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离情震惊的睁大了眼睛,他没想到,法袍人看上去如此年轻的脸下,是一具如此苍老的肉体。他从法袍人和白衣男子的谈话里早已经知道,他想要用苍生聚敛的鬼气,练就一幅不属于天地五行的躯体,可杨离情不明白,永生,这么让人渴求么?
每个人都无法知道前生,也无法预知来世,活得长久了会寂寞,只要有今生短短百年就好,有熟悉的人熟悉的事,最后一抔黄土掩花心。
阴阳镜忽然爆出炽烈的光芒,那光芒像是穿透一切黑暗的阳光,杨离情只觉一股奇异而灼热的力量从手里爆发出来,阴阳镜化为一道灵光撞向雪剑,杨离情的身影被巨大的光芒笼罩住,他只觉无穷无尽的力量从身体里爆发出来,如果不将这力量挥舞出去,他就会被硬生生撕裂。
杨离情握紧了雪剑,向下挥去,他看见法袍人身体在巨大的力量下扭曲,法袍人运足力气,似乎想要与雪剑抗衡,但他的力量在杨离情求生的剑下是如此微弱不堪,他枯老的肉体在雪剑下被撕得粉碎。
半空的冥界之门爆发出一阵炽烈的红光,消失在浩瀚的天空里。
“轰隆——”
一声震天的巨响久久不歇,齐乐殿受大力撞击,轰然向下倒塌,沈月华一手拽着杨俊贤,一手拽着陈大人,勉强从断裂的梁柱下窜了出来,扬之叶一声惊呼,从他手里接过杨俊贤,急问:“爹,你没事吧?”
杨俊贤惊魂未定,但毕竟在官场纵横多年,很快回过神来:“无妨,不碍事。”
他的目光落到远处挥剑的男子身上,眼中的神色让人无法看透,似乎像是这个世上最重要的珍宝被砸碎了,四分五裂,终于有一天火在角落里寻找到了遗失了许久的那一块碎片,拼补起来。
“阿离。”他颤抖着灰白的胡子,轻轻吐出两个字,随风飘散了。
一剑挥出,杨离情用尽了毕生的力量,身体陡然一震,向下落去,眼看就要跌到地上,白衣男子伸手扶住了他,让他安稳的落在地上。
受法袍人意念超控的蛊虫,没有了主人的命令,纷纷陷入了沉睡,早已经死去的尸首没有蛊虫操纵,倒在了地面上。杨离情迷糊间听见苏城的声音问:“你是谁?”
白衣男子说:“阴阳师刺洛。”
杨离情两眼一翻,混了过去。等他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他虽未受到法袍人凌虐,但却两天两夜滴水未进,又渴又饿,到桌前倒了杯水饮下,觉得胸内舒服了些,出门去找吃的。久木的老婆燕儿细火温着莲子粥,见杨离情醒来,立刻给他盛了一碗。
海浪一溜烟跑出去通知夜颖儿杨离情醒来了。
杨离情虽然饿得前胸贴后背,胸腔内却有一股积郁的愁绪无法散去,饮食的渴望不禁减少了几分,不紧不慢的喝着莲子粥。粥没喝完,就看见夜颖儿走了进来,虽然已经是一月,帝都的天依旧冷得骇人,鹅毛大雪从天空中纷纷坠下,落了夜颖儿一身。海浪从她的披风下窜了出来,搬了个小板凳坐在久木身边,给久木捶腿。
夜颖儿解下肩上的披风,抖落上面的雪花,缓缓坐在了杨离情身边,轻声说:“你睡了两天?”
“嗯。”杨离情应了一声,忽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让他想起了十三年前那个他最不愿意记起的夜晚,玄川杀了狂人草堂所有的人,只剩下他和久木。
“苏城都告诉我了,”夜颖儿轻声叹了口气说,“其实你不必费心思瞒着我的,你想去干什么我都不会阻拦你,我知道你不想让我们担心,可就算你瞒着我们走远了,我们还是一样会担心的,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实话告诉我们,是怕我们会阻拦你么?”
杨离情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的性子我能不知道么?从小你要想要做什么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现在会听我们的劝阻么?”夜颖儿苦涩地笑了笑,起身说,“你好好休息吧,我回去了。”
杨离情难以排解胸口的积郁,嘴里的莲子粥都没有了味道,久木老婆特地加了他喜欢的花生和玉米,冬天的新鲜玉米很难找,燕儿就想了法子,把春天第一茬新鲜的玉米放在冰窖里冻着冬天食用。虽然冰冻过的口感差了很多,但杨离情就喜欢咀嚼时候飘出的淡淡玉米香。
“这一次能找到你,多亏了颖儿,”久木想起来当时的事一阵后怕,“如果不是她手里的宝贝带着我们找到王宫,我真不敢想,那天以后你会怎么样。阿狗,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能放弃么,我们现在活得很好,就算你杀了玄川,老大他们也不可能活着回来。”
杨离情望向远处,黑云压得天空沉到了帝都上空:“久木,你可以放下仇恨,是因干爹不是为你而死,可我放不下,当年如果不是遇到我,你们可能还在山上当着无忧无虑的强盗,也可能各自散伙,娶妻生子,如果不是因为我,干爹不会死、阿海他们不能死,你的腿也不可能会断,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我而起,你让我如何能心安理得的活着,眼睁睁看着仇人为所欲为,却什么也不做。”
久木还想说什么,杨离情却站了起来,掀帘子出去。久木的声音在他身后传来:“阿狗,你要去干什么?”
“出城去找叶师傅,”杨离情停下了脚步,缓缓说道,“你不从怨过我恨过我,我却是恨自己的,无论如何,这个仇我是一定要报的。”
海浪感觉到气氛不对,眼看杨离情的身影消失,转头望向久木:“爹,阿狗叔叔怎么了?”
久木叹气抚了抚海浪的头,却是什么也没有说。
杨离情在马厩套了辆马车出城去,穿过白雪之下碧翠的雪岭云杉,扒开叶树家门前被雪掩埋的木桩,把马车拴了上去,进门去找叶树。
恋云已经行了过来,面色依旧有些苍白,三间狭小的茅草屋里燃烧着暖炉,恋云掩唇低声咳了咳,杨离情忙倒了水给她:“你怎么样?”
恋云接过水饮了,杨离情扶她坐下,恋云说:“不碍事,事情我都听叶树说了,这一次也算是因祸得福,得到了阴阳镜的力量,对于我们刺杀玄川就多了一分把握,云隐珠、巨灵阙现在依旧下落不明,我们不能耽搁太长的时间。”
杨离情说:“等你身体恢复了我们在做打算。”
恋云点了点头。
杨离情没见着叶树,只当他是去翰才书院给学生上课了,解下马车准备回帝都,只见远处的山峰上站了一个人,受好奇心催使,他赶着马车过去,走的近了,才看清楚那是叶树。落雪大如席幕,满目苍白,寂静的山峰上有凛冽的风吹过,吹起叶树的黑发与白雪学融为一体,他不知在漫天落雪下站了多久,但身上却没有落上一朵雪花。
杨离情弃了马车,爬上山峰,只见叶树掌心摊开,放着一棵绿色的桫椤树种子,他仰头望向远方的天空,似乎在沉思又似乎什么都没想。杨离情在他身后站了很久,从怀中取出一块红色的纱巾,火红的纱巾在洁白的落雪中闪动这柔和的光芒,那光芒像是烧灼的火焰映在了他脸上。
叶树转过身,看到了杨离情手里的红色纱巾,像是一根根尖锐的针扎在心口,流出血来。他想从杨离情手中拿过纱巾,但指尖落在杨离情手中纱巾的那一刻,却缓缓收了回来,紧紧握成拳。掌心的桫椤树种子烙的血肉生疼,叶树却恍然不觉:“这是落光的火云纱!”
杨离情的神情有些哀伤:“我在桫椤城捡到的。”
“火云纱是当年庭轩送给落光的。”叶树陷入了回忆,眼神空茫而遥远,他低声说:“那时桫椤城遭遇大变,我们被长老合力送出瀚海,在抹水城一个叫做占辰谷的地方住了下来。那时落光只有三岁,失去了父母,每天伤心的喊着要妈妈。我们都不过是半大的孩子,不知道怎么生活下去、怎么去照顾年幼的落光,在一群孩子里,庭轩是最有耐心的,为了哄落光,他母亲唯一留下的火云纱给了她。”
叶树好像不吐不快,有些东西压在心中太久,如果不找个人倾诉出来,总有一天会被压迫得喘不过气来,直到不堪重负的死去:“面对陌生的世界,我们手足无措,这个世界是如此的残酷,它残忍的剥夺了我们的一切——我以为活着总能好起来的,可在桫椤城习惯了安逸生活的我们,被贫困、疾病、饥饿折磨的不成人形,终于有人就这样死去,有人选择离开。最后只剩下了庭轩、落光和我相依为命,可是最终,他们也离开了!”
“有时候我多么希望,我们只是普通人家的小孩,没有长生不老之术护身,只是这样平平淡淡一生活下去也是好的。”
杨离情静静听着,不知道如何接他的话,沉默了片刻他说:“这个世道本来就是残酷的,有时候哪怕是瞬间的贪婪、错误的抉择,都可能会留下不可磨灭的痛苦,造成不可弥补的伤害。佛家说有因便有果,这个世界再残酷,不管怎样的因缘际会,我们终究要活下去,即使是最卑微的活着,也要活下去。活着,这个世界才有希望。”
“我曾经答应过庭轩,等我们长大了,就回到瀚海,重新种下桫椤树,建造一座幸福安康的桫椤城,可是,这么多年我却忘记了自己的承诺,所以庭轩才不惜赔上性命用幻术和巫术建造一座虚幻的桫椤城,只是为了能让我想起我曾经答应过他的事情,”叶树哀伤地叹息,他的目光落火云纱上,淡淡地说:“火云纱有御火的能力,好好留着它吧,兴许以后能用得到。”
“不要颓废了,虽然……庭轩和落光不在了,可是你还有我们,”杨离情灿烂一笑,竟开起了玩笑,“这么多年授课,叶师傅开课授业,早已经桃李满天下,师名在外,又怎么能算是一无所有呢!”
叶树眸中是前所未有的坚毅:“我要回瀚海,我答应过庭轩要让桫椤城再现人间,我要亲手将桫椤树的种子种在瀚海里,我要看着桫椤树一棵棵成长起来,变成绿洲,我要让充满幸福的桫椤城重现人间,哪怕这城里至死只有我一个人——庭轩的心愿不是痴妄,那是我们的向往!”
“好自珍重吧,以后的路我不能陪着你了。”叶树拍了拍杨离情的肩,“将来的路充满凶险,刺洛和南续已经答应,会和你一起前往南金国刺杀玄川。”
“嗯。”杨离情郑重的点了点头。
浩瀚的苍穹下,只有极目的白望不到尽头。
元宵那一日发生的事情,在郁萱帝特意遮掩下并未流传出去,齐乐殿被杨离情一剑毁于一旦,郁萱帝震怒,下令命户部督导重修齐乐殿。扬之叶请旨被调到了兵部,郁萱帝下旨封他为少将军,择日前往边关。
帝都的生活一如既往的进行着,好似什么都没有改变,但是每个人都知道,正有什么悄悄的向他们的生命中走来,等到他们发觉时,人生的路途已经在命运的安排下无声改变、
初晴的雪在阳光的照射下,散发出晶莹的光芒,繁华的帝都似乎没有受到皇宫那诡谲一役的影响,依旧喧闹繁华。城外,天穹下、千里沃野被大雪覆盖着,四野一片苍茫。
夜颖儿立在城下,她身上白色的狐裘宛如飘飞的雪花,衬着她苍白的面颊,连唇角的那点血色也看不见了,她看着杨离情什么也不说,只是盈盈笑着,这笑容让杨离情心里生出几分酸涩。
“颖儿……”杨离情欲言又止,千万话语凝结在唇边,却生怕吐出来了被风吹散,沉默良久,他说“对不起。”
“你无须说对不起,”夜颖儿苍白地笑着,“我知道玄川杀了你干爹,这样的血海深仇,我知道你不会忘记,也不能忘记。你是男儿,儿女情长不应该困住你的雄心壮志,家国道义,恩怨情仇,这是谁都不能舍弃的东西,你想去就去吧!”
杨离情将她拥在怀里,一声一声呼唤着她的名字:“颖儿、颖儿……”
夜颖儿紧紧抱住了他,听他胸口传来“扑通、扑通”的心跳,她也害怕,只是这一别后,她再也无法如此有力的心跳。
天下最是离别苦,在这残酷的世道里,想要留守住仅有的幸福已经如此困难。他们承受着随时可能国破家亡的威胁,虽然前路困难重重,生死难测,但那又怎能阻挡他们的脚步?
凶险的路上不再是一个人,那些因为不同原因聚集在一起的同伴,为着相同的目的,在充满危险的路上跋涉。掠过夜颖儿的身影,杨离情的目光落在恋云、刺洛、南续身上,是从未有过的坚毅。
“我走了,”他轻抚夜颖儿如绸缎般的秀发,“我会好好保重自己的,等我回来。”
他轻吻在夜颖儿的额头,放开怀抱,转身离去。胸腔溢满的悲伤情绪几乎喷薄而出,杨离情生怕自己迟疑半刻,就再也走不了。
夜颖儿脸上流露出一个凄美的笑容,看他一步步走远,压抑在胸腔的悲痛情绪再也忍不住爆发出来:“阿狗——”
杨离情的身影顿住,他却没有回头的勇气:“我走了!”
夜颖儿嘴角的笑容愈发艳丽,内心却又泪水滑过:“好好保重!”
杨离情重重颔首,这一次,他再没有任何迟疑,疾步离去。
夜颖儿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莽莽雪原上,心也似被掏空了。
天空的云不停的变换着,如同人生无常的聚散,夜颖儿知道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她只能随着岁月的洪流走向无法预知的未来,一手挽着荒凉与哀伤,一手挽着幸福和快乐。
东郊,温家祖坟上,立出的新坟完成了头七的祭拜仪式,一众主子仆从纷纷离去,只有一座孤独的坟茔独立在苍穹下。新修建的坟茔翻露着被寒风冻成硬石的黄土。坟前焚烧过的纸币,经风一吹,四下飘散。温凉玉少白衣青剑,立在坟前,修长的手指摸在冰冷的石碑上,心中万分的感慨化为一声叹息,释然地低声说:“以后,我再也和温家没有什么瓜葛了,从此天涯海角自飘零,这些年我为了气你,做了这么多荒唐事,想来真是可笑。”
寒冷的风从他身边吹过,雪白的长衣翻卷出浪涛一样的涟漪,他宽厚而坚挺的站立着,是如此的坚定。
“要走了么?”落满雪花的冬柏下,一名身着华服的中年男子坚毅的眉目间,有岁月的沧桑。
“嗯。”温凉玉少点了点头,说,“是啊,这么多年,我终于决定要走了。”
“老六,”中年人迟疑片刻问:“你打算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