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大美做晚饭时还在回想,最后是怎么从社区回来的,她记得慌张得弄撒了水杯,是张姐还是赵姐擦的水,她说了句谢谢,就跑出来了。她一边切菜,一边想李霞的眼神,她知道李霞不高兴,人家费那大力,却热脸碰个凉屁股。朱大美想,朱小美你是不想让我活了,等你回来再算这笔帐。
吃完晚饭,朱大美问看电视的儿子,作业作没作,儿子说,没,你去吧,早点回来。儿子念初一,小学时学习成绩挺好,每次考试掉不下前十名,进初中成绩明显下降。朱小美评价外甥,干完局长干科长,下滑了。最近一次考试,全班七十五名,儿子列五十七。更让朱大美担心的是,自从孩子爸爸死后,儿子不象过去那么欢势,原来他经常挨他爸收拾,收拾归收拾,转天还是屁溜溜,老侯给儿子起个外号,叫“小伊拉克”。现在儿子很少有话,多数时间都关在自己屋里。朱大美有时怕儿子得病,有时又想,可能儿子长大了,不爱和大人说话。她现在有心思没精力考虑儿子的分数,只求儿子健健康康,快些成人。朱大美不想让儿子看电视,话到嘴边又咽下去。她轻轻关上门,心里有些酸,儿子太冷清孤单了。
四月天,妹妹家楼旁的柳树枝爬了毛毛狗,朱大美却感到身子很冷,从心里往外渗凉气。她实在不愿进这个屋子。没有人气的屋子,连阳光都不愿进来。人真是可怜。以往那个活跃的曾先树,转眼成了植物,还不如窗外的树,活树,有枝有叶,热热闹闹。朱大美说,看你爹给你起的名,叫啥不好,偏偏叫树,外面春光明媚了,树都发芽了,你也不见星点绿。我求求你,我想去上班,你成全我,好不?你要不爱活,咱就不活,你不死不活,碍不着你媳妇,害我。朱大美看床上的曾先树事不关己的表情,说要不咱俩换换,我躺这,我植物,我是树,你侍候我。
说什么也没用,太阳照常升起,日子还得照常过,该早上办的事还是不能拖到晚上。朱大美电话里邀李霞,说我做了一样好吃的,你过来尝尝。那边迟疑了一两秒,朱大美抢着说,李霞你生我气了吧。李霞那边说,我咽东西那,要噎死我呀,什么事?朱大美放下心来,又重复一遍说,我给你做了好吃的,你不忙就来我家一趟。
以前李霞来过朱大美家,什么事朱大美忘了,那时他们还不熟。这年头谁会轻易邀人到自己家。有钱人交朋友都酒店茶楼,歌舞厅,没钱的女人只能立在街边说话。朱大美思前想后,觉得自己太对不住李霞,上次人家帮忙找工作,当时有别人,朱大美不能说不去工作的原因,现在她想解释解释,省得误会。身边没有亲戚朋友,别把这一个再丢了。
李霞一进门就喊,给我做啥好吃的了,快拿来,正好早上没吃饭,肠子都快粘连了。
朱大美端上一盘粘豆包,说我自己做的,趁热吃,走时再带一袋,我做不少那。
李霞夹一个豆包,拧上白糖,咬一口,热得直嘘气,翻白眼,摇头。
朱大美见李霞的吃相,心里特熨贴,瞅着李霞开心地笑。
李霞吃下一个,手抹胸口,问,你咋知道我爱吃豆包?
朱大美一笑,很会心地。然后说,我不是你姐嘛。
李霞吃足了,擦擦嘴,问,大美,你不会单单请我吃豆包吧,什么事,说吧,有妹子呢。
朱大美说,非得有事呀,跟你唠唠嗑,我心里闷。
李霞嘎嘎笑,说你拿我解闷,我也不是小男人。
朱大美也笑,说我的双人床闲半边,你来吧,可你家里那半边被人占可别怨我。
两人唠得火热,朱大美就把照顾曾先树的事和李霞说了。不过,她还藏一点,说妹妹就出去几个月。
李霞说,真难为你。
朱大美情绪又低落下来。苦着脸说,有啥办法,摊上个不懂事的妹子。
李霞说,就冲你这好心肠,我认你做姐姐了。有啥事需要我,尽管言语。
朱大美手捂眼睛,眼泪顺鼻翼流下来。
李霞拍拍朱大美的大腿,说,你憋屈,就哭吧。
朱大美哇地一声哭出来。丈夫死后,她还从没机会痛快哭过。过去哭都是哭别人,现在她哭的是自己。
等朱大美哭够了,李霞替她取来毛巾擦泪,说,谁都不容易。我大学毕业,和老大妈混一起,还是聘的,我好受吗?再说,咳,不说了,你知道我为啥肯帮你吗,其实我挺自私的,帮你,也是帮我自己。原来我以为我够苦的,认识你,才知道你比我苦,这样我心里就平衡了,就动了恻隐之心。你天天哭,也许有人可怜你,但谁也帮不了你。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苦处,你想想比你还苦的人,心就亮堂些,也就想开了。人不说嘛,死都不怕,还怕活吗?活都不怕,你还有啥可怕的?你看我,天天嘎嘎的,多大的愁都消了。
朱大美怔怔地看李霞,她没想到一天总是嘎嘎笑的人,心里也有苦恼。她心里有什么苦呢,不会仅仅是工作吧?朱大美不能问。
李霞长出一口气,笑着说,没有过不去的桥,没有吃不下的苦。你儿子都那么大了,你怕啥。
朱大美哭透了,像刚从澡堂子出来,身子有些疲倦,但心里格外轻松,脑子也清亮起来。朱大美笑了笑,说,是啊,我现在就活儿子呢。要不是妹妹添乱,我就快出头了。
李霞说,你别着急,不少植物人醒来的,我听说有个植物人天天听音乐,就醒了。
朱大美说,是吗?
李霞说,管它有没有用,听听音乐,总不是坏事,对他没用,对你也有用。看你一天愁眉苦脸的,哪个男人喜欢。说完又嘎嘎笑起来。
朱大美的情绪被感染,心情舒畅,开玩笑说,男人啥味,我早忘了,你有多余的,也借我一个。
李霞又是一阵笑,说,行,我这人大公无私,你这饿虎把他吞了吧,我不心疼。对了,你不有现成的,倒惦记我的,你好自私自利。
朱大美笑问,现成的在哪?
李霞绷住脸,作认真的样子,说:植物,树。说完嘎嘎笑,东倒西歪。
朱大美脸立时红了,捶一拳李霞肩膀说,你喷坏水,我撕你的嘴。说着做抓的样子,李霞跳起来,说不闹了不闹了。我该走了。
朱大美也站起来,拉住李霞的手,有些恋恋不舍。
李霞一本正经地说,给你个建议,把姐夫的像换一下,摆一个你俩的生活照,儿子和你都需要。
朱大美点点头,说,谢谢你。
李霞抖抖手里的豆包袋,眉开眼笑地唱,幸福不是粘豆包,不会自己从天上掉下来。
4
朱大美给曾先树放音乐,却放出了麻烦。
这天,朱大美和儿子商量,说能不能把CD借妈用用。
儿子惊异地问,老妈你咋的了?怎么想听歌?
朱大美知道儿子喜欢音乐,过去总是一边听歌一边写作业。丈夫去后这一年,她一直没让孩子听。她是很传统的女人,她想让儿子用这种方式守孝道。她知道儿子并不理解,只是在尊重她,才始终不听音乐。想到这,朱大美鼻子一酸,一股热流从心里涌上来。她马上攥紧拳头,咽口唾沫,把泪压下。她从不在儿子面前显出自己的痛苦和哀伤。
儿子问,你怎么哭了?
朱大美笑一笑,说,没事,你是好孩子,你爸走一年了,以后你想听就听,
儿子不相信地问:真的?
朱大美肯定地说:真的。
儿子高兴地大喊:哇塞!咱家解禁了。老妈万岁!妈,你想听谁的,周杰伦,还是李纹?
朱大美笑,听你喜欢的。
儿子嘻嘻笑,我逗你呢。我知道,老妈的偶像是刘德华,咱就听华仔。
朱大美咯咯笑,说,给妈放李纹,咱俩一起听。
第二天,朱大美上街买一台便宜的收录机,又买了十元五盘的磁带,直接去妹妹家。
朱大美把收录机打开时,顿觉屋子一亮。
音乐声中,曾先树脸色红润,仿佛在随乐曲动。朱大美知道是幻觉,便笑自己。
两个家都有了生气,朱大美从心尖上高兴,高兴得直颤,直颠。再干起活来,不觉闷,不觉烦,也不觉累。
朱大美买来滑石粉,刷浆。
屋子被丈夫抽烟熏得焦黄,要不出事,她早就刷了。从住进这房子,她都是自己刷,也不用丈夫帮,她嫌别人碍事。大衣柜,床,也都自己挪。家具没隔半年至少换一次位置,她说这样活,新鲜,有劲。
朱大美把衣柜里的东西倒到床上,把衣柜固定到新位置,再把衣物一件一件理好,放回衣柜。睹物思人,她没伤心,倒噗哧笑了。朱大美丈夫老侯爱喝酒,没量。两瓶啤的就上挺。有一次和曾先树喝酒,喝高了,打开衣柜门就尿,边尿边喊曾先树,你别憋了,那不还有个门。朱大美事后骂他,他态度极好,嘿嘿笑,说,都家里人儿,没挑儿。朱小美夸姐夫,说他身上特有烟火气。朱大美说丈夫是闹人的货。老侯平时是个拘谨的人,酒一进肚胆子就泡大了,朱大美形容跟小河沿似的,老侯说小河沿算啥,没颐和园大呢。老侯酒后什么话都敢说,特别爱开玩笑,尤其爱和小姨子开玩笑。有一次酒冒顶了,说啥要跟朱小美喝,朱小美不喝,他扯着小姨子灌,嘴没找着,把一杯啤酒全倒进胸窝,那些日子朱小美正和丈夫热火朝天,乳罩被曾先树扯断了带,朱小美是个懒人,就没再穿,一对乳房喝了酒,原形毕露,瞪着一对红眼睛看热闹。朱小美和姐夫闹惯了,又是一家人,并不在乎,倒是朱大美吃了醋,背对丈夫好几晚上。过后丈夫老侯说,我不喝高了吗。朱大美说,你借酒蒙脸,以后不许眉来眼去的。
朱大美丈夫老侯原先开车,没车开后,就买一辆摩托,弄一铁链子,狗一样栓在树上。得空闲就修,满脸油渍麻花。车从旧物市场买的,破,无牌无照,给张白条子,除了印章,啥都能看清楚。老侯手巧,车钳铆电焊,样样通。摩托是坐板车回家的,三修两鼓捣,噌地窜大街上,兜一圈,再修。修了冬,再修夏,总是处于试运行中。朱大美说,别人的车都立着走,你那破车天天躺着转,得脑瘫啦?老侯抓一把树根的土,搓手心的油,说,骑它干啥,还得喂料。朱大美说,那你买它?老侯说,男人爱车,女人爱床,不算毛病。
儿子淘,常犯些错误,曾先树用巴掌指正,边指正边说,你个小“伊拉克”,服不服?他一亲儿子,追着撵着亲,就是高了。儿子就躲,喊,妈,醉八仙过海了,快救儿子。只要他在屋,家就像澡堂子,热气腾腾的。原来朱大美嫌闹,现在朱大美才体会出丈夫闹人的幸福。
朱大美一天时间就把两居室刷完了。她还特意给儿子的屋贴了一张周杰伦的照片。选了一幅自己和丈夫的合影粘在自己墙上。那是他们俩年轻时,在北陵公园照的,身后是一片绿树,丈夫搂着她的脖子,她搂着丈夫的腰,幸福得不得了,甜蜜得不得了。这些都是昨天上街办的,她没告诉儿子,她想给儿子一个惊喜。
儿子放学进家时,却没有朱大美想象的那样兴奋。朱大美问儿子怎么了,儿子说没事。朱大美心里嘀咕,准是有事。果然,第二天儿子的班主任打来电话,叫朱大美去学校一趟。
朱大美来到学校,一见老师的脸子,就感觉形势不好。老师第一句是,你儿子学习不端正。抓学习,也要抓品德。希望家长多配合我们。
朱大美不爱听这话,说孩子学习不端正,放在大人身上,就等于作风不正,作风不正,好象生活就有问题了。要在别处,她准急,但在学校不能,她不怕自己丢脸,可怕儿子丢面子。她压着嗓子问:
我儿子怎的了?
老师绷着脸说,他在同学中散布避孕工具。
回来路上朱大美心说,怪不得昨天没见那盒东西。
那是一盒避孕套,原来单位发的。朱大美丈夫说,谁用它,带手套挠痒,不解劲。朱大美没舍得仍,就放了起来。时间一长,就忘了,没想到让儿子散布学校去了。
朱大美等儿子放学一进家,劈头就问,咱家那盒胶皮套哪去了?
儿子说,我拿学校去了。
朱大美问,你拿那玩意干啥?
儿子说,我们去植树,手指磨破了,就拿去套,太大,就送给同学吹气球了。
你知道那是作啥用的?还乱给同学。
我爸不说是劳动保护吗?
朱大美想笑,不敢,说,以后不许把家里的东西乱送人。
儿子说,就怨李小安,他说他家的都让他爸用没了,说咱家保证有,我就拿了。
朱大美说,那个小东西,不是好饼,以后你离他远点。你也傻,好赖话听不出。
这件事情并没影响朱大美的情绪,儿子小,还未开窍,她更放心些。收拾完自己家,朱大美开始帮妹家妹拆洗被子。正干着活,楼下的男人找上门,说您放歌,有些影响邻里,能否停一停?朱大美笑,说你不花钱听歌,还不愿意?楼下男人说,我倒挺喜欢听,就是家里的,这几天手气臭,一听歌心乱,老输。您停两天儿,其实她心情好的时候,也是歌迷呢。朱大美又气又笑,说你这男人,咋还惯她打麻将,干点啥不好。楼下男人扶扶眼镜,说我也坚决反对,人不说嘛,麻将这东西,年轻人玩丧志,中年人玩伤神,老年人玩伤身,我说呢,一,容易伤情,二,容易伤钱,三呢,容易伤偶。你说是不?楼下男人得意自己的诙谐,手舞足蹈。朱大美说你这么明白还让她玩?楼下男人嘿嘿笑,说,我不有点文化儿嘛,她哪能听我的。朱大美也咯咯笑,说我替你管,一会把声调大,给她搅散伙。楼下男人说,今个您别,今天我休息,您想调改明天,拜托。
转天,朱大美刚从妹妹家出来,就被居委会的马主任喊住了,马主任亲热地说,你是小美她姐吧?我是居委会的,姓马,你叫我马姐就行。你妹妹去哪了,怎么挺长时间没见她?朱大美说,回老家办些事,快回来了。你帮着侍候先树那,早就听说你心肠热。你姐俩都不容易,摊上这事。有困难和我们说,大事办不了,小事你马姐我还行的。朱大美说听妹子提过你,帮过不少忙的,谢谢你。马主任又说,姐说点事,你别抻心,这楼老人多,怕响动。再听歌小声些,免得他们提意见。朱大美心里笑,一定是楼下女人被吵急了,告了状。朱大美说,我是给曾先树听的,不行我就别放了。马主任说,别介,你该放放,小声点就行。
马主任是不甘寂寞的老太太,喜欢没事给自己找事,而且最善于废物利用。比如,那时刚时兴叫小区,朱小美那片老楼没有物业管理,马主任捡人家园林砍下的树头,在楼与楼的空隙植树,熊人家废旧物公司,弄来铁丝网绑树上,再焊个大铁门,小区就成了。没钱雇保安,就喊几个闲老头,把门。老头们说,也没屋呆呀,马主任说,你们这些老脑筋,现在时兴站岗,你没看那些小区,跟省政府似的,人都戳着。回家扛来一把遮阳伞,说齐了,站吧。最近,马主任又出台一项新政策,鼓励居民给各传媒写稿,宣传本小区的好人好事。登稿奖励澡票(澡票由小区附近澡堂子提供赞助),根据字数(标点符号不计在内),奖一至十张不等。并且给几户党员干部和一个区文化馆的小职员下了指标,完不成任务,就罚站夜岗。马主任说,我都是为你们好,别把脑水儿闲酸了。这天,马主任坐在办公室,忽然想起一件事,说,小高,你去,把小于子找来。小于就是那个文化馆的创作员。小高说,上班时间,哪找去呀?马主任满有把握说,让你去,你就去,保管在家。小高便去了,果然,小于正写一出送文化下乡的小戏,没农村生活,憋得鼻尖渗汗,在家打磨磨呢。马主任说,小于子啊,我发现一个好事,很值得写,大妈没工夫,就送你啦。
上月的任务,小于勉强完成。小区有个服刑人员,发稿能减刑,家属求小于,小于写一篇抒情散文,请晚报编辑吃顿酒,发了,豆腐块大,而且不带边儿的。马主任说,这不能算,一来不是写小区的事,二来又不是你的名。小于说,咱帮小区落后青年,还做好事不留名,我都被自己感动了,您说,我是不是挺崇高?最后马主任让了步,说算你完成任务,但澡票不奖。小于这月一直陷在小戏里,正戏还没着落,哪顾得稿子的事。现在马主任能提供素材,他当然愿意做,要不夜岗就值定了。
小于问写谁,马主任就把朱大美照顾曾先树的事告诉了小于,说细情你自己问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