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天师语录
（五篇）
一有一天Zarathustra来到东方，看见许多的诗人文士，不少的政客名流。但是有一种欲老未老的留学生，他是永远不见，虽然他们屡次有很古雅秀丽的名片递给他。他住在这马哥保罗屡次称引的京城，的确勉强勾留了十余天。在这十余天他看了各色各样的动物常常使他叹气；他常对他的信徒说：中国的文明确是世界第一--以年数而论。因为这种的民族，非四千年的文明，四千年的读经，识字，住矮小的房屋，听微小的声音，不容易得此结果。
你不看见他们多么稳重、多么识时务、多么驯养。由野狼变到家狗，四千年已太快了。
你不看见他们多么中庸、多么驯服、多么小心，他们的心真小了。
因为我曾经看见文明（离开自然）的人，但是不曾看见这样文明的人。
他们不但已由自然进入文明，他们并且已经由文明进入他们自造的鸽子笼。这一方一方固封的鸽子笼，他们叫做“家庭”。
在这鸽子笼里，他们已变为他们祖父的附属物；他们的女人也已变为他们的附属物。
他们的男人都有妇德；至于他们的妇人有什么德，已非我所得而知。
他们的青年都是老成。你看他们的胡须不是已经长得很稳健吗？
我听说在西欧小孩玩弄玻璃球的年纪，中国的小孩已经会做救国策。他们在摇篮里已经会诵诗书，讲仁义，崇孔，卫道。
在外国青年激进革命的年纪，他们的青年已经会“卫道”
了。但是卫道的结果，却仍旧不外：做局长，坐包车，生小孩，做媒婆。
但是“少年老成”的少年，到了老年时候变为什么动物，我也不易知道。
他们的老人，自有可爱的风韵。萨拉图斯脱拉曾经告诉他们的门徒：萨拉图斯脱拉爱吃两样东西，春鸡与名流。但是春鸡须要嫩，名流须要老。那些青年的名流，萨拉图斯脱拉不敢尝试，以免作呕。
我能够跟这民族做什么事呢？你曾经看见中国的青年打架--真正的打架吗？哭啼号呼却是他们的特长。
中国文化的特长的确不少，但是叩头与哭，绝对非他民族所可企及。
萨拉图斯脱拉说：中国人的巴掌很深，但是眼眶很浅。他们的指头很粘，但是头颅很滑，我能够跟这民族做什么大事呢？
你看他们的男人都穿裙子。他们的两腿已经变成装饰品。
连他们的小孩，也已穿了马褂。
他们只能看下，不能看上，只能顾后，不能观前。再四千年的文化，四千年的揖让，焚香请安，叩头，四千年的识时务，知进退，他们脑后非再长一对眼睛不可。
但是我还常看见他们拧着他们铜臭的巴掌，拍着他们褊狭的胸膛，皱着他们戴蓝镜的眼睛，提着他们鬼魊细小的声音说：保存国粹！
他们似有一位同胞曾经说过：也得看国粹能不能保存他们！
萨拉图斯脱拉到此不禁露了他尖利的笑声说：哈，哈！我知道他们的意思了--那些上了苍苔的灵魂！
萨拉图斯脱拉曾经问过这自大的民族：你们四万万的神明华胄，二百八十年前何以被三十万的胡虏征服？这个问题你要问问他们的历史家--那些文明撒谎者。
那些历史家撒了一个顶大的谎，来表示他们民族的宽大，就是：世界上惟有他们的民族能演成无血的革命--好像他们也会演成战争的革命！
他们说我们相信和平的革命--好像他们能演成无血的革命。
虽然有一班人也有“欺人之弱，乘人之危”的行功，但是这已是民国史上“未有”的奇辱了；不但未有，将来也再不会发生。
我最爱听他们历史家的一句话，就是：中国人酷爱和平。
他们有时候实在太老实了，那些黄脸的历史家！
我能够同这样的民族做什么大事呢？连他们的青年都稳健了。这个民族的确是世界第一--以老大而论----萨拉图斯脱拉如是说。
With apology to Nietzsche民国十四年十一月二十日（《语丝》五十五期）二萨天师攀山渡水，历四十日之路程，乃抵东方大城，亲阅东方文明之大都市，他沿街倚杖的游行，看见满途喧嚣，蠕动的市民--乞丐，穷民，醉汉，书生，奶奶，太太，佝偻的老妪，赤膊的儿童，汗流浃背的清道夫，吁吁喘气的拉车者，号叫似狂的卖报者，割舌吞剑的打拳者，衣衫褴褛之相命者，沿途哀泣的难民，缧系身的囚犯，荷枪木立的巡警。他莫明这大都市百姓何以长此喧嚣不已之故。
萨拉图斯脱拉如是说：“文明是我未见面的丑妇--虽未见面，已可想象其丑。”
忽有马车由萨天师面前经过；萨天师抬头看见里面一位戴瓜皮小帽的男子，陪着一位红衣绿裙脸色僵白的妇人，如囚奴一般坐着。她的脸面是粉白的，但是萨拉图斯脱拉说她是“僵白”的。她不说话，只作“嘻嘻！嘿嘿！”的怪声。
“除去‘嘻嘻嘿嘿’以外，她大概没有语言。”萨拉图斯脱拉这样的自己想。
萨拉图斯脱拉听见坐在车前的马夫叫道：“少奶奶！”由是车中僵白的动物又hi，hi！he，he！像有痨病菌的作声，同时露出她一嘴的金牙齿。
于是萨拉图斯脱拉明白：这就是东方大城美丽之神。作嘻嘿声者，就是东方精神美丽之表现。
萨拉图斯脱拉启口道：
东方美丽之神是扳面，无胸，无臀，无趾的动物--是一个无曲线的神偶。我诚实告诉你，我要拿她来做木工的绳尺。
东方圣人本来也是直板板的，所以也早已变成“木铎”。
东方美丽之神，是整身封固不露的。--我也希望她永远的整身封固不露。
她虽不肯露胸，但她实也无胸可露。她虽然不曾露臂露胫；她也有不露臂露胫之苦衷。
东方美丽之神绝不是“肤浅”之美；她是“衣浅”之_____美。
她不是Skin-deep之美；她是Clothes-deep之美。
萨拉图斯脱拉明白：这就是他未见而已想见的东方文明。
这妇人就是文明之神。所以东方文明是无曲线的，--东方思想也是无曲线的。
因此萨拉图斯脱拉想起他十日前途中所见汲水的村女。
萨天师说：
我爱那婢女的笑声--她不像有痨病菌的。
她的声音清亮--不像刚吃鸽蛋及燕窝粥的。
她的眼睛是粗大，头发是散乱的--我爱她的散乱。
她的两脚似小鹿一般的飞跑；她的足趾还是独立而强健的。
她可与凉风为友，而不至于伤寒；她被那和暖的阳光亲嘴，而不至于中暑。
她在狂雨中飞奔，而不当天病死于肺膜炎。
而且她还可以说自然人的话；不竟天嘻嘻嘿嘿的叫。
我爱那婢女的容颜：
她有灵动黛黑的眼眸；赭赤的脸蛋。
她有挺直的高凸的胸膛，无愧的与野外山水花木的曲线相辉映。
她有哈哈震耳的笑声，与远地潺潺的河水与林间的鸟语相和应。
而且她家中的“老板”，也不是那些见风便伤寒，见日便中暑，戴瓜皮小帽，抽咖力克烟的动物。--这也是使她不必终日hi，hi！he，he！的缘故。
我恭贺那婢女……萨拉图斯脱拉如是说。
红衫绿裙东方文明之神都早已直板板的过去。萨拉图斯脱拉仿佛听见那hi，hi！he，he！的笑声同辚辚辘辘的车声一同消灭于远处的寂寞。他自己却孤立于街中。环顾只有那缧系身的囚犯及荷枪木立的巡警。
（《语丝》四卷十二期）三萨拉图斯脱拉决心辞别河畔的凉风，跑到人声嘈杂的市上。他跟随群众走进一热气阏塞的咖啡店里。在这热闹的广众中，他感到一种特殊的慰藉。
不远的，萨拉图斯脱拉看见他前日遇见在街房演讲的女士，萨拉图斯脱拉看见她赳赳的气象，的确与马车中“嘻嘻！
嘿嘿！”东方文明之神不同。萨拉图斯脱拉又惊喜又忧虑道：
她是我想见的新时代的产物。但是我希望她也是新时代之产生者。就可惜她不该不产！
剪发的女士走到萨拉图斯脱拉跟前坐下。她对萨拉图斯脱拉说：
萨拉图斯脱拉！我知道你是返俗的高僧，是捣毁偶像的道人；你是一切蔑视之蔑视者，一切讥讽之讥讽者。我们希望你也捣毁一切压迫女性的偶像。
我们要打破性幽囚的监牢，要撕断性奴隶的桎梏。
我们推翻贞女烈妇的牌坊，要摘下贤妻慈母的匾额。
我们要脱离寄生虫的生活，也要卸去生育寄生虫的责任。
我们要唱男子雄壮之歌，使柔顺忸怩的男性完全屈服。
萨拉图斯脱拉！我们也愿听你的意见。
萨拉图斯脱拉忽露笑容说：
我的女孩！你的志愿很好！但只是你的志愿很好！
年轻的女郎！在你壮丽的声容中，我仿佛听见性幽囚的哭声，在你蓬发的底下，我似乎仍然看见性奴隶的面目。
这个哭声与这个面目，就是你尚未得解放的徽记。你们已因舆论而憔悴，而且要病卧呻吟于舆论的榻上。所以我仿佛看见及闻见你们的哭声与泪痕。
我要告诉你们解放的真术。我袈裟中隐藏一法宝，不轻易示人的，未知你能消受否？
蓬发的女士道：萨天师，给我看你的法宝！是个什么东西？
萨拉图斯脱拉说：唔！是一个小小的真理，他是怕见俗目的。
萨天师说：
性爱于男子是一种消遣，于女子已成了职业，这职业招牌就是篦、梳、箕、箒。
性爱是男子的慰安，但是他是女子的生命，所以你及你的同性成为性的奴隶。
性爱是刚强的。他是择肥而噬的。你们太肥了。
因为你们整个投降于性爱，所以你及你的同性成为性爱的工具。
男子是性爱的主人，因为男子的性爱是从午茶起的……萨拉图斯脱拉说：
我愿意替你们打断一切的枷锁，只是你们不能容纳。我愿意放你们翱翔于天空，你们养惯的笼鸟。
可怜养惯的小鸟，你们只会唱主人之歌。你们仍然要归宿于主人的檐下。
在你们充满着性奴隶的愤慨的脑海中，你们尚未忘掉你们主人的印象。
在你们自由战争中，你们已经唱颂扬监禁你们者之歌。你们仍然以与男性平等为最高的标准。
与男性平等，这是你们最高的荣耀。而且你们颇已羡慕男性之平胸与不产。
萨拉图斯脱拉说：就是你们的胸已平，你们也无过做男性之投降者。就是你们真正不产，你们也只是男性之投机者。
我愿意看见新时代的女子，--她要打破束缚你们自由的桎梏--男子的好恶！
我愿意看见新时代的女子，--她要无愧的标立、表现、发挥女性的不同，建造新女性于别个的女性之上。
但是我的希望是徒然的。我的说话也是徒然的……年轻的女士起立向萨拉图斯脱拉辞别，辞别之时，她微笑的说：
萨拉图斯脱拉！你的确是个男性，而且是老年的男性！今晚的话确使我闻所未闻！
诚然我要以我情人的好恶为转移，因为我要完成爱情的使命！萨拉图斯脱拉！……但是萨拉图斯脱拉已经起立，抚摩她的头额说：我都知道了！萨拉图斯脱拉都知道了！回去执你的篦、梳、箕、箒！
我所爱的少女，夏娃的嫡系！你已经说老实话！我爱你的老实。
萨拉图斯脱拉如是说。
（《语丝》四卷十五期）四 丘八萨拉图斯脱拉路过街上，看见一队武装士兵由他身旁经过，蓬头垢面，风尘仆仆，形容憔悴，像一群求食的瘦鸭。
鸠摩尼八对萨拉图斯脱拉说：这是东方的健儿，是老大帝国的豪杰。
这些是饿鬼的变相，是率禽兽而食人的妖魔。你看他们獐头鼠目， 啮啮，贫鬼相责的丑相。你听他们狺狺 、张牙恶吠的声音。
这些猖獗嚣张的乌合之众，揭着保境安民的义旗来吮人脂血；这些聚党横行的王者之师，焚毁暴掠做鸡鸣狗盗的勾当。
这些只是搏攫舐噬为万民害的毒蛇猛兽，是奸淫掳掠人面兽心的豺狼蛇蝎。--萨拉图斯脱拉对鸠摩尼八及其他门徒说：
你们错了。我未看见东方的猛兽，我只看见一群驯养的家禽。你不看见那鸭掌“左右左右”的在泥泞中的踏践，你不看见那垂头丧气雨后淋漓的毛羽？
这些不是张牙狺吠的豺狼，这些只是夹尾乞食累累然的丧家狗。他们只要当头一棒，便已狗血淋漓，只要主人呵斥，便已垂尾却走。
所以我说，鸠摩尼八，你错了。他们不是怒吼如雷的虎豹，他们只是嗟来而食的家犬；他们不是奋翮凌风的鹰隼，他们只是栖埘栖桀的家禽。
他们不是好勇斗狠的赳赳武夫，他们只是辗转沟壑偶然拾得一支枪杆的难民。
我没有看见一个丘八不是好百姓的变形，未看见一个好百姓不是将来有一日自食同类的丘八。
不，鸠摩尼八，这些是东方的好百姓，是王者的顺民，他们有一切家禽的美德，有一切家禽聪慧与乖巧。
我也听见家禽有五德，虽然有五德，却不外供庖丁的屠宰。我也知道驯服、敬上、安分、守己是这些家畜的醇厚的民风，虽然仍然不免常为俎上肉，且有时要自相残杀。
不，鸠摩尼八，你错了。猛兽不自食同类，自食同类的，不是猛兽。--只是东方的文明动物。
东方文明动物只有两种阶级：食人的与被人食的，宾主常是一人，时势不同而已。
我看见的不是狗彘食人，只是不得势的狗彘被吞食，虽然我曾经看见不愿自食同类也不容易被同类吞食的野兽。
因为野兽的食性尚存，不易被同类吞噬，所以自食同类的猛兽也就不能自存。但是家禽则不然。
东方文明只有两层道德，噬人的与被噬的。一是王者之风，一是顺民之德。
东方文明只有两句格言：一是“安分守己明哲保身”，一是“管他妈的”！
萨拉图斯脱拉说：
我的丘八都是好百姓，我的好百姓都是丘八。
“好”，这是容易被食的美德。“好”，这是失却兽性做成家畜的称呼。
我听见东方圣人说：没有小人的肉无以奉养君子。难怪君子要赐他牌位，春秋二祭。
我听见杏眼圣人说，颡额的用处是磕头，足膝的用处是膜拜，喉舌的用处是要学唤主人，眼泪的用处是要泣谢天恩。
驯服：这是好百姓的美德，也是好百姓幸得生存的条件。
敬上：这是家畜的宝训，也是家畜换得米汤的资格。
啊，我看见这大群丧失战斗力的家畜，我听见这鸡鸣狗吠的嘈难。我疾恶他们哫訾栗斯的神态，我难受他们喔咿嚅唲的叫啼。
我听厌这善解人意的吠声，我愿听一吼震地的长啸，我厌腻这学唤主人的笼鸟，我愿看鼓翅冲天的飞鹰。
但是我也明白这学唤主人善解人意的聪慧，家畜的聪慧。--怕他们自己不能觅食。
食饵--这是一切家畜沦落的原因，在后花园的草堆里他们已经找到苟延残喘的福地。我看见他们跪着亲吻这一块福地，如瘪三的舐他腿上的烂疮。
食饵是一切家畜沦落的原因，其次便是顾惜皮肉。他们已经学会亲吻鞭挞他们的笞楚，而美其名为敬上。
他们已经学会鞠躬、揖让、叩头、请安，保全他们的皮肉，而美其名曰知礼。
他们已经不会怒吼，只会啜泣，不会呐喊，只会呻吟，不会狂吠，只会欷歔。他们已经学会忍辱含垢、听天安命、唾面自干、安分守己、瞻前顾后、明哲保身、觳觫屏营、歌颂圣德。
我听见他们带着鼻音念经咒佛似的唱着说：我们已经知礼。
这些是我驯服的顺民，是我可怜的丘八堕落的原因。
萨拉图斯脱拉如是说。
（《春潮》第四卷第一期）五 萨天师与东方朔萨拉图斯脱拉来到鹘突之国鲁钝之城，拜见国君俑，太子懦，宰相颛蒙，太傅鹿豕，主教安闲及御优东方曼倩，觉得这鹘突国中鲁钝城里，只有曼倩一人最聪明。只有他尚分得青红216皂白，只有他不玩世盗名，游戏人生；他的笑中有泪，泪中有笑。东方曼倩对萨天师说：
萨天师！慈悲长老！你何以下临这冥顽之邦，徘优之朝，在这廷上，聪明人只能作徘优，也只有徘优是聪明人。我诚实告诉你，我已发明这城中聪明之用处，就是装糊涂！
你只知道噤口之聪明，你却不知饶舌之狡慧。
你何以离你的弥陀净土，你的山中明月？你是否也感觉山峒之严寒，而下凡饶舌以求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