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北平的火车在站台拉长了汽鸣,同是送别,唐灵惜倒淡然了许多,如果送陆家劲离开是怀抱着希望的,那么离开上海简直就如同一对互相折磨了多年,彼此无法在忍耐而分道扬镳的夫妻,可纵然现在已经如此不堪,可是还是难以忘怀初见他的模样。
火车上依旧是熙熙攘攘的热闹着,冷清着,六爷和沈挽霜满脸的不放心,同仇敌忾的瞪着荷黎昕,荷黎昕彬彬有礼的和他们打了招呼,自顾自的帮唐灵惜拎起行李,向头等座走去,唐灵惜抱了抱沈挽霜,看着六爷说:“六叔,你好好照顾我干妈。”
六爷深吸一口气,眼睛亮晶晶的点点头。唐灵惜灵巧的钻上了火车,躲开搬着大包小包行李的人,她坐到了自己的座位上,远远的看到沈挽霜依偎在六爷怀里痛哭流涕,他们真的是老了啊,老到没有力量和勇气和这个不公平的世界抗争。
唐灵惜立马转过身来面对着墙壁,紧紧咬着嘴唇,眼泪还是止不住的掉了下来,最近一段时间,她经常会不自觉的流泪,等到意识到脸已凉了大半。第一次离开上海,第一去往一个陌生的地方,第一次和自己讨厌的人同伴,这些第一次是以前怎么也不会想到,而如今看来又倍感凄凉的。
火车一路飞驰,荷黎昕为唐灵惜订了一个包厢,大可不必忍受和人们一起挤火车浑浊、嘈杂的气氛,这样一个空间更是让唐灵惜的负面情绪爆棚,那些一直隐忍的,倔强不肯说的东西,仿佛开闸的水喷射出来,以前忍着是因为不想在意的人担心,现在呢,这车上和自己唯一相关的是自己最讨厌的两个人,一个破了相的狐媚子,一个揣着坏的狠豹子。
唐灵惜不知躺了多久,只是哭了睡睡醒了又哭,她才一出上海,就很想金辰逸,想沈挽霜,想六爷还有古珍斋那帮好朋友,想的不行。
想到金辰逸已经不记得自己了,她虽松了一口气,可是心里还是没有办法不痛,他念到自己名字时的生涩,眼神中的默然,语气里的陌生,几乎把她推进了地狱。
正当唐灵惜满脑子地狱的炼火时,听到了敲门声,准确的响了三下,佟净初端着个装了清水的铜盆走了进来。她看了眼坐在床上,头发凌乱,脸色惨白,嘴唇发干的唐灵惜,很识趣的低下头,把水放在了架子上,唐灵惜低沉的吼了声:“滚!”
佟净初依旧背着身子忙忙碌碌着,绞着一块干净的白毛巾,“我不是开玩笑的!”唐灵惜抓起手边的一把小刀甩了过去,险险的飞过佟净初的头顶,佟净初扭头看了她一眼,没有任何情绪,深吸一口气说:“那,我先走了。”
唐灵惜躺回床上,裹好被子,已经入冬的天还是冷的,她的床上很软,铺了很多褥子,还有新弹的被子,都是荷黎昕提前打理过得,她对现在的局面失望透顶,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她的妈妈,她能怎么办?
过了好一会,门再次被敲响,唐灵惜躺在床上不动,那人叹口气,唐灵惜听出来是荷黎昕的声音,还是不动。
荷黎昕倒也不恼,唐灵惜听到他轻手轻脚的把端来的食盒放在桌子上的声音,荷黎昕坐在桌子一旁的凳子上,目光轻轻的落在唐灵惜身上。
唐灵惜竟赌气睡了过去,再醒来已经是日暮时分了,她绵软无力的撑起身子,她已经很长时间没吃东西了,一扭头,窗外熹微的夕阳照着一个挺括的轮廓,唐灵惜眯眯眼,适应了这黑暗,才发现是荷黎昕,他一直坐在这?
荷黎昕轻声说:“你醒了,吃些东西吧。”便起身把灯打开,唐灵惜不适应这亮,用手遮了遮眼睛,缩回到床上阴暗的地方。
荷黎昕端着之前那个食盒出去了一趟很快又回来了,他从食盒里取出一碗白粥和几个小菜还有些肉干,这在战乱的火车上已然是不错的吃食了。
他坐到唐灵惜床边,微笑着端起粥,舀了一勺,轻轻吹吹,递到唐灵惜嘴边,唐灵惜冷冷的看着她,眼神里是赤、裸裸的不信任,在勺子就要碰到她嘴唇时,她一偏头,温热的粥擦过唇边,弥留着小米的清香。
荷黎昕看着她,像是一位好脾气的父亲,他今年快四十岁,保养的很好,快三十的样子,阅历丰富,而且很会讨人欢心,只要他愿意,可是这套对唐灵惜不管用。
“趁热吃点吧。”
唐灵惜不说话,但态度很明显。
荷黎昕叹口气:“你不吃饭,起来洗漱一下吧,精神好些,心情也就好些。”
“洗漱一下心情就能好,天下哪还有那么多出家人,买块香皂就好了。”唐灵惜冷冰冰的说一翻身,又转回去了。
荷黎昕却不在依着她,接来满满一盆子热腾腾的水,把唐灵惜冰凉的小脚压了进去,一阵热流直冲头顶,唐灵惜心里那种空落落的没着没落的感觉片刻被填满了。她瞪了荷黎昕一眼,敏捷的抽出自己的脚,顺势就往他脸上踢,荷黎昕看上去邪魅俊雅,其实练得一手很好的蛇拳,借力打力,再次把唐灵惜的脚按在水里。
“我还没见过生命力像你这么旺盛的女孩子,一天不吃不喝,你还能打人。”
唐灵惜愤恨的瞪着他。荷黎昕笑笑:“你这样瞪着我做什么?我现在可是再帮你。”
“哼,像你这样的人,有奶就是娘,我爹在的时候,你跟我爹好,我爹不在了,你跟日本人好,日本人现在忙着打仗,你又忙着拍柳夫人的马屁,说实在的,我都替你累的慌。”唐灵惜刻薄的说。
荷黎昕低着头继续用一双细腻的手为唐灵惜洗脚,他的动作虔诚优雅,不露媚骨,他的那双手不仅打得了一手好拳,还能弹奏出流畅的钢琴曲。
“这就是你讨厌我的理由?”
“这还不足以让人讨厌!”
荷黎昕看着脚盆,轻声说:“小姑娘,乱世为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并不是每个人都像你那样好的运气,纵然你现在感觉受伤,可是说到底,还有那么多人以死护你安好,你没有经历过别人的人生,更没有资格来评论别人的生活方式。”
唐灵惜听着他说着深奥的话,脑子里还在反应,虽然还没反应过来,但感觉好厉害的样子。
荷黎昕抬起头,勾起嘴角,笑的阴邪:“你呀,是个小没良心的,你是最没资格这么说我的。”说罢起身出门倒掉了洗脚水,唐灵惜很久以后才知道,他有严重的洁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