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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老兵退伍工作结束,离开三团前,姜士安同三团的领导再加上二营的营长、教导员一块吃了顿饭,我也参加了。三团长赵吉树三十六岁,第一学历大学本科,任现职已满三年,是该师晋升副师的第一人选。此前总部、军区来该师进行一级师的考核,军事训练基础课目抽查的三团,百考不倒,门门优秀,用姜士安的话说是:看了心里很舒服。酒至三巡,赵吉树想从师长嘴里掏点情况了。

“师长,你看我们团今年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姜士安看他一眼。

“嘿嘿嘿嘿……”赵吉树笑,极尽朴实憨厚。

“如果年底前不出问题,一级团,先进团党委,有希望。”姜士安说。

话音刚落,人人举杯,“干”声、笑声响成了一片。后面的谈话由一级团扯到了一级师,由一级师扯到了另一个兄弟师。那个师的副师长似乎是某位大首长的女婿,师长政委因此惧他三分,以致影响到了工作的正常开展,这次一级师的评定该师榜上无名。

赵吉树说:“这事怪不了别人,怪两个主官。你两个一把手治他一个副职还不容易?就不给你工作干,就把你晾那儿,你能怎么样?还是他妈私心太重鸡巴蛋太软!”桌上的人嘴上附和着,眼神却有意无意地向我这边飘,赵吉树立刻察觉到了这个情况,没有看我而是迅速看向他的师长。姜士安面无表情。赵吉树嘿嘿地笑着:“师长,人家韩编剧从北京来,什么样的场面没有见过、没经历过,在乎这?现在还有种说法,看一个上级与下级关系好不好,就看下级敢不敢在你面前讲荤话,讲段子。”

姜士安端起面前的矿泉水喝一口,放下,方道:“赵吉树,我看你是有一点得意忘形。”

赵吉树神情立刻严肃:“是。”

我不免过意不去,明明是我的存在破坏了人家的和谐、尽兴。瞅空对赵吉树笑笑。他也对我一笑,眼睛里闪动着遮不住压不住的聪明。小伙子不仅聪明,不仅能干,长得也帅,身条笔直军装笔挺,国字脸,板寸头,浓眉阔嘴丹凤眼,年轻双肩上中校军衔星光灿烂,前程灿烂。

想不到,没过几天,还没到年底呢,赵吉树出了事。

那天我正在对姜士安采访,仍是晚上,在姜士安的办公室里,这是我第一次来他的办公室,房间相当开阔,约二十平米,房间顶头是铺满了一面墙的军事地图,地图两侧紫红色金丝绒布幔一垂到地。他带我到地图前——一幅台湾军事地形图——指着某一点告诉我说,如果打台湾,他们师的位置在这里。“还真的要打台湾?”我问。“立足于打。”他说。“万一不打呢?”“保持好状态。”一个“状态”我也就明白了。九江抗洪中我领教最深的就是这个“状态”,应急能力、集团冲锋能力、召之即来的服从精神,都是它的体现。

我们在他棕黑色阔大办公桌的两侧面对面坐下,公务员进来给我们倒了水后,无声无息退出。我从包里掏本子,掏笔,掏录音机,一一打开,摆好,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他看着,默默地,带着点笑意。自上次谈话被他的一件公务打断,从此后就断了,我是说那种谈话的情绪断了。尔后我们又见过几次,谈话内容风格却都同刚才差不多,这样的见面、对话越多,双方的距离会越远。

“你的工作很有意思。”他说。

我一点不想谈我,也不想同他谈工作,又不好硬去跟人谈家庭谈情感,权衡之下,做了一个折衷。“你提副军的事儿到底怎么样了?”

“提不了也无所谓,咱能走到今天这步,该知足了。你想想,一个农村穷孩子——”

立刻,逝去的一切如同一幅幅色彩鲜艳的电影画面在脑子里滑过:那个一手掐俩大包子狼吞虎咽的黑瘦小新兵,那个立于海岛寒夜中高高电杆上的坚忍身影,那个深夜,我们走在去坑道的蜿蜒小路,一边身侧是刷刷作响的玉米地,朝另一侧望去,便是那面墨蓝锦缎般的大海,海里一轮满月银光灿然,美丽豪华得令人窒息。……一股甜美的感伤悄然升起,轻柔绰约如纱似雾在这间阔大的办公室里弥漫。我定了定神,没时间回忆遐想了,他很忙,我也很忙,不可能无止境地在这里耽搁下去,可我们似还有许多话没说,我说的是那种深切的、直切入肺腑的个人化谈话,而不是诸如打不打台湾、打台湾他们师的位置在哪里。几次想提起上次的话头接着谈下去,都被他不动声色地绕开了。也想是不是我话说得太重刺伤了他,又觉着不像,不会。不知问题到底出在了哪里。短暂的静默后,我这样开的头。

“在岛上的时候,在咱连的时候,想没想到过你会有今天?”

“今天指什么,当师长?”

“差不多吧,就这意思。”

“没有。”他老老实实答道,“那个时候我心中的偶像是咱排长。”他刚说罢我们便相对大笑起来。“咱排长”姓于,那年可能也就二十多岁,可在我们眼里,那就是成熟和权威的化身。一度我也崇拜他,须知“崇拜”这东西是有传染性的,不过这崇拜在我那里延续到了他老婆来队的时候就结束了。临时来队家属宿舍离我们排宿舍不远,于排长却始终不让我们去看她,说:“看什么看?没法看,丑得要命。不过,当兵的老婆还是丑了好,一年回去不了一个月,漂亮点的,搁家里怎么放心?”这种话在我十六七岁的耳朵听来简直庸俗透顶,于是崇拜不复存在。于排长军旅生涯的顶峰就是排长,之后转业,再没有听到过他的任何消息。

“让你失望了是吧。”看我只笑不语,姜士安说,“在我身上怕是找不到你们理想中的那个,呃,影子。你们爱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我说我可从没说过,他没理我,“我嘛,对自己的要求一直就是,把该我干的事情干好,认真地、满怀着热爱地去干。对上,让上级放心,不能一件事交给你,后面跟着七八个工作组收拾。对下,让下级信任,觉着跟着你干有前途有价值,打起仗来,做不到‘零伤亡’也得是死得其所,非死不可,崇高悲壮。……当师长前我是参谋长,那时我对自己的要求是,不论主官问什么,我脑子里得有,得张口就答;提建议,一提,主官马上采用才行,不能说反正我提了,你爱用不用。做什么事都得有标准,标准就是目标,目标清楚了,你加班加点吃苦受累也会乐此不疲。我跟我的干部们说,干什么吆喝什么,当排长就想着怎么当好你的排长,师长军长的工作用不着你费心考虑。一句话,干好该你干的事,每干成一件事,就是你一个向前迈的台阶,目标再远大,你也得给我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走。”

我头也不抬地做着记录。我承认他说得不错,也是一种肺腑之言,是他的一个侧面,但仍不是完全属于他个人、只能属于他个人的东西。我做记录很大程度是一种姿态,是采访技巧。手指头因为冷而不听使唤,房间太大,暖气不是很足,笔在手里打滑,我放下笔,往手里哈气。姜士安提高嗓门叫了一声,门应声而开,公务员进来,姜士安让他去“拿件大衣”。公务员对师长的这个指示是这样理解执行的:不仅拿来了大衣,两件,还提来了电暖器。这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小战士,白里透粉的脸蛋上有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这双眼睛在向他的师长脸上瞥了一下之后,立刻就明确了自己下步的行动:毫不犹豫把暖器提到了我坐的这一侧,插电源,打开,安置好后,敬礼退出。点点滴滴,全是素质。披上了军棉大衣,电暖气也开始发热,全身立刻暖和了起来,同时感到的,是一种被权力照顾呵护着的满足。

电话铃响了,姜士安拿起了其中一部白色电话,我借机起身在他的屋子里溜达。这屋里有书柜,文件柜,报架子,奇怪的是,还有衣柜。每个柜子上都贴有打印出的标签,井井有条。书柜是透明的,基本是军事、历史、社科方面的书,文学书也有,只三种,《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我随手抽出了《三国演义》,这书到目前为止我还是只看了个开头,知道是名著,该看,下过了几次决心攻读,看不下去,只好放弃,说到底文学作品是让人消遣的,为了它痛苦就犯不上了。现在我们家这书已成了海辰的,被他看得封皮儿都掉了,经常还要对我提问,诸如:“刘备娶了孙夫人回荆州诸葛亮给他们接风的第一道菜是什么?”我说你总提这种犄角旮旯的问题有意思吗?他说那你就说说赤壁大战吧。赤壁大战我也只知道个朦胧大概。他就开始给我讲授,兴致勃勃。受此启发,以后凡给海辰买书,就买我不喜欢而比较有名的,比如《封神演义》、《隋唐演义》,他一概看得津津有味。而对我在他这个年龄时所喜欢的《安徒生童话》、《格林童话》,他没兴趣,这种性别所致的差异常令我惊叹。姜士安的这本《三国演义》看的遍数比海辰只多不少,封皮儿是没有掉,纸页磨薄了。他接完电话走过来问我看什么。我把书合上把封面对他。

他赞叹:“看了《三国演义》,就会知道什么叫谋略,怎么以少胜多以弱胜强,无论战略战术战役,堪称军事经典。”

“这本呢?”我指《水浒传》。

“我喜欢这里面的剽悍勇猛,还有那种豪情、勇气。”

显然这三本文学书能摆上他的书柜不是偶然的了,看他能对《西游记》说出点什么。他说:“异想天开!不拘一格!”

我笑了,索性就此在他阔大的办公室里走来走去,看到什么感兴趣的,就停下来看看,看不明白的,就问问,他毫无异议跟在我的身后,我走他走,我停他停,有问必答,像一个宽厚、耐心、脾气奇好的兄长。我不看他,但全身无一根神经不感觉到他的存在,令人软弱的冲动一阵一阵袭上身来,使我想不顾一切地做点什么,做点心里想做的什么,我不知道有哪一个女人能够抵抗住这种诱惑:那种来自与你有过青春恋情、现在指挥着千军万马的一个强悍男人如猫一般的驯顺、依恋、温柔所产生出的那种诱惑。有几次我不得不站住,以专心警告自己:小心噢,虚荣心不要发作!……我在他贴有“衣柜”标签的柜前站住,说实在的,打一看到它我就心存了好奇,但到底没好意思擅自打开,衣柜是一个太具隐私色彩的空间。我把手放在柜门的把手上,看他。他毫不迟疑微笑点头。我打开了柜门,里面是作训服,军装,解放鞋,洗漱袋,文件包,令我失望。我希望的东西是不光明的,比如铺盖什么的。不过想想也傻,他一个师长,真的不想跟家属住一块了,哪里不能给他提供一个地方?师部两幢三层楼的招待所,套间单间都有。内心阴暗,面上便越发要做得光明磊落,我“砰”地关了柜门,大口大气地说:“嗨!这些东西完全可以放家里嘛,办公室里设衣柜,不伦不类!”

“有紧急情况,能立刻就走,用不着再专门跑回家去拿。”

“太夸张了吧,你家离办公室不过五分钟。”

“到那时五分钟也——”

我摆了摆手,我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那些话我从十六岁当兵时就开始听了,听了几十年了,什么样的话听几十年也得听木了,也得听成了套话、大话、空话,至多是,口号而已。可我知道在这里是不一样的,备战打仗在这里鲜活具体深深渗透进了这个男人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渗透进了他情感、精神的每一个细胞。心中涌上了一股醋意,面上不动声色。“不错。很不错。”我大咧咧环视着四周,道,“你感觉呢,是不是对自己也很满意?”

“说不上满意,至少是,不后悔吧,几十年啦。军号声,嗷嗷叫的兵,一声令下,不说地动山摇也是一呼百应。每年七八月份外训,千军万马——应该说是千军万车了——装甲车,坦克车,通信车,指挥车,工程车,牵引车,高炮地炮直升机,一齐出动,那场面!”他陶醉般叹息一声,使劲摇了下头,好像要将自己从神往中叫回来,又好像在责备自己的无力描述。接着,把目光移到我的脸上,热烈地说:“韩琳,你再来一趟,明年!亲眼看看!”

“到时候再说,可能够呛,手里还有好多事。”

“来代职嘛!副师长,副政委,都行,来后马上给你配一辆车。想下部队就下,不想下就写你的东西,什么都耽误不了。”

“主要是我家里还有孩子。”

“不就是个上学问题吗?转学过来嘛,很简单,我跟政治部说一声。”

他总是能迅速抓住你所说事情的核心并马上提出相应的解决办法,这是最能让女人意志薄弱的一种男人,让你不由自主想听他的,按他说的办,跟着他走。

我挣扎着:“孩子还学着钢琴……”

“钢琴好办!叫几个兵给你拉过来就是了。”

看样子他是真的想让我来,但是,为了什么?不会是就为了让我看一看他那一齐出动的“千军万车”吧?我凝视着他道:“太麻烦了。真要想看那些,你说的那些,哪个部队都一样,可以就近,比如北京军区。”

他愣住,停了停,闷闷应道:“……那倒也是。”

他的反应让我心痛,心痛的时候心就会狠。我说:“我理解你的感觉,万人之上,前呼后拥,像个国王,男人嘛,没有不喜欢这个的——拥有自己的王国,哪怕一个小国呢。但是你想没想过,你的这种感觉,很可能,不过是,由于封闭而造成的一种结果?”

“你的意思是说我——井底之蛙?”

“我的意思是说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他耐着性子道:“不管这个世界有多少精彩,每个人也只能拥有其中的一部分,谁也别想什么都占着。”这我得承认。比如我喜欢我生活状态中的自由自在,那么就别想奢望他生活状态中的地位权力。同是精彩,非此即彼,水火不容。他接着说,“你比方一个人,有很多钱,无数的钱,又能怎么样?像那谁说的,也无外乎一天三顿饭,晚上一张床……”

“那可不一定。比如,他可以包一架豪华飞机,满世界飞!”那时候还没有蒂托花两千万美金遨游太空一事。

“包一架飞机,满世界飞,就不是单纯的物质享受了,本质上是精神需要,精神上的满足。跟我们比,不过是方式不同,渠道不同,趣味不同……”

这样的谈话让我感到累,感到厌倦,索性闭了嘴,由着他说。沉默中我想,我该走了,再待下去也是无趣。我扔下孩子扔下手头的事情大老远地跑来,绝不仅是为了看部队看千军万马,看师长看士兵,为这些,不必非到这个地方。我怀着一个朦胧温柔的愿望而来,怀着对青春岁月的追忆,怀着交流的渴求。刚开始似乎还好,而后,断了,仿佛一把正演奏到好处时突然断了弦的琴,硬要继续演奏下去,只会将原先有过的美妙也破坏光了。

“怎么不说话了,韩琳?”

“不是正听你说呢吗。”

“你来之后净我说了。说说你!”

我猝不及防,泪水一下子涌上眼眶,掩饰都来不及,干脆动作很大地狠狠擦去,说:“有什么可说的?就那点事,在九江时都说过了!”擦干的眼泪如海浪再次涌来,后浪推前浪一般势不可挡,于是我索性也就直截了当,“姜士安,我这次来,是想看一个战友,看一个朋友,没料到,看到的是一位地地道道的师长!”

他一下子不动了,眼睛看着我但我感觉他没在看我,而是在看他自己的内心,看他的思想——像在决定要不要做一件什么事情。泪水一下子止住,我有些好奇,他要干什么?……他走到桌前的大转椅上坐下了,弯下了腰去,伸手去拉写字台右下方的小柜,柜门拉开后,又凝固了几秒,弯腰垂首一只手搁柜门上一只手撑着膝头,好像被定格了的画面,再之后的动作,果断而且流畅。他从柜子深处取出了一本画报,递给了伫立一边的我。直到翻开这本画报前,我一点都没有猜到这会是什么,没有任何预感,想象都无从想象。

——那是一本早年间的《解放军画报》了,画报封面上,是一个士兵的方队,士兵们身着八五式前的那种军装,领章是两面旗,帽子是软檐帽。我不太明白,抬头看他。他不看我,眼睛紧盯着我的手和手中的画报,屏息静气,带着点敦促,带着点豁出去了的狂热。我翻开画报,刚打开一页,心即剧跳,隔着毛衣军装,都听得到它发出的怦怦巨响。

这是一本用来贴剪报的画报,第一页画报上的正中央,端端正正贴着一块豆腐块大小的报纸,只这一块,任四边偌大的地方空着。报纸业已泛黄,是八十年代的报了,内容是《解放军文艺》登在报纸上的当年当月的作品目录及作者名字,目录里有我的小说,我的处女作,小说末题。第二页的剪报也是八十年代的,很长的一篇文章,占了两页画报的大半,一位评论家写的,评论部队女作者的创作情况,其中提到了我一句,这一句被用红笔勾了出来。再翻下去,全是与我有关的点点滴滴,有大块消息,更多的是零星散句,有我看到过的,也有没看到过的,看到过的我也从未注意搜集。我一页一页翻着这本年代久远的画报,模模糊糊地听到他的声音传来。

“我一直关注着你,你的每一步成长,成功。……你们改行去了护训队后,有好长一段时间,我都觉着没法适应,那年五一,家里、连队让我回去结婚,我就给你写了那封信。你没回信我一点都不意外,那时你在我的眼里就是仙女,是天上的月亮,我呢,是口枯井,有月亮照进来就该满足了——从小没爹没妈,是当兵后,是你,使我尝到了女性关心的滋味,你是因为好心因为善良,我怎么能敢再想别的?没收到你的信,只不过是证实了我的想法而已,我也就死心塌地了……”

“那次你去炊事班给我偷猪油拌米饭,回来告诉我还顺便偷了些味精进去。可惜你偷错了,把糖精当成味精了。怕你失望,我没说,生生把那一大碗糖精拌米饭拌猪油酱油吃了下去,真难吃啊,那滋味我至今没忘,终生不忘!……”

“我家里的事儿我没跟任何人说过,这次你来忍不住跟你说了,你批评了我,你说既然分不开就尽量对她好一些,使我一下子冷静了许多……”

可我批评你不是为了让你冷静是为了让你替自己辩解,为了让你给我们一个坚实的理由给我信心。噢,我总是这样,曲里拐弯,弄巧成拙,聪明反被聪明误。耳边,他继续在说。

“九江分手之后,多少次了,想跟你联系,有几次,电话号码都拨了,又放了。想,不行。如果你现在家庭和睦还好,你是这样一种情况,我又是这样一种情况,何必呢?”

他讲这些话时我一直埋头看画报,越埋越深,两只手悄悄挪到了画报上面,以隔住那狂奔不止的泪。感觉到他站了起来,他起来前有一段相当长的静默,但也许只有几秒,就像刚才他打开写字台柜门后的那一瞬定格。然后显然是他决定了,而只要是他决定了,行动就果断而且流畅。他向我走来……我期待着,全身每一根神经每一条肌纤维甚至每一根骨骼,都开始颤栗,唯有紧紧咬住牙关攥紧双拳,避免着自己的过分失态。他向我走来……

“报告!”

我被从梦中惊醒,他大约也是同样,在我迅速抹去脸上泪水的同时,也站定了,淡淡说道:“进来。”

来人是赵吉树,说“有个事想跟师长汇报一下”,同时对我的在场表示出了明显的有所不便。当姜士安让他明天再说时,他低低叫了声:“师长!”声音里带着恳求,但更多的,是顾不上什么了的执拗。我知道我必得走了,起身,嘟囔了几句什么,离开了姜士安的办公室。

门外,小公务员一个人静静伫立在他的位置上,见我出来,忙迎过来,要给我拿包送我回去。我谢了他,沿着洁净、安静的长廊向外走,拐弯,下楼。出门时门口卫兵向我敬礼。我还了礼,在迈下师部大楼台阶的时候,营区里响起了悠长深远的熄灯号。这就是他的环境,他的天地,再度置身其间,才感到刚才的那段激情仿佛一支乐曲里的一个完全不谐和音,一个极不真实的梦境。

我在静静的营区里流连,师直通信连、侦察连所有宿舍的窗口都熄了灯了,阒无人声……两个巡逻哨兵迎面走来,饶是在夜间,仍然挺胸摆臂,步履铿锵,如同走在队列里……师机关军官宿舍灯光依旧,楼门口时而有人进出。楼后是一片秋后才平整出的开阔地,为达绿化要求,被别出心裁地撒上了麦种,令它在冬日里一片油绿与草坪无二,开春后,再除掉麦苗种草。在这个地方,只要有要求,就能见结果。……我信马由缰走进一个窄窄的通道,突然,阴影里闪出一个人来,同时听这人道:“请问首长找谁?”才发现已不知不觉来到了师首长宿舍的区域,面前站着的,是在这个区域值勤的哨兵。同时才发现我是想去姜士安家的,即使他不在,看看他的家,看看陈秀得,看看跟他有着亲密关系的一切不论什么——刚刚分手,就开始想念!但是没有人带领没有接到通知眼前这个小哨兵断然不会放我进去,于是,只得放弃,原路退回。……再次路过师部办公大楼时我抬头向二层姜士安办公室的窗口望去,已经熄了灯了。回到招待所,师部的那个小公务员正在房间门口等我,我走的时候把本子、录音机落下了,师长让他给我送来。

我是在上床后,在熄了灯后,才发现我的录音机没有关,标志处于录音状态的小绿灯在夜暗中闪闪发亮。那是一个微型数码录音机,灵敏度极高,可持续录音八个小时,它于无意中录下了赵吉树和姜士安的对话,让我知道了赵吉树的故事。

赵吉树的故事一句话就可以概括,去掉枝节叶蔓,其主干同所有这类故事相似:他同一个他妻子之外的女人相爱,被这个女人的丈夫发现了。日前,这位丈夫向他索要三十万元的精神赔偿费,否则,就将赵吉树写给他妻子的情书复印了寄给部队各级领导直至中央军委。我想只要有一点可能,赵吉树都愿选择前者以息事宁人。但没有可能。就算可以讨价还价,砍掉一半,还有十五万。他一月工资才一千多点,妻子从农村随军来后在团的小卖部上班,巴掌大的个小卖部,安排了六个售货员,其他五个也都是随军来的家属,六个人一齐上班站都站不开,于是分成了上、下、晚三个班,轮着上,有饭大伙匀着吃的意思,其工资自然寥寥无几,更不要说夫妻俩还有一个正上小学的孩子。向这样的一个家庭索要三十万,简直愚蠢。敲诈也需要调查研究实事求是掌握分寸,需要智慧,否则只能是适得其反。

姜士安听完这件事后的第一个反应是愤怒:“一分钱也不准给他!这是个流氓!社会渣滓!给他一次就有二次,一分不给!”第二个反应是生气,“你信里都写了些什么?”

“最出格的,抱你吻你……”

“偶尔出点儿格,走走火,改了就是。你说你写什么信呢!还是工作压力不够,闲的!”

“……她非要让写。每封信都说让她看后烧掉,她都说烧了,结果没烧。”说到这赵吉树声音里流露出埋怨,“她留着那些信干吗?看完了不就完了吗?早烧了何至于有这么些麻烦!”

“她现在什么态度?”

“坚决不让我给他钱——我也没钱给——还说,正好。”

“什么意思?”

“彻底闹开了呗。离婚,转业,跟她结婚。……简直可笑!趁早死了这个心!跟她结婚?做梦!绝无这个可能!”赵吉树恨声不断。

“家属知道了吗?”

“知道了……”

姜士安火了:“赵吉树我早就发现你苗头不对,骄傲自大,狂!人一旦骄傲了,没有不出事的!是哪本书上谁说的来着?在军队工作,前头不准翘鸡巴,后头不准翘尾巴,谁翘砍谁,翘什么砍什么——”说到这他的声音忽然变得警觉、冷酷,“说实话,你到底干了没有?”

“绝对没有!”

“好!不就是几封信吗,让他寄!”

“丢人啊……”

“现在想到丢人了?……敢做敢当,没什么大不了的!信寄来了也只是领导掌握,你该工作工作。”

这话对于困境中的赵吉树无疑是最大的安慰是他最需要的承诺,但他并没有过多表露什么,只低低地道:“是。”

“做好家属工作,别让她跟着凑热闹,要顾全大局。”

“是。”

“回去吧。好好工作。部队不要出事。”

“是。”

直到离开,赵吉树没有一个“谢”字,但我知道,从此后,这个年轻军官会永远记住他的师长,不论何时何地,忠诚不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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