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这么多年,家住红砖楼的老人,偶尔还会提起朱大美。前一位接着说,这年头有万般不是,但有一点享人,有理走遍天下。后一位说,没理有身份证也行。前一位又说,没身份证不怕,买个假的也能走。老人们谈天总是喜欢借题发挥,这与他们提到的朱大美毫不相干。
其实,没人知道朱大美的下落,包括她妹妹朱小美,她的朋友李霞。朱大美走时,已是另一个春天,此前的春天,朱大美遇到许多烦心事,她领儿子从红砖楼搬出,到底因为什么,没人说得清。谁没有自己的隐私呢?
1
那天,朱大美接到妹妹朱小美一个电话。
朱小美在电话里说,姐姐呀,你帮我照顾一下曾先树。
朱大美没听明白,说,我不帮着吗,还让我咋帮?
朱小美说是啊,你就接着帮吧,我不会让你白帮的。
朱大美愈发糊涂,忙问,你在哪打电话?
我在深圳,长途挺贵的,我就挂了。那边的朱小美不等朱大美反应过来,挂了线。
朱大美抓着电话不肯松手,她混沌一会,仿佛一脚抽回了阳间,说,这骚丫头,连你姐也耍,两根笑纹立时搭在鼻梁。朱大美一生气就这样笑。不知道的,以为她哪疼了,鼻子筋一下,左嘴角一吊,就笑了,其实是肚子里有气,那气顺脖筋爬上来,一拐,就牵扯了鼻和嘴。
朱大美没料到妹妹出这一招。曾先树是朱大美的妹夫,朱小美的丈夫。朱小美临走时,说她要到乡下去一趟,求朱大美照顾几日丈夫。朱大美知道乡下是指曾先树的老家,以为三两天的事,便应下了,没想到朱小美屁股抹了牛屎,一下子出溜到了深圳。
朱大美的丈夫老侯是去年走的。曾先树没走,成了植物人。两个人一起出的车祸。
朱大美给老侯烧周年那天,朱小美也去了,去了就大张旗鼓地哭。朱大美原是准备痛快哭一场的,孤儿寡母的,有许多委屈想向丈夫倾诉,却被朱小美抢了先。朱小美不管不顾,把拧下的鼻涕抹烧纸上,哭得格外伤心。朱大美见妹妹的样子,就没法哭。心下不痛快,说,我丈夫没了,你哭啥。朱小美把一团拧鼻涕纸仍进火里,说你还有儿子,我有啥,我就剩一棵树,躺在床上不会动的树。要是树也好,咱给它浇水抓虫子,它还能长个枝发个叶,乏了靠一靠,他能作啥用?朱小美结婚刚三年,怀过一胎,但没保住,原希望再努把力,生一男半女,没想到现在连种子都瘪了。朱大美知道妹妹的难处也不少,车又是自己丈夫开的,就让些份儿。朱大美压根没想到,一年时间刚过,朱小美就熬不住了,而且把包袱扔给了她。如果是别的东西,哪怕一袋子黑煤,一袋子猪屎,她也愿意扛起来,但留给她的却是一个人,一个不死不活的男人,哪有这么不讲理的害人精。朱大美想想就蒙被子哭,把一条枕巾弄得湿淋淋。别看哭,朱大美心里有数,知道该去照看曾先树,也就停了。朱大美把被子叠好,将毛巾洗净,晾阳台上,急匆匆下楼。
朱大美给曾先树做全身按摩,从头到脚。朱大美双手插进曾先树的头发,像洗头工一样,用十指搓,按,揉。她听医生讲,曾先树是脑外损伤,造成脑缺氧,导致大脑皮质高度抑制,才陷入植物状态,按摩头部对病人有好处。按摩完头部,再攥起拳头,一下一下敲他的大腿、小腿,这是跟妹妹学的,朱小美说这样防止肌肉萎缩。然后一根一根抻脚趾。朱大美记得,第一次接触曾先树时,她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的。他是植物人不假,没有神经,没有感觉,不能听,不能看,但他毕竟是人,是男人。但那种害羞的感觉是很短暂的,是出于女性生理的自然反映。现在她的心是平静的,甚至是麻木的。她闲下来时也曾想,自己是不是也有病,为啥对什么事情都提不起情绪。其实她明白,丈夫的死给她的打击太大,如果没有儿子的牵绊,她是捱不到现在的,早就跟丈夫去了。
朱大美一屁股坐在沙发里,用自带的毛巾擦一下额头的汗珠,还不到四十来岁,就知道疲倦了。她对曾先树说:看你娶的老婆,不管你了,上花花世界享受去了,让我替她受罪。喘口气,到卫生间洗手。她每次忙完都用肥皂洗几遍手,不洗几遍吃不下饭。其实她不是怕脏。她没少干过脏活。以前她给人家当保姆,侍弄的是一对老头老太太。老太太便秘,一憋住就撞鬼似的嚎,用开塞露都不管用,只能用手抠。朱大美不嫌,嫌就等于嫌乎钱,她缺钱。她说,不就是多洗几遍手的事嘛,没啥。后来从那家出来是因为另外的事。那天,朱大美正擦地,老头在厕所喊,来帮我一下,我的胳膊动不了。她以为老头脑血栓了,急忙跑过去,原来老头想让她擦屁股,她心里不愿意,但也帮擦了。后来她发现,老太太一出门,他就来屎,她装听不见,老头也不出来,一遍一遍喊。她没想到七八十岁的人还这么恶心,马上辞了这份工作。帮她找活的李霞问她,咋不干了,不挺好的活。朱大美支吾,不好意思说。李霞急了,说你选老公啊,咱这年龄选老公人家都配得上,老苞米更香。朱大美只好实话实说。李霞嘎嘎笑,说看那老头白面书生的,就像个色鬼,好,你经受住糖衣炮弹的考验了。不对,是土地雷的考验。咱姐妹儿再给你找。新工作没找,妹妹朱小美就给她丢下个曾先树。朱大美觉得,这曾先树比那老头老太难侍候多了。
朱大美看地面溅了水,转一圈,没找到抹布,见凉衣绳上挂着朱小美的裤衩,扯下,用力撕,撕不开,用牙咬,终于撕得支离破碎。她赌朱小美的气,把脏字忘在脑后了。擦完地,将裤衩扔进垃圾袋,朱大美又洗遍手。
朱大美走在路上想,朱小美你别臭美,我最多侍候三个月,孩子放暑假我就找你去,就是拖,我也把你拖回来。朱大美只顾想事,自行车撞了人,被撞的男人裆跨车梁,胳膊搂着一棵街树,滑稽相让倒在地上的朱大美嗤嗤直笑。
2
朱大美和朱小美是一对冤家,亲冤家。朱大美后来想,如果离妹妹家远些,不在一个城市生活,也许就不会出这么多麻烦。
朱大美对妹妹的抵触,从朱小美没出生那天就开始了。朱大美十岁前一直是独生子女,她习惯了父母的娇生惯养。特别是父亲,对她疼爱有加。那时,她们还住在乡下,父亲一个人在城里上班,很长时间回家一趟。有一次,父亲休假结束,朱大美和母亲恋恋不舍地把父亲送出村。没过两小时,父亲又回来了,手里拎着一袋猕猴桃。母亲问,怎么又回来了?父亲说,上次答应大美买猕猴桃,回来时忘了。在镇上等车,见这东西,就买了,下次回来怕过季了。母亲说,来回跑二十里地就为这点东西,惯孩子都没边儿。这年冬天,朱大美突然发现,母亲的肚子大了起来。那时她刚十岁,不懂,只知道母亲变丑了,两腮贴着灰蝴蝶,走起路来,两手贴腰,跟鸭子似的。第二年夏天,尽管朱大美不愿意,母亲照样给她生下了妹妹朱小美。朱大美后来与朱小美斗嘴时说,你知道你多烦人,从小到大都像跟屁虫似的。那时候,因超生朱小美挨了罚,家里生活困难,母亲要管家务,还要种地,许多时候,母亲就把朱小美撂给朱大美。朱小美也喜欢缠姐姐,只要朱大美一放学,她就粘在屁股后头。朱大美不得自由,烦,就气呼呼说,不怕屁崩了你。后来朱小美上学了,朱大美便想方设法甩她。朱小美性子慢,爱磨蹭,母亲让她们早走,免得迟到,朱大美就装着找东西,偏晚走,等妹妹自己走后,她再一路小跑。朱小美鬼精,下次宁可挨老师批评,也要跟朱大美一块走。有一次到邻村看电影,临散场,朱大美向朱小美晃身子,说,我撒泼尿,马上回来,就挤出人群。等电影散场,朱小美见姐姐还没回来,急得直哭。乡下人贩子多,朱小美以为朱大美被人拐跑了。等同村大人把朱小美领回家,朱大美抹着汗也进了门。母亲怒气冲冲问,你不领着妹妹,自己上哪跑骚去了。在乡下,这话不算骂人,就同现在朱大美骂朱小美一样,仅是口头气话而已。朱大美说,我撒完尿电影就散了,撵到半道没见人,又折回去找。说着质问朱小美,我不让你等我吗,你跑哪去了?其实,朱大美早回来了,她就想吓朱小美,省得她老跟着自己。朱小美也有对付朱大美的办法。朱小美胆大,知道姐姐怕青蛙,就抓只青蛙,偷偷栓进朱大美的书包。朱大美用书包时,吓得尖叫。朱小美的屁股自然挨朱大美一顿拍。朱小美嘴甜,挨揍也不记仇,还姐、姐地喊。说下次保证不放青蛙了,我给你抓癞蛤蟆。十八岁那年,朱大美接父亲班进了城,她以为从此将和妹妹分手,搂着朱小美痛哭流涕。没想到,几年后,朱小美考进一所大专学校,毕业后也留在了这个城市。再后来,朱小美和曾先树结了婚,住进了曾先树现在这座红砖楼。姐俩两家相距不过几站地。
两人见面,还像小时候一样时常斗嘴,但毕竟都大了,心还是贴着的。两家离的近,走动就频繁。有一天曾先树说,咱们两家合伙买台车,省得没啥正事干。朱大美丈夫老侯刚和曾先树喝完小酒,挺兴奋的,说行,明天就办。朱小美说,咱老公真英明,等有了车咱两家一起去旅游,我也学,好兜风玩。老侯就嘻嘻笑,说咱小姨子真可爱,你会驾驶了,先树受得了吗,不给你掀翻算怪。曾先树也笑,说你个虎妞,咱们是买货车,跑运输。喝过酒后,两家男人就凑钱,买车。
朱小美找同学帮忙联系活,老侯和曾先树也找朋友帮忙联系,因此收益还不错。跑短途时,两人倒班干,遇长途就一齐走,轮换开。如果不出事,两家的日子还是蛮好的。
出事那次是跑长途,来去十多天,返程时两人都比较累。那天中午两人本来没想喝酒,但遇上的一件事,却让两人有些把不住自己。生活中的事就是这样,看似与你不搭界的事,也许正与你紧密相连,看似与你无关的人,也许正是决定你命运的人。
两人是在一个镇外小店停的车。跑长途的人都喜欢到这样的饭店就餐,一来饭菜实惠便宜,服务热情,二来停车不花钱,三来多日未跟老婆活动的人,在这破费破费也方便。朱大美丈夫老侯和曾先树倒没做下对不起谁的事,也不是不想,有几个男人不想拈朵野花啥的,关键是两人相当有进取心,想多抓挠几个钱,活得好些,健康些,长远些,以后想干点啥是以后的事,现在必须正人君子。同时两人也都互相锛着,谁都不便先开口。另外曾先树还有大任在肩,他不能独自小康,他得把自己憋得壮壮的,一团团活蹦乱跳的蝌蚪似的,献给朱小美,好让她给自己生个大胖小子,这是他当前乃至今后一个时期的首要任务,不敢掉以轻心。问题是两人只顾抓大局,却忽略了小节。吃饭的时候,点了一个尖椒干豆腐,一盘豆芽菜。服务小姐用挺红的嘴唇说,大哥,我们这有荤菜,肥的瘦的随便点,来一盘尝尝吧,好香的。两人都是回头客,明白这话荤素两掺,看客人的喜好理解。两人不想纠缠,便又要了一盘凉菜。
刚点完菜,见几个小姐拉扯一男人,吵吵嚷嚷从楼上下来。两人一听就明白了。这男人与小姐搞娱乐活动,讲好一把五十元,活动结束后,男人只给二十五,小姐不干,男人说我刚进半截就泄了,凭啥收我全程的费用。小姐说你弄我哪都是,我还没加洗澡钱呢。男人走不脱,便喊老板。女老板在后橱忙着,只好出来,手里的抹布滴着黑汤。老板说,好了好了,南来北往都是客,何必呢,先生跟你们闹着玩哪,是吧?男人虚脱着脸不搭腔。老板见状对小姐说,你的服务也有瑕疵,算了吧。
曾先树小声对老侯说,那男人一会儿准回来。果然,男人进屋对老板说,我的车胎被扎了,咋办?老板态度和蔼,说真对不起,我们免费停车,但不负责看车,需要我帮忙换胎吗?男人霜着脸走出去。
曾先树毕竟年轻,被刚才的节目勾引,有些激动,说姐夫咱俩整两盅?老侯说,不行,一会该你开车了。曾先树说,反正快到家了,没事,要不这凉菜白点了。两个人就喝起来。喝完酒曾先树就觉上头,说咱们喝的怕是假酒,你喝的少,你开吧。老侯从凌晨开到中午,又喝点酒,没开出几里,就栽沟里了。
老侯一走了之,却苦了朱大美。朱大美正是青黄不接的年龄,以后的日子怎么过?现在朱小美又把一个植物人推给了她,雪上加霜了。
3
上次自行车相撞,朱大美的大腿青紫一大块,跟检疫员扣在猪肉拌上的蓝戳似的。她的皮肤白,薄,毛细血管绿绿的,景德御窑白瓷般晶莹,易碎。过去单位的好友经常开她玩笑,说她是日本豆腐,谁见谁谗。朱大美腿疼,再骑车总有往树上扑的感觉,就不敢快骑。朱大美想,这人要不顺,平地都崴脚。
这天,朱大美侍候完曾先树,刚进家,李霞就把电话打了过来。李霞说,你跑哪去了,让我这个打?你快来我这一趟。
李霞是社区聘的办事员,人热情,话稠,心眼也好。朱大美有求于人,闲下时有意到她办公室坐坐,说些闲话,唠唠闲嗑。每次不多坐,少时三五分钟,多时十几分钟。每次都不空手,进屋时不是拎菜筐,就是拎酱油瓶子,临走抓出些便宜的水果,或是几把瓜子,让李霞在同事间很有些面子。两人就成了朋友。朋友归朋友,有些事,有些话,还不能全说,该藏的藏,该掖的掖,两人心知肚明,倒还格外融洽。
见了面,李肖霞就喊,你该请我下馆子啦。
朱大美先笑,说给我找到事做了?可别是上回那样的。
李霞脖子仰在椅子撑,嘎嘎笑,说同志姐儿,要奋斗就会有牺牲嘛,毛主席的话你都不听了?不过,上回你已经“粪”斗了,这回我帮你找了个俏活。
朱大美坐下,问:真的?啥俏活?
李霞正经下来,说:东城区计生办搞村镇妇女调查,人手不够,想招个临时工。你下去跟人家跑,跟着抄抄记记。就是离家远点,不塞车有一个小时够了。我弟弟在那单位,是个小头目,他透露给我的,我告诉他,这个名额归我了,我有个姐妹儿最适合。李霞见朱大美惊喜地半张着嘴,又接着说:这活慢些干得半年,现在的人有几个能比得上咱社区,想群众之所想,急群众之所急,办事利索,服务到位。说实在的,摊上咱们赵主任,真是大家的福气,是不?李霞扭头看赵主任,赵主任的桌子空着,见旁边的同事笑,知道跑题了,忙一挥手,把话题拽回来:你赶紧准备一下,烫烫头,买瓶润肤霜,瞧你的脸,灰戗戗的。周一你到我这,我领你去,早点,别让煮熟的鸭子飞了。
多亏李霞丰盛的一席话,让朱大美有了思考回旋的空间和时间,让她顺利完成了由惊喜、失望到平静的三级跳,否则她会满心欢喜应下来,然后弄明白自己去不了,半道再返回来,告诉人家不去了,那是多尴尬的事。
朱大美不自觉地叹口气,然后诚心诚意说,太感谢你了,要是家里能离开多好啊,我这命。朱大美笑着摇摇头。
李霞不解地问,你不去?
朱大美说家里有些事,暂时离不开,浪费你的好心了,真不好意思。朱大美答着话,脑子里却恨着朱小美和曾先树。朱大美自己不知道,她脸上的笑容有些变形,又出现了那种生气时才有的表情。
李霞显然有些失望,又试探着问,是担心儿子吗?中午你让孩子自己在外面吃。我也可以照顾一些。
朱大美身子晃了晃,临阵脱逃的样子,说不是不是,是有别的事。
李霞不再追问,说好吧,我尽心了,去不去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