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每每想起都会心惊的地狱时光。
黑暗的力量觉醒，无尽的魑魅魍魉从沉腐的深渊攀爬而出，流窜至人间。
江牧天举着枪，每一根神经都紧绷着。对面的怪物就这样真真切切地从自己尘封的暗黑记忆中复活，重新出现在这个世界，从剥脸的妖怪现身的那一刻起，他已经有所预感，即使有了那样的心理准备，却还是难以避免地陷入萧条的倦怠与恐惧中。
如果是梦就好了。人总是想逃避的，能被理解与原谅的本能。
李婉清先失去了耐性，拧发成刀，连连朝江牧天刺去。
一个闪身，江牧天又惊险地躲过她的攻击，却没有注意到背后悄声游蹿而来地发束，等到他发现时那东西已经从后面抓住了他的两只脚，瞬间将他撂倒，狠狠地摔在地上，他一个闷哼，手枪飞出去老远。
“头儿！”张瑞惊叫，飞速扫视一圈，瞬间就透心凉了：竟然只剩下他没被抓住了！他哆哆嗦嗦地举着枪，却怎么也对不准。李婉清的脑袋重新拧了过来，正哀怨地瞪着他。
“拜托你不要看着我搞得我很紧张啊！”张瑞尖叫的同时屏息凝神，豁出去了！他扣动扳机，子弹擦着火光伤瞬间射入那张爆出的血口中，竟然中了！
“Yes！”张瑞兴奋地跳了起来，但很快他就恨不得哭天抢地了。如果不能一枪打死她，就不该惹怒她！
黏稠的暗红血液不断从那张嘴中涌出来，一起的还有她暴怒的低吼。她很痛很生气，满屋子的头发都疯狂的乱抽起来，瞬间砸烂了所有的东西，如同盛怒的龙卷风一般进行着大扫荡。
张瑞的脑袋被一只横空飞来的花瓶砸中，等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模糊的视线中恍颤成数只的如同巨型蜘蛛的李婉清正飞速朝他爬来，他几乎能感受到从巨嘴里喷射出来的湿热的臭气。来不及逃了！眼前一黑，他在天旋地转之间被撞飞出去，狠狠地与门外的来人滚在一起。
“痛……”谢不语只觉得有个什么东西突然朝他飞射过来，接着他被重重地撞倒在地上，骨头都快散架了。他呻-吟着坐起身来，见旁边躺着惨叫连连满是淤青的男人，记起他是一直跟着江牧天的警察，赶紧帮着扶起他：“你没事吧？！”看他还能叫得这么响，应该没什么大碍吧……
“没事……怎么可能！”张瑞哼哼着揉着自己的胳膊，差点都让人给吞了能没事吗？！精神上的创伤就不是一两个月能愈合的！情况紧急，同志们还在里面肉搏呢！张瑞匆匆道：“小弟弟，这里很危险，你快逃！然后去警局请求支援！哎你有没有听我讲啊那里很危险！快回来！”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谢不语直接越过他往屋子里跑去，一边还焦急地对着空气喊着“小峥你别乱跑！”张瑞呆滞地张着嘴飘出一句“天哪……难道是另一只变异的怪物……”接着一瘸一拐追上去了。
“小峥！”谢不语终于在跑进门的一刻抓住了孩子冰冷的手，警察说这里很危险。他无奈地看着他：“不要乱跑好不好……”他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因为孩子天真的脸上笑容太过诡异。他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震惊地僵滞原地。
一屋子的打斗声在谢不语出现的一刹那沉寂下去。李婉清浑身战栗地瞪着门口的人，大喘着气迅速往后退缩着。头发如同黑色的潮水一般随着她慢慢退去，留下了满屋子挂彩的人。
众人惊愕回头，目光齐刷刷地射向门口瞠目结舌不明所以的少年：驱魔少年？！
那不是在超市遇见过的女人吗？！谢不语赶紧拉着戴希峥退后一步，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显然不是好事。手腕上的墨玉珠又在发热了，他现在非常想看见那只臭狐狸和他的死猫，望过去屋里面这么多受伤的人，他根本就救不了啊！
“哥哥，那张嘴，是不是很可怕？”戴希峥笑嘻嘻地指着瑟缩的李婉清，“我没有骗你对吧？妈妈长了这样的嘴，一不小心就吃了我。”
那个女人是他的妈妈？！谢不语错愕地望过去，她显然在害怕这个孩子。
非常害怕。
“小……小峥……”李婉清的脑袋拧了过来，声音虚弱，脸色惨白，“小峥，不是我杀你的……不是我……那瓶下了药的果汁我本来想扔掉的，可是……可是我没有注意你就喝了下去……我是恨你带着姐姐的影子霸占了我的一切，可我没想到你会真的死啊……”
不是你杀的我，却也是你间接害死的。怨气冲天的孩子幻化成的鬼二口附在继母的身上，让她变成一只怪物不断吃食直至撑死。
“我不过是想要个家！我这么寂寞……连一个死人都不如！”李婉清痛苦地喊叫着，“对！要不是一年前我骗李婉箐说我有了阿彬的孩子，她也不会发病去世……我以为终于等到阿彬温柔注视的眼神了，没想到再怎么努力他从始至终都不愿正眼看我一次！你们一个个都嫌我碍事要我消失！为什么就不能让我好过？！”其实不是这样的，其实她知道姐姐有多温柔，就算她欺骗了她她还是为她着想，在死前成全了她的心愿。她也知道一切都是自己太傻，可就是不肯放下，越是贪心就越疯狂，怎么都无法抑制住让小峥消失的念头。哪怕错的根本不是他，而是自己。
“婉清……你……你说的都是真？”醒来的男人不可置信的声音中全是颤抖，他眼中盛满了泪，万念俱灰。婉箐是被婉清害死的，小峥也已经死了， 婉清变成了一只怪物……他看着怪物一样的妻子，突然不知道这么多年自己是怎么活过来的，以后又要怎样活下去。
“……”李婉清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现在说什么都是徒劳。她脖子后面的巨口慢慢地消失了，头发也恢复了原样。她挺着硕大无比的肚子，浑身都是血。身体不受控制，意志却清醒着，她知道自己刚刚做了什么，也清楚接下来等待她的是怎样的结果。
“不用道歉了，婉清……”戴彬喃喃着，“也许这么多年你才是最痛苦的人……我们都错了……”他抬起头，目光清明，温柔而怜惜：“回家吧，婉清。”
家。
“……好。”这句似乎耗尽一世心血等待的话落尽李婉清心底，荡起一圈圈温柔的涟漪。这一刻突然变得坦然，变得无畏。她笑着点头，脸颊上却滑下两行清泪。肚子撑得越来越大。在她永远地闭上眼睛之前，她对着趴在她肚子上的孩子轻声道歉。
小峥，对不起。我没有答应姐姐照顾好你。
戴希峥趴在她迅速冷却的身体上委屈地哭红了眼睛：我不想原谅你！永远都不想！
所有人都惊愕地看着死去的李婉清和痛哭的戴彬，只有谢不语看到年幼的孩子蹒跚着走到父亲面前，像一只受伤的小兔子般脆弱地哭喊着哀求：“爸爸……你别哭了好不好……小峥也要哭了……爸爸……”
“婉清……小峥……”戴彬跪在地上，将满是泪水的脸深深埋进自己的手掌中。他不知道，他心爱的孩子此刻正哭花了小脸死死地攥着他的衣袖，一抽一抽地呼唤着他。
明明就在眼前，却如何都看不见。刻骨的思念再近，也无法传递。
谢不语跨前一步，想告诉那个悲伤的男人其实小峥就在他身边。手却被轻轻握住，他回头，夕阳的余晖温柔地涂抹在那人的身上，静谧而安定：“他会知道的，因为是与自己血肉相连的孩子，是家人。”
“嗯。”谢不语转过去看到为父亲擦拭泪水的孩子，以及那一瞬间男人像感受到什么呆呆抚上自己脸庞的颤抖的手，他不忍地别过头，似乎有什么哽在喉。
“你早知道那孩子不是人了吧。”令狐缭挑眉。
“嗯，我只是想完成他的愿望，带他回到家人身边。臭狐狸，你怎么不早点现身？”谢不语蓦地想起他在超市时望着外面若有所指的话，有些生气道，“你明明一开始就料到会这样，为什么不帮帮他们？“
“这样的结果是注定了的，就算我出现也改变不了什么。结局看似悲凉了些，却让所有人都得到了解脱。总好过……在幽暗岁月中被拖累一世。”
……囚禁一世。
谢不语有些发愣，因为那一刻他似乎感受到令狐缭语气中隐匿的一丝悲伤和落寞。
他到底是不懂他的。这只腹黑狡猾又心术不正的狐狸。可是，怎么……有些不甘心呢？
就在他发呆一会儿，令狐缭揉了揉他的头发，耻笑一声：“想什么呢？呆子。”
“没……没什么！别自作多情以为我是在想你！”谢不语急急地偏过头，大声为自己辩解着，为刚刚自己一霎那是可耻想法而恼红的脸，一如既往的迟钝。
“小不，这世界上有一个词叫作欲盖弥彰……”令狐缭低叹，“说的就是你这样的人。”他不容他抵赖，拉起他的手，浅笑——
“我来接你，回家吧。”
黄昏的风微醺荡漾，暖光之下两道影子并肩走着。一只慵懒的猫静静在前边候着，嚣张地嚷嚷着要是饿着它就一口吞掉某人，结果被自家主子皮笑肉不笑地一脚踹飞。
“如果嫌自己命太长，你可以试试，长怜。”
“我失宠了吗，阿尊？！这个又呆又弱浑身没一根毛的小不点有什么好的？！”
又来了，这两个无理取闹的东西。不过，心情却意外地轻松呢，就像……被缱绻的暖云包裹着那样轻逸与安心。谢不语一个人大步往前走去，不想让他们发现自己上扬的嘴角。他还不知道为什么会产生这样让他感动的喜悦，不知道如何学会与别人诉说这种心情。有些焦急，又有几分坦然。
却忍不住在心里轻道——
一起，回我们的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