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姓新副区队长这个八月刚刚从某个陆军学院毕业，学的是警勤分队指挥，他来S中队可谓专业对口。他二十四岁，长着一张人中几乎位于脸部中心的怪脸，因为此，他的人中之下的器官特别漫长和突出，于是他从不吐露笑容的嘴更醒目了。他和曹副区队长完全是两种风格，前者对新兵宽容到溺爱的程度，后者一加入S中队就给手下的新兵实行苛政。大概他需要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来最大限度地烧起他毕业后的头三把火。他不许他宿舍里的新兵睡觉的时候说梦话，放屁也要打报告，早晨起床号响过后要在十秒钟内完成醒来与着装整齐、规范地站到走廊里的全部过程，非但如此，他还把熄灯号前半个小时的自由活动时间取消了，这段时间他让新兵抱着床腿一个骑在另一个头上做下蹲起立。他不懂报务专业，于是把心思用在军事和体能训练上。但这不等于他能容忍那些报务成绩差的新兵。相反，每周一例行的抄报考核后，他必得把那些考得差的兵狠狠地训一通。仲义的末日到了。
很奇怪，严师出高徒啊，在余副区队长上任的第一周，仲义竟第一次没考零分。可不考零分就万事大吉了吗？余副区队长的要求是一百分，所以尽管仲义史无前例地考了个二十分，还是免不了被训斥的下场。
“你！你！还有你！站到前面来！”
他喝令仲义和其他几位没考及格的兵站到黑板前。让他们一个骑到另一个头上做下蹲起立--他的拿手绝活。受训者是奇数，仲义没骑到别人头上也没能够被人骑，独自站着。余副区队长便叫仲义背贴墙做倒立，三分钟内不得下来。这比负重下蹲起立其实要容易些，问题是仲义事前不知他要面对这一体罚科目，因此未曾做相应准备，比如把上衣下摆扎进到腰带里。他刚一倒立上去，上衣哗啦涌到肩膀上去了，整个上体全部不雅地露在了外面。学习室里哄堂大笑。仲义自不敢停止倒立，一任自己不雅着。这一次他出足了洋相。
仲义的自尊心竟是极强的。这一天的训练课结束后，他疯了似地往外跑。远远地，我看到他跑到了楼下操场顶头的矮冬青旁，一屁股坐在那里生闷气。
“呸！不想干了！”
当晚在饭堂吃，我找了个机会走到他身边，他恶狠狠地向我、也向所有经过他身边的新兵宣告。
他又擅自离开了中队一次。这一次，他躲到大院西北角的弹药库后面不停地抽烟。在弹药库站岗的另一个中队的新兵看到了他，把他纠了出来，并使得他的名字在被纠人员名单上再次亮相。
余副区队长作为一个迫切需要在新兵面前建立威信的新领导，深谙杀鸡敬猴看的管理艺术或技术，仲义回宿舍后就被他叫到了他床前。
“就你会抽烟是不是？”
他一把撕开仲义的口袋，拽出里面抽了一半的烟盒，用力在手上掂动。仲义不驯地把头扭到一边。余副区队长火了，从烟盒中掏出两支烟，猛地塞到仲义手中。
“给我把它吃了！”
仲义二话没说就把它们随便团了两下塞进嘴里，迅猛地吞进去了。
“我吃了！你还想叫我干什么？”
仲义反戈一击。
余副区队长没料到原本应该提升威信的机会变成了对他威信的挑战。他不甘如此收场，迅猛地抬起手，给了仲义一巴掌。
“造反了你！”
宿舍里的全体新兵都看到了仲义挨揍的惨相。这几乎是S中队第一次新兵挨揍事件。团里不允许打骂体罚新兵，违者从重处罚，不知道这个余副区队长是年轻气盛还是被急功近利的表现欲烧昏了头。
所有宿舍里的人都目睹了余副区队长体罚仲义的全过程，这件事迅速传出区队、传到中队，进至传到团作风纪律整顿办公室。谁写的检举信，这不得而知，但绝对不是仲义写的，他不是这种人。
仲义因此丢尽了脸。余副区队长也因此遭到记大过的处分。出于审慎的考虑，中队领导请团里把他调去了别的中队。仲义和余副区队长两个人，无冤无仇，竟然成为彼此的克星，两败俱伤，结局完全不是任何人当事人和旁观者想要的。
余副区队长据说还是军校里的优秀学员，这第一脚迈到阴沟里了。吴指导员在中队接下来的一次晚点名中剖析这件事，他说年轻人就是不理智啊，包括有些年轻的干部。他说得也算对吧，余副区队长也不过比新兵们大那么三四岁而已，都是年轻惹的祸。
经历了这一件事，仲义整个人萎顿了。他变得很消沉，不管是在训练课间隙，在菜地劳动、打扫卫生的时候，还是去往饭堂或回来的路上，他总是远远避离人群。那件事过去大约一周后，我惊讶地发现学习室里仲义的座位空下来了。当天中午，我吃完饭独自走出饭堂，意外地在饮事班那排瓦屋后看到了正在猪圈喂猪的仲义。他提着一柄脏兮兮的缺口的勺子，叼着烟，有一搭没一搭地将剩饭剩菜往食槽里舀。猪欢叫着拥向食槽，他平静地在一边的石臼上坐下，姿势潇洒地往食槽里弹烟灰。
我亦步亦趋走到他身后，他一转脸看到了我，却又把头别开去了，用滞重的声音低吟了几声秦腔：
无情海又掀惊涛骇浪
惊涛骇浪
泪尽声咽喷欲狂
这是《三曹父子》中的选段，讲述的是曹植落难后的一段际遇。我没听过这出戏，不知道他在唱什么，但那悲怆的感觉我是听得出来的。我站在他身后，不知道该说什么，心里面尽可能多地去感受他此际的情绪。我想他一定是郁闷的、烦躁的、焦虑的、失落的、无可奈何的，任何一个人，落到他这步田地，是怎么都不可能平静的。
“我自己要求来饮事班帮厨的，以后就不用学专业了。”
他停了唱，给予我这这样的解释。
我久久凝望他的侧影，发觉他原本白晰的脸因为愁闷变得灰灰的。后来我走近了去，抢过他手里的勺子，替他往食糟舀猪食。仲义讶异地望着我。有吃完饭的新兵们从十来米开外的路上走过，也向这边投来讶异的注视，有两个兵甚至停下来，专门看着我们。
“别！人家会笑话你的！”
仲义小声而真诚地提醒我。
“笑话什么？”
我心里有股激流在危险地涌动。
“你应该像别人那样看到我就躲--你那么好，我什么都不会。”
我竖起耳朵听完他这句话，立即激动得要热泪盈眶。仲义竟然也会自卑，跟我一样。不！准确地说，仲义竟也会因我而自卑，这说明我先前针对他的自卑多么没有必要啊。
“我来这里第一天，我们就是朋友了。朋友，要有难同当！”
“我落难了吗？”
仲义硬撑。
有人开始在路上起哄了。走过来的新兵几乎都停了下来，扎成一堆。我设想这一天之后S中队暗中会沸沸扬扬地传起我和仲义的绯闻，这是多么值得期待的前景！那种原先令我惶恐的神秘感，现在为我所用了，它第一次让我觉得它也可以是种享受。
“你挺有意思的！”
仲义笑了，说得很真挚。
“你不讨厌我帮你干活吧？”
我还是有点拿不准他。
“你让我想起了我原来在家里谈过的一个女朋友--如果你不是陆键的女朋友，我一定会追你！”
这句话太复杂了，尽管其中有一个是重复信息。
我突然心里五味杂陈。勺子在半空中停住了。
“我不是陆键的女朋友！”我严肃地提醒仲义。
“你不能这样！你要不想当陆键的女朋友，早该跟他说。现在我们都跟陆键说不上话，所以你就是他女朋友。”
他的逻辑很怪异。我真后悔当初没及时向陆键做出申明。我真的生气了。
“不理你了！”
“等等！”他喊住要走的我。“跟你说一件事。过几天，我要走了！”
“为啥？”
“团里要淘汰一批专业学习差的兵，去站岗！你没听说吗？”
“去哪儿站？”
“我哪儿知道！听天由命吧。”
“你不能去！”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惊呆了。他要走了？这个舰队管辖好几个省份的海军部队，他该被分到与我万水千山的某个部队去站岗？我失控地叫了起来。
“你没去跟曹副区队长反映这个情况吗？他会帮你留下来。”
“要不是他把我调到S中队来，我就在V中队学枪炮了。那个专业哪有报务这么难。日！找他还不是给自己找罪受？我喜欢去站岗！”
我不能接受他马上要离开这里的情形，一想到我再难见到他，我就觉得特别虚空。我从未有过的大胆，竟在一个小时后背着仲义迅速找到如今的曹干事，向他反映仲义的情况。曹干事专门去营北镇花了半个月的工资借助城控电话和仲义的母亲通了话，跟后者讨论仲义的事。仲义的母亲理所当然地请曹干事一定要把仲义留下来学习体面的专业而绝不能去站岗，于是仲义在曹干事的周旋下留了下来。我没有让仲义知道我在他的继续留队学专业这个结果中产生了作用。我是为了自己做这件事，这一次，我深刻地意识到这一点。
闻队长和吴指导员这两个已婚两地分居的干部各在家属院分到一套房子，他们安排自己喜欢的几个新兵分别去给他们家刷墙、整理房间。真不知道余蔓琦是怎么想的，从饭堂回来的路上，她竟然追上昂首阔步走在路上的闻队长，申请去给他家布置房间。她声称女孩子比那些只有力气不细心的男新兵更适合去做这个工作。闻队长在路上饶有兴味地笑望这个女兵。当时我是和她一起走的，目睹了她主动请缨的全过程。
“就让我去干呗！敬爱的闻队长！你好帅！哇！好帅哦！”
余蔓琦没大没小地向闻队长耍小可爱。
闻队长素来是个冷面的男人，似乎也从来都是个不为女孩的小可爱打动的人，这一次他终于因余蔓琦的样子笑了。
“那好吧！”
我对余蔓琦此举颇为不解。她这么解释我的积极主动：“我逗他玩儿的！谁真愿意干活啊。我就觉得他不苟言笑的样子很可爱，想逗他一逗！我以为他还会像以前一样不理会我的话，没想到--唉！男人！我以为让闻队长笑，是有挑战性的事，没想到这么容易。我真是自找倒霉啊--你陪我去吧！”
余蔓琦从不来只是把中队领导当成男人看待的能力令我叹为观止。我真渴望某一天能够像她一样，见到任何男领导都不会紧张，相反是站在某个至高点上驾驭他们，可想起来这对我来说是多么有难度的事啊。我禁不住要佩服余蔓琦了。既然余蔓琦能量那么大，我就利用这个机会请她帮我去达成某些隐秘的小心愿。
“我陪你去可以，你得帮我把--张志煜也叫上，行吗？”
余蔓琦才刚认识我似的，夸张地故意用手掌心捂住嘴。
“不是吧？你那么喜欢那个笨蛋？”
“不只是你可以找有挑战性的项目啊！”
我克制着紧张和不安，学着余蔓琦的口吻如是解释。时至今日，我已经不是那个刚刚被打开视野的农民的女儿了。人是一步一步成长起来的。
“好吧！成全你！女色魔！”
余蔓琦像看到了一场特别错综复杂的大戏的预幕，脸上的兴奋呼之欲出。
我们来到家属院了。这是八月中旬的某个周日。家属院在团大院几百米远的东边，是个小院子，里面杂草丛生。所谓的家属房只是四幢破旧的三层旧楼而已。我们在闻队长的房子里干了约莫一个小时，仲义就把我叫了出去。我与仲义坐到了一丛长达十余米的竹杆搭成的黄瓜棚边上。没等我说话，仲义就开始责问我。
“我听曹锐说，是你告诉他我要去站岗的事的。”
我不说话，感受与仲义近在咫尺的美好时刻。
八月的太阳使天空显得高阔，家属院很静，草发出腥香，汗水隐秘地在衣服里流淌。多么像我从少女时代就一再梦想到的场景啊。
“你不该跟他说！”
仲义的责怪软绵绵的。这证明他去站岗的意愿根本就不迫切。
我们在这个院子里呆了这么久，对这里是有深厚感情的，谁能轻而易举地说走就走呢？
“有时候，我觉得你真挺有意思的。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是时候向仲义坦白了，如果他坚持这么白痴下去，难道我就一辈子这么独吞暗恋的种种憋闷吗？可是，我分明感受到心里的恐惧，仿佛即将做的，是此生最具突破性的一次举动，而一旦有了这次突破，我将天下无敌。
我闭上眼睛，调度身上所有能调度的能量，使它们全体集中到我嘴唇后面，只待我一张嘴，就百舸争流、万箭齐发，彻底冲垮、射杀那些拥堵在我身体里的顽固不化的怯懦和女孩习气。
我需要突破自己，这是人生的必然。
越早突破，我成熟得越快。
我要像余蔓琦一样去驾驭世界。
“我喜欢你！”我一字一顿地说。
仲义像看着陌生人，说不出话来。
“我不是陆键的女朋友，人人都知道，就你不知道。”
我充满期待地望着仲义。
仲义回过神来了。
“你怎么不是陆键的女朋友了？他追你，你也让他追了。事实就是这样。”
“你不喜欢我是吧？”
我说伤心就伤心了。
“我怎么会不喜欢你呢？谁都喜欢你。”他夸大其辞：“队里是个男的就想跟你说话。”
“你不是说要追我吗？”
“谁都想追你。但除非我亲口听到陆键告诉我，他不追你了，我才会追！”
“那你就不要追我了！走开！离我远点。”
“嘿！我会追你的，如果陆键亲口跟我说他不追你了。我没文化，我只知道评书和戏文里经常说的一句话‘朋友妻不可欺’！我不能跟兄弟抢一个女人，评书里这么做的都不是好人。”
我又好气又好笑，眼泪流了一脸。这是我第一次清晰地感知到仲义的不常规。这个一生都将被不常规思维主宰的人啊。
我想抽身离去，但又不甘心。
“你说得什么鬼话？算我没说吧！”
“你本来就不应该跟我说这些。你心里清楚，我挺喜欢你的。”
我急步走开了，途中，羞耻感如集体折返的海潮，淹没了我，令我虚弱得要跌倒。我怎么可以对他表白？那不是我自己，不！也许很久以后的将来，我可以这么干，但现在不能，现在我应该是个羞涩的女孩。
从女孩到女人要一点一滴地过渡，我的步子迈得也太大了。我受不了自己的突兀。
我惊恐难安地快步走着。刚刚发生的这件事令我清醒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里驻扎着一个将把我引向无限可能性的恶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