的工人运动领导者的形象，并赋予笔下形象以鲜明的爱憎褒贬态度，这是同时代法国其他批判现实主义作家所不可企及的。
左拉在表现工人阶级的生活和斗争方面所取得的成就是巨大的。他的艺术功绩在于：当人们还没有把工人阶级的生活和斗争作为文学创作的题材时，他将其作为自己创作的课题；当作家们尚未触及资本主义社会的基本矛盾--劳资矛盾时，他却在法国文坛上大胆地作了真实的反映；当人们还瞧不起这些工人运动的组织者和领导者的时候，他却给我们正面地塑造了第一批先进的法国工人形象，并把他们当作自己作品的真正主人公，从而比起他的前辈或同时代的法国作家，他提供了更多更新的东西。在西欧的批判现实主义文学中，只有英国盖斯凯尔夫人的《玛丽·巴顿》和狄更斯的《艰难时世》才能与之媲美。这无疑也是左拉文学创作艺术风格中最富有特色的精华所在。
法国当代著名的评论家让·弗莱维尔曾经指出：“谁要是准备对小说家左拉作出全面的判断的话，那他必须从这个基本观点出发：左拉，他是因为处在阶级斗争的现实之中并且忠于这个现实，所以才写出了他的杰作。”左拉自己也曾把写作事业喻为百眼巨人和百手巨人的工作：“一百只眼睛是为了能看到一切，一百只手是为握住笔杆，记下一百只眼睛的见闻。”由此可见，左拉文学创作的独特的艺术风格，正是由于作家深深扎根于社会现实，并以无限艰辛的劳动才建树起来的，因而尤为世人所珍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