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全无神情地枯坐在那里,在训练场边的板凳上。让·瓦罗带着众学员正在练折返跑和冲刺跑,一声接一声。所有人都看到了坐在这边的小男孩。14、15岁的大孩子,他们对他有些好奇,但除了齐达内,都不知道他的背景。世界杯已经结束,所有法国人的偶像普拉蒂尼在半决赛倒在了西德人面前,比赛结束后他失落的表情被映在了所有报纸的头版头条。84年的欧洲冠军,86年的世界杯第三的成绩,普拉蒂尼领衔法国人在三四名决赛击败了劲旅、欧洲红魔比利时,不过仍有遗憾——另一个绝世天才,或许在很多年以后才会由人再去作对比,普拉蒂尼的天才与马拉多纳天才的大小;就如许多人已经在比较‘小鸟’加林查同贝斯特的球技。而这些法国少年,他们进入了这里,他们成为了下一个10年法国足球的新希望。60、70年代足球在这片热土上从来不是主角,但80年代他们突然到来让整个欧洲为之一颤。这是非常好玩的事,当一件事情没有起来以前,几乎所有人都不关心,也很少会有人去预测到它的苗头;但在一夜之间它忽然取得了万众瞩目的成就时,所有人都蜂拥而至。冷静下来一看,没有任何成功是‘忽然’到来的,那必将是长时间的、磨砺的积淀达到了,但这一过程,真正去体验的并享受其中的人,凤毛麟角。让·瓦罗看着面前的这批学员,以自己的阅历,在考量未来10年在他们身上的变化;或许他也会作一些哲学的思考了,时间给出的这些答案,为何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去体认,懒惰、驽钝与松懈对一个人的危害有多大?他只能这么想:尽力吧。
“好了,大家休息一下。”已经来回进行几十次的折返跑,他看到有些孩子在抽筋了。还是不忍,已经是下午4点,这天进行了三堂课。都软在地上搓起自己的大腿来。
“亚齐,来,跟我过来。”所有人都已经这么称呼齐达内。他是这里面球技最出色的学员,非常受让·瓦罗的喜爱。但是,是啊,两人都知道,柯克多已经在那里凉了很久。他脸上仍然不带一点血丝。
“嗨,柯克多。”7岁的小男孩,让·瓦罗是想让他笑出来。齐达内从另一边靠近。浓密的头发,齐达内的脸型显得很突出,特别是高高的鼻梁,将整个轮廓都衬托出来,这还只是一张14岁的少年的脸。不过他也仍然关系这位学弟、斯密德爵士的儿子的情况。
让·瓦罗碰了碰他,仍然不见笑脸。他和齐达内对视了一下,然后问道:“柯克多,你爸爸回来了吗?”
“爸爸……”
有反应了!听到这两个字,柯克多低着头喃喃念到,两人互相看了一眼。他们都还没有收到斯密德有回来的消息。
“柯克多,你爸爸回来了吗?”再问一次吧。他们觉得柯克多这种奇怪的情绪一定事出有因。
这次没有再答话。
“先生,来,我试一下。”齐达内看着柯克多这种情况,稍微沉思片刻然后问道。他站起身走了出去,背对着将一个球颠了两下,然后用外脚背猛地踢到了柯克多的脚下,碰到了。脚趾的位置。
对!明显有反应了。让·瓦罗抬起头来对齐达内笑了一下。柯克多开始活动他的两只小脚,触到了皮球。这时候,不少学员都围了过来。
“这孩子是谁?”
“教练。”
“他怎么了?”
“别问,看着就是。”
在让·瓦罗向他们做出了‘嘘’的手势后,再转过头来看着这个尊贵的公子。柯克多慢慢两手也开始有些感觉了。
“看来还是足球,先生,还是足球。”是啊,还是足球!这个从小陪伴他的玩具,他的伙伴。齐达内明白这一点,他把球踢到他跟前,柯克多有了反应。
“那,我们……”让·瓦罗正想多说什么,但他又打住了,对面前围上来一圈的学员们说:“好了,孩子们,你们先回去吧。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今天晚上的训练课安排到周末来。”
“老师,我周末约了……”
“女友吧?!好小子,小小年纪就来玩这些。”
全场都发出了笑声,让·瓦罗也就这么看着他的学员:“那么你今天留下,一个人上晚上的训练课。”
“我?”1.5上下的小伙子,嬉皮笑脸听着瓦罗的话。
“对!一个人!”
“好吧——俺,去推迟一下。”不好意思挠着后脑勺,然后转头躲到其他人背后。
让·瓦罗笑过了,学员们也都四散开去。他再转过脸来,没想到——让·柯克多竟然已经抬起头来看着他。
“柯克多!”两眼完全亮了,这小孩儿活过来了!让·瓦罗立即蹲下来,两手扶住他问道:“孩子,告诉我,你怎么了?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是不是,你爸爸,你妈妈?他们回国了吗?”齐达内站在一旁安静地听。
“我妈妈……”还没说出来,不过让·瓦罗准备要安静听进去。他在期盼那个答案,那个能让这孩子重振旗鼓的答案。
“死……”
柯克多说出了这个字!他把声音拖得很长,两人都从惊喜变成了惊讶。带着转瞬而来的恐惧的表情看着柯克多,齐达内……他保持着两手叉进胳肢窝里的动作。
“了。”
“孩子,这不能乱说啊。如果打了你,你也不能这样说父母的坏话。”让·瓦罗没有打算信以为真。
但是柯克多又把头低了下去。两个人又互相看着,他们不知道究竟该不该相信。不过,心里都在掂量这孩子刚才的话。
“亚齐。”
“教练,我看我们现在还是不要再问了。”虽然14岁,但他显得很成熟,已经很能拿捏现场的氛围了。他让瓦罗教练不要再问下去,免得会伤害到他。只是连他自己也不敢想,如果他说的是真的……
“我看这样,先把他送回去。天已经晚了,人也一定饿了。我们再另外商量。”瓦罗还是决定了,先送回齐达内的住处。
一定、斯密德家一定是出了什么事!让·瓦罗开始真正担心起来。世界杯结束了几天,还没有听闻任何关于他回国的消息,也不知道他们家庭成员的情况。现在让柯克多一个人出来住在别人家里,这本就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何况像斯密德这样一个人物?瓦罗越想越不对劲:“亚齐,我们一会儿商量一下他的情况。”
“教练,我也很担心。”
齐达内的住处离塞泰姆俱乐部很近,步行也花不了20分钟,很快就过来了。他们将柯克多带到了大厅,让·瓦罗说了一句“你先看着他,一会儿出来。”屋里没有人,齐达内是用备份钥匙进来的。
“亚齐。”
“嗯?!让,你终于认出我了?”瓦罗刚刚转身出门,柯克多就抬起头来叫了齐达内的小名。
“我还能像你一样成为职业球员吗?”
有点小懵了!正想过来继续答话,比自己年小7岁的学弟问他这样的问题。
齐达内答应不过来,他愣了有些时间。
“亚齐,你回答我!”好像……他明显感觉柯克多现在的气势与刚才完全不同。至少是在他还不能相信他刚才说的话以后。
“柯克多,你为什么这样问?”在他看来,这是一个出身体育世家、又拥有一个爵士头衔的父亲的人,他想要从事职业足球运动应该比自己容易多了。
“你回答我,能像你一样吗?”
“柯克多,我说,我自己都还拿不准我在未来能否签下一份职业合同。”14岁的齐达内这样说道。
“那么……”齐达内不知道在柯克多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一会儿说自己的母亲死了,现在却问他能不能成为职业球员。但是他又不再说下去。
砰砰!砰砰!
非常急促的声音!两人都被吓了一下。齐达内会认为是自己的父母回来。他要走过去,柯克多竟然躲了起来。
“亚齐!亚齐!”
“哪位?”
“是我,吉奥瓦什!”差不多一周不见了!
“先生!”齐达内赶紧把门打开来,那是一双正在燃烧的眼睛!这个中年男人脸上没有褶皱,很显年轻。而齐达内印象最深的,是他手上提着两大包厚厚的东西,明显是精心准备过的。
“少,少,少爷在哪里?”
“我在这儿。”话音刚落,柯克多就走了出来,比一周前明显好过来一些。一般从重大阴影中走出来这个年龄段的孩子至少几个月、甚至几年都难以恢复,但7岁的柯克多明显带有父亲身上的一些个性基因,很难看到这样的成熟。
“少爷,快,我们,赶紧去德国!赶紧!”
“什么,吉奥瓦什先生?!”齐达内有些没明白,他这么问这位老先生。
“亚齐,什么也不能多说。我已经掌握了关于杀害……关于这起事件的一些重要证据。不能再牵涉到其他人了。我想,我一定也要把少爷也带上。而且,再不去的话,可能又要跑掉了。”齐达内真的不太能明白吉奥瓦什究竟掌握到了什么线索,他的话里面藏着什么玄机。还有那改变的话锋。但他或许已经相信了,这个少年说过的那个字,恐怕已经成真。
“但是先生,柯克多他。”
“好了,亚齐。谢谢你,谢谢你照顾他到现在。但是,我现在必须带着他走。如果他不亲自指认,我就没有证据继续搜寻下去了。”吉奥瓦什就已经把他拉到了跟前。
“那么先生,请至少让我与教练取得联系。”
“别了,没有时间了。亚齐,柯克多永远是你的好朋友。无论何时,无论今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吉奥瓦什几乎是以斯密德的口气来说这个话。然后转身就出门去了。
“先生!让!”走过楼道的时候,他还回头来看了看齐达内。什么多的话也留不了了,兴许会再有机会回来见他。年少的柯克多,他也根本不知道自己接下去的路,自己该怎么做,自己该做什么。他是多么想和亚齐、拉吉一起踢球,多么想在几年以后也进入塞泰姆俱乐部。或者,他不知道自己的人生将被谁改变,将因什么而改变;或者,他一夜之间失去了7年来的所有,从一个幻想顺利进入足球运动的少年落到了要为人命令而不能有权选择自己想要的人。
“少爷,你看是不是他?”已经坐在去机场的车上了,最后一排。就他们两个人坐在一起。这时吉奥瓦什取出了他对齐达内所说的证据,一张极为模糊的照片。柯克多只是把头甩在了一边。
“这是别墅内监视摄影机所拍摄到的画面,我把它特意截了出来。这个人一定就是凶手。是他在我离开以后窜进别墅行凶的。少爷。”7岁的柯克多不知道听懂了没有。他只是恍惚地又把头转过去了。
“少爷,我已经搜集到了关于这个人的一些线索,此人现在已经逃亡西德。我需要你的指认。希望你……”
“别说了!”罕见的脾气!这么大点的小孩对中年人这么吼了一声,所有人乘客都转了头来。吉奥瓦什的确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少爷,少爷!你怎么了?!少爷!”急火攻心地问了几声,但柯克多始终不给予回应,又把头转了过去。
“少爷,是我的不是,是我的不对。你打我!你骂我啊!我的少爷,你不能这样,不然我怎么跟爵士交代?”
他完全没有注意到周围的人这时候都已经看到这边。这句话一出,都围了过来,私下里谈论。整辆公交上30多名的乘客都将目光挪到这里,连司机也透过反光镜看着。
“都转过脸去!”大吼一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这里。吉奥瓦什斜着眼睛看这群人,几位男性乘客仍然对他俩充满好奇。
但是当他刚转过来,却看到柯克多用笔在一张纸上刷刷写着什么。他身上一直带着?
“少爷,你在写什么?”
“请你在带我去那里以前,把这封信寄到亚齐的住处。请注明亚齐收。”
柯克多没写多久就手笔了,吉奥瓦什拿过来一看,上面只有一段话:
回来的第一天,有人闯了进来,我妈妈被杀害了。她把我锁紧了衣柜。亚齐,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否继续足球梦,但愿你能如愿踏上球场。我祝福你。
你的挚友让·柯克多
吉奥瓦什攥在手心里,热乎乎看着年幼的柯克多。7岁的孩子已经走出了好友亚齐的住处,吉奥瓦什正领着他去到另一个方向。
§§§第三部分
越来越冷了。让·柯克多挤在人群中,矮小的他只能眼巴巴望着一群又一群人络绎从面前过去。明显感到不适,他从吉奥瓦什那里取出一件深棕色的宽大棉袄为自己披上,小小的身子明显显大了,他不断往两只小手上呵气,两只眼睛在手与人之间打转。他在等待吉奥瓦什去另一个入口办理入境证明。
“各位乘客,各位乘客,这里是美丽、历史悠久的西德城市耶拿,被历史文豪歌德赞为知识与科学的集散地。同样耶拿拥有自己的市民文化与城市风景,我们热情欢迎每一个到这里游览、参观的外国游客,能够尽享西德的国土风情。”都是从来没有听过的语言。空旷的大厅人流如织,这其实也只是自己第四次坐在了机场的大厅里。周围的一切都太陌生了,柯克多害怕、彷徨,无法与任何一个路人对视。他偶尔抬眼看一眼那边入口出来的人,只是快半小时了,始终见不到吉奥瓦什的影子。
“亚齐、拉吉,爸爸、妈妈……”想着想着又有一股水流要从男孩的眼眶里滑落。只是明显比在塞泰姆的时候好了,1个多星期过去,周围的一切都发生得太快,而没有哪一件事情是自己能够做主的。小小的年纪,他已经在学会适应它们,并且给予自己坚强的理由。
“少爷,嗨,终于好了!你久等了!”
他这次没有注意到那个入口了,吉奥瓦什已经悄悄走了过来,在侧后方拍一拍他。他转过头来,是这个中年男人略带笑意的脸。习惯地戴了一顶灰色鸭舌帽,有一半摩洛哥血统的法国人嘴里同样将秋冬季节德国的冰霜吐成了气体。
“吉奥瓦什。”
“少爷,你想说什么?”他们是上午10点多到达的,不过办理入境证明又花了一些时间。吉奥瓦什已经从法国警方那里得到了关于歹徒的资料,而斯密德爵士一家所发生的事情也已经在国内传开了。吉奥瓦什早已清楚。只是作为其中一员,他不能就此对外说明什么。毕竟再是重要的人物,也一定有自己的隐私。只是他至今还不知道,世界杯已经结束一周的时间,为什么还得不到任何关于斯密德爵士在那边的消息。但他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也希望在爵士回到法国以后,能够向他解释得清楚——当然,还有这个小男孩,恐怕得需要很长时间,他的情绪才能完全恢复。吉奥瓦什耐耐看着他,柯克多用两手把嘴巴附近都捂了起来,不想让别人看到他这可怜相啊。但是真的,没有几个路人会来在乎他的情绪——即使在知道他是法国足球领袖让·斯密德的儿子以后。
“吉奥瓦什,我们要在这里待多长时间?”问道点子上了啊!听到这个问题吉奥瓦什愣了不少时间,他把脸稍微往回撤了几步。他也根本没有想过。如果能尽快抓到凶犯倒还好,但如果对方狡兔三窟,他不知道两人是不是要面临长期在国外的岁月了。虽然不必忧虑这种日子下的生存问题,但如果斯密德找到他,他该怎么说呢?
“少爷,我说不好。希望我们能尽快追捕到杀害你母亲的凶手。”靠警察根本不管用,斯密德本人又音信全无。吉奥瓦什又不甘心,但他自己只是一个管家,无从寻找更高一个层次的关系去破案。那么,只有靠自己了……他要报答的是斯密德爵士当年的知遇之恩,这个一生未婚的法国男人在中年以后将所有时间都交给了为斯密德爵士家庭的服务上,为他安心操持法国足球发展而尽自己的一份力。
“我们为什么现在要来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