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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姜士安和他的妻子陈秀得结婚二十年来,彼此忠实。

那是一个晴朗的冬日,太阳明晃晃地挂在空中,看着很暖,实际很冷,飕飕的北风在操场中恣意穿行。操场上军旗猎猎坐满士兵,黑红脸膛,军大衣,小马扎,一个个腰背笔直。这是三团的老兵退伍大会,前方主席台上,在三团蹲点的师长姜士安正在讲话。

“你们是连队的骨干,是班长,是军中之母,有着丰富的管理经验,到了地方,没有问题!也许你们要说,俺不过才管着八九个人。你以为他一个厂长经理管多少人?他管的也就是直接在他手底下的那八九个人,那八九个人管好了,他那个企业就搞好了。说到底,我师长要管的也不过八九个、十来个人,就是咱中央政治局常委,不也就那么七八个人吗?”

如此的深入浅出举重若轻,引来台下一片掌声,一片笑声。姜士安讲完话后大会即进行最后一项,全体起立,齐唱《战友之歌》。“战友战友亲如兄弟……”歌声骤起,震耳欲聋,由于过于响亮而几乎跑调:每一个兵都是竭尽全力放开了喉咙,脖筋都因此挣得老高;不独唱歌,喊口令口号,回答问题,这个师的士兵皆是如此。姜士安曾向我指出:这就是士气,嗷嗷叫!

这是一个甲种师,建制规模相当于一个小一点的军,武器装备也是全军一流,属于“拳头部队”。我去时正赶上一年一度的士官套改和老兵退伍工作,这个师一下子要走五千多名老兵,同时有相应数量的新兵补充入伍,新老交替,细节繁多环环相扣不能出一点差错,这个过程约需十天,每年的这十天,师常委都要下去,每人负责一个团,吃住在这个团的某个营里。姜士安住在三团的二营。二营营长因此把自己的宿舍腾了出来给师长住,自己住进了某个连长的宿舍,那连长又住到他的下属谁的床上,总之,一级给一级腾地儿。

我说姜士安:“你看你来一动一串儿,不如你直接住进班里,省多少事儿。”

“我住到班里是没问题啊,问题是你得替那个班的战士们想想。”见我不明白,他提醒我道,“想想咱当战士的时候。”

我笑了:“——营长来了都紧张?”

“还用得着营长?那时排长在我眼里就是天了,农村孩子跟你们又不一样,你们从小见大官见多了。还记不记得咱排长那个红塑料皮儿的小本儿?……是啊是啊你不会注意到,我却至今印象深刻:每回连里开干部会,排长就夹着那个小本儿去了,开完会,夹着小本儿回来,一回来,就把本子放进他那个带锁的抽屉里,锁好,很神秘,很严肃,不知上面都记了些啥国家军队的机密大事。我真想看看,看不着,谁也看不着,它不是在排长的手里,就是在上着锁的抽屉里。后来,直到我也当了排长,才知道那一类的小本儿上都记了些什么。”

“什么?”

“今天出几个公差,明天整理内务,星期天杀不杀猪……”

我哈哈大笑。他也笑,露出了一口中年人里极少见到的洁白齐整的牙齿。他不抽烟,不喝茶,一般情况下,不喝酒。说这些话的时候是一个晚上,在他住的二营营长的宿舍里。我下部队一般习惯于白天到处走到处看,晚上时间跟个别人聊。开头我们一直是闲聊,没固定话题,无非海岛、连队,那时候你怎么着了,我怎么着了,现在谁在哪里,在干什么。能聊的都聊完了后,就没什么可说的了。谁都不提曾经有过的那一段微妙,连与此有关的事儿都提前绕开,小小心心地,非常默契地,仿佛那是个雷区。窗外,二营正在开欢送老兵的露天联欢会,快板,诗朗诵,独唱,合唱,通过音箱的放大很响地传进屋来。一个战士在独唱《驼铃》:“送战友,踏征程,默默无语两眼泪,耳边响起驼铃声……”感情充沛都听出了哽咽,嗓子也还好,但由于没乐器伴奏,听来总是有点儿“单”有点儿紧张。现在连队战士会乐器的很少了,不像我们当年,集中了那么一大批文艺骨干,比如我当年就是业余宣传队的手风琴手,带过徒弟的。

“还记不记得你教我拉手风琴的事儿?”姜士安说,“才教几次你就不耐烦了,嫌我手指头粗,硬,什么‘一指头按俩键’,‘下去了起不来’……”

当时他坐在桌边的床上,我坐着桌前的正座,桌上一盏杏黄灯罩的台灯,他的脸在台灯后面,那脸的线条因此而柔和朦胧,目光也是。

“喂,什么时候去你家看看?”我没理他的话茬儿,不想再耗时间跟他绕来绕去,我希望我们能够坦诚相见,凭着女人的直觉我知道障碍在哪里。

果然他愣住,停了两秒才说:“可以啊。”

我紧盯着道:“明天?”

“明天不行,我这正蹲点。”

“我自己去。”

他沉默了。片刻后道:“……她不会说话,你去白浪费时间。”

“她就是你信中跟我说的那个人吗?”

他点了下头。这时窗外的歌声已由独唱发展成了情不自禁的大合唱,声音高亢满含感情:“战友啊战友,亲爱的弟兄,当心夜半北风寒,一路多保重!……”他侧耳倾听直到最后一个音符消失,转过了脸来:“韩琳,咱们俩也是战友……”话是笑着说的,却无法掩饰浸透在声音中的伤感。我没说话。他静静地看我,突然地,说了,从头说起。

那个“头”远在我跟他认识之前。当时他还在县里上着中学,一天,从学校回家拿粮食,他爷爷对他说他大娘家的大哥给说了个对象,让他明天去看看。他愣住,闷了一会儿,说:“我现在不想说这事。”爷爷说:“也不说让你结婚,定下了,就能来家里帮着干点营生,家里没个女人不行,早年间我身体好,现在一年不如一年。那闺女比你大三岁。年龄上大一点好,懂事,知道疼人,会干活。”

见面地点在女方家里,媒人把双方安排到一起后就离开了,留他们两人在屋里。他坐在一只条凳上,她半跪半站在床前,两条粗辫子,一张白圆脸,看上去还行。媒人走后,她主动说的话。“头晌午来的啊?”他说:“啊。”她说:“你还上着学呗?”他说:“上着。”她问:“家里老人好呗?”他说:“还行。”她问:“你有意见吗?”他说:“没意见。……你同意啊?”她说:“同意。”媒人事先交代下了,如果同意,就得给女方见面礼。他从兜里掏出事先预备下的四块钱给她。她不要。他给放在了桌子上,走了。下午一进家爷爷就急切地迎了上来,当得知对方同意了时,重重地嘘了口气,说是像他们这样穷的人家还有姑娘肯跟,不容易。再见面就是当兵前的告别了,仍是在女方的家里,这次由于人多,没说什么话。到部队后,他给她写了信,一年里写了两封,那边都是由她嫂子代回,令他甚觉无趣无味,就不再写信。第三年,又写信,这次写信就是为解除关系了。哪里知道这三年陈秀得虽然没有能力跟他联系却跟他爷爷一直保持着联系,自他走后就开始去他家干活了,隔三差五去一趟,洗洗补补,挑水做饭。不久后他收到了爷爷的电报:爷病重速归。他知道是怎么回事,拿了电报后没跟连里头说。他爷爷就又来电报,还给连首长来电报,连首长找他了,批了他八天假。他想回去一趟也好,当面跟爷爷谈开。不料刚一进村就有人告诉他,爷爷已经五天没吃饭了。之后从村口到家门口的一路上,知道这事的没有不指责他的。“你爷都快叫你气死了!”“你了不得了,才当两天兵,就变了!”“不能再惹老人生气了,就这么一个老人了。”……进家后见到了爷爷,爷爷态度是:“只要你不同意,我就不吃饭,你也别想回去。”次日,他去了陈村。这门亲事显见是必得同意了,最后的希望是,两年多了,陈秀得本人能有些变化。不能期望她变得像自己连队里的那些女性战友,但至少,得比从前好一点吧。到部队后的头一封信里,他就嘱咐她一定要趁着年轻好好学文化,她通过她嫂子代回的信里,表示了同意的。走前,他去供销社买了二斤饼干两瓶水果罐头。到底是有些心虚,进村后没敢直接去陈秀得家,去了一块当兵的战友陈根宝家,让那家人去把陈秀得叫来。怕陈秀得不来,跟人家商量说先不要说是他来了,就说是陈根宝回来了。

陈秀得来了。两年多了,时间在她身上仿佛没有痕迹,还是那个年轻的农村姑娘,五官端正,低眉顺眼,神情稍有些木。一进门看到了穿着军装的姜士安,招呼一声:“回来了,根宝?”姜士安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她把他当成陈根宝了她根本就没认出他来!也是,总共只见过两面,两面加起来不到半个小时,再加上这时候的姜士安比当兵前已蹿出了十几公分去,也结实了,滋润了,认不出倒也不是特别奇怪。姜士安索性将错就错,问她:“士安来信了吗?”“来了。”她说。“说什么了吗?”他问。“没说什么。”她说。“惹你生气了吗?”他又问。“没有。”她说。“我不信。”他说,“他来信了,说不同意了。”姑娘的脸“腾”地红了:“没有!”她一口咬定。就是这个使姜士安的心一下子软了。这才想到他还要替她想,她再没文化,再木,也还有一个面子,有自尊心。在这之前,他一直觉着这事的障碍只在爷爷那里,他的顾虑也只在爷爷那里。经过了这么一个回合,他对她倒有了一点以前没有过的了解,有了一点责任感了。就是在这时,他说了实话:“秀得,我就是士安。”边说边把带来的饼干、水果罐头推过去,“给你娘。”他说。姑娘慌得手足无措:“你看看你看看……你来也不家去!”姜士安真诚道:“我怕你家里人生气。”姑娘说:“不生气。”于是他对她又有了一点了解:挺通情达理。……二人一前一后走出了陈根宝的家,这时门外已经闻讯赶来了不少观众,你一言我一语地拿姜士安开起了玩笑。“你就是秀得家啊,来赔不是了?”“还不赶紧找笤帚,送去让秀得娘打一顿!”“秀得,后晌甭给他做饭吃!”……

那天晚上,他在她家里吃的晚饭,过水面。吃罢了饭,两人去她大嫂屋里说话,这次说的时间就长了,有两个来小时,有了这一番周折也就有了话题。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姜士安想,这事就这么定了吧。他对她的感觉比不见面时好多了。事后,姜士安分析,这里面确有对她有了一点了解的因素,也有既然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就努力往好里去看、去想的因素。

又是两年,两家老人决定让他们成亲。爷爷的信是村会计代写的,女方的信仍由秀得大嫂代笔。连里也同时接到了姜士安家乡的证明信。一天,指导员找姜士安谈话。“个人问题有什么打算?”“没什么打算。”“支部决定让你回去结婚。”“我还年轻……”“咱可不能当陈世美!”姜士安哑然。农村兵入伍后不要农村对象的问题一直是困扰部队领导的问题,也知道原因各有不同,但是如果一一调查清楚、区别对待,领导整天就甭干别的了,所以只能一刀切,只能按照现象划类处理,基本原则就是,不许当陈世美。从连部出来,姜士安给当时已去了护训队的我写信说了这事,不久后,便踏上了回家结婚的路。

后来,我问姜士安,如果我回了信,你会怎么样?他反问我,如果你回信,你会怎么说?

十天的结婚假里,他们领了结婚证,办了酒席,住到了一起,但是,没有同床。在外人眼里他们是同了床的——一同睡在了一个床上——可惜外人的干涉只能至此,最后一个环节的主动权造物主给了谁那就是谁的,姜士安因之死死守住了自己。陈秀得无所谓,对整个过程中姜士安表现出的所有消极、被动、没精打采都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只是在结婚证到手的那一瞬间,表情寡淡的脸上现出了一丝喜色。一年后,姜士安提干。提干后,好多不明情况的人给他介绍对象,他一一婉拒不敢越雷池一步。已经提了干部,已经结了婚了,这时候要出点什么事,就真成陈世美了。也是这年,陈秀得来队探亲,这一次,面对形势已然死心踏地的姜士安与她同了床。事完之后,两人说了会儿话,肉体的亲近对感情还是会有影响的。那些话里最重要的话是姜士安说的,他说:“尽管咱俩感情基础不是很牢固,但我可以做到约法三章,一、不打你骂你;二、不背叛你;三、不抛弃你。”同时也对她提出了要求:趁着年轻,学一点文化。想法是,既然木已成舟,就在“舟”上下功夫吧。那个时候,他对婚姻仍没有放弃他理想中的渴望。

我问他:“现在呢?”

他没有正面回答,目光越过台灯望着对面的墙壁。“说实在的,我对她从来就不是很了解。人确实老实,可也不是事事顺从,有些事上,相当固执。就说让她学文化的事儿,每次她都答应好好好,你书都给她找了,她放在那里摸都不摸。”

“也许她是没这个能力不是固执。”

“到现在了,随军快二十年了,部队上一些起码的编制职务都搞不清楚。家里来了客人,你跟她说得明明白白,这是王副师长,客人走的时候,她就能把人家叫成王副科长。前几天还问我,咱们军区的区长是谁。”

“你怎么说?”

“不说。”

“应该跟她说。”

“年轻的时候都改不过来,这个岁数了。”

“你越不说她可不越闭塞。”

他耐着性子跟我解释:“你没接触过这种人你不会知道。你说东她说西,你扯葫芦她扯瓢,根本就没有来回话,说什么?早先我还指望着她能变变,现在彻底死了心了。现在我跟她三不说,工作的事,不说;外面的事,不说;心里的事,不说。”

“说什么?”

“吃饭了吗?浇花了吗?猫喂了吗?”……

我去看陈秀得。

第一次是宣传科干事带我去的,为我们双方做了介绍后,就应我的要求离开了。但是那一次我和陈秀得没能聊得起来。我这一方使尽浑身解数,她那一方以不变应万变,以“正确”回答回答我所有问题。比如我问她:“你每天一个人吃饭?”我去时她刚吃完饭,姜士安不在家吃饭,该师规定师领导一天三顿在师里就餐。她说:“可不是。自个儿做,自个儿吃。习惯了,也没啥。”我说:“一年到头一个人在家,也是闷!”她说:“有啥法哩?他师里头工作忙。我家里的事不用他管,不坠他的脚,让他安心工作。”我说:“平时休息的时候不出去走走?”她说:“出去也就是买个东西,有时候自己个儿去,有时候叫上政委家属。我和政委家属俺俩关系很好。他们两个主官团结得好,我们当家属的也得好。”一时间令我想不出再说点什么,假装环视四周,也是希望能寻找出新的话题。

他们家房子很大,院子也很大,房子没有装修,白灰墙,水泥地。野战军军官家庭普遍这样,因为流动性太大,不值得为装修投资。家具也都过时而且陈旧,沙发是深棕人造革的,一套拐角组合矮柜,也是十五年前流行的样式,密度板,白聚酯漆,柜子下面已有漆片脱落。我说:“柜子该换了。”她说:“换啥换!换了还挡不了搬家,都是搬家给磕的碰的,二十年我跟着他搬了九次家,有啥法哩?人家叫搬咱就得搬呀。部队就是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安。凑合着能用就行了呗。”我说:“听说姜师长马上要提副军长了?”这一次她笑了,咯咯地笑得很响,有些情不自禁,让我窥见了她的内心:她为她的丈夫骄傲,有一点荣辱与共的味道。乐呵呵地,她说:“都这么说呗,哪摸准去?……提不了!该回家种地去了。”

除此而外,我别无收获。自认为自己是诚恳的,是朴实的,也算是聪明的善解人意的,具备了上述优点,本该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不料在她这里全无一点用处,她只说“该”说的话,我想她大约是把我当记者了。

……

在士兵们震耳欲聋的歌声中我从操场后面悄悄离开,走向一直等在操场边上的汽车,按照原来的计划去姜士安家,再看陈秀得。

公务员小丁给我开的院门,这么冷的天,小伙子只穿绒衣、布军装,一张脸儿依然红喷喷的仿佛刚从澡堂出来,十八岁的热量从里向外面冒。

陈秀得正看电视,手里织着毛活,家里暖气不是很足,她穿了两件毛衣还穿了棉背心,上身便显得有些肥厚;白白的一张团团脸上,布满细碎的皱纹,头发也开始稀疏,头顶中心部位,已露出了一小块蜡黄的头皮。她比姜士安大三岁,看上去远远不止。四十四岁的男人正当年,四十七岁的女人就是老妇女,陈秀得比一般四十七岁的女人,又要老些。看到我来她很高兴,两个孩子都上大学走了,姜士安每天就只回家睡个觉,逢下部队,睡觉也不回来,她常年一人在家,也是寂寞。身为驻地最高长官的夫人,不便东家走西家串,更不能像地方上这类情况的妇女,靠打麻将消遣;几十年前上过两年小学,这时候也差不多忘干净了,所以书啊报啊的也基本不看;做家务吧,屋里院里的卫生,公务员就包了;平时家中只她一人吃饭,一个人的饭,怎么精心制作也用不完那么多的时间,况且,做是为了吃,自己做自己吃,再有味道的菜也没味道。有时就留公务员、司机一起吃。可士兵有士兵食堂,不吃白不吃,不会找钱给你,公务员、司机因此不愿吃首长家的饭,到底还是拘束。一次同小丁闲聊他说:“……阿姨非让吃,有时候吃过了去的,还逼着你吃。”说完了觉出点不妥,马上又往回找补,“阿姨对我们真是太好了!”能给首长做公务员的战士,都很机灵。

小丁给我送上了茶水,又端来了水果,然后站在一边看陈秀得,请示还有没有事的意思。陈秀得抬起放在腹前那堆毛活上的右手,手心朝里向外挥挥,“你去吧。”声音拿得不高不低,颇有一些首长夫人该有的风度。

这是我第二次来了,坦率说,我对陈秀得有些好奇,内心深处,还有想印证点什么的意思。这次我接受了上次的教训,首先向她讲我的工作性质以解除她的戒心,她极认真地听,仍是茫然;我说完了,她不知该就此发表些什么样的意见,停停,说出一句用到哪里都合适的话:“你很辛苦啊!”我说:“其实工作倒没有什么特别的辛苦,主要是孩子比较麻烦,才十一岁,我生孩子晚。”一提到“孩子”,她总是有些迷茫有些涣散的目光立刻变得专注同时有了灵气——谈话进入了她熟悉的领域。是我大意了。

她放下手里的毛活儿,身体向我这边探探,问:“你是儿子闺女?”当得知是儿子时由衷地道:“儿子好!”我说还是你好,儿女双全。她摆摆手:“好啥好?累死人!……你孩子他爸爸干啥工作?”我说:“在外地。”她说:“你一直一个人带着孩子?”我点头,她摇头感慨:“啧啧啧啧,这个滋味我知道!你比我还得难,你还得写材料写编剧!”接下去就再没问我什么,开始说她自己。从怀孕直说到生。“……怀着孩子下地干活,一直到生那天的晌午,还在地里刨地瓜!”孩子生下来后,没有人管她,爷爷得下地,正是三秋大忙的日子;就是不下地,也不能叫老爷爷伺候月子。“孩子生下来当天晚上,我就下地做饭了。”我说:“姜师长没有回去?”她说:“你能指他?孩子生下好几天了他才从部队上回来。他回来还不如不回来,帮不上什么忙不说,我还得给来看他的那些同学啊战友啊制饭。”她嘴里的“做饭”和“制饭”是有区别的,“制”的饭似乎要更复杂一点。到孩子五岁之前,五年里,她要下地干活,要照顾两个孩子带一个老人,“那些日子,不能想!”她对我摆着手,摇着头,连声地道。孩子五岁时她们娘仨随了军,本以为从此会好一点,不料几个月之后,姜士安所在部队奉命去了云南边防,一去一年,从前线回来没过一年,又去陆院学习,两年。他去陆院的第二年,爷爷病得起不来了。“你不能为这事就把他叫回来吧,他学习上挺紧,还得我照顾。整整九个月,每天我得上班,得给老的小的做饭洗衣服,还得给他爷爷洗脸洗脚,上茅房解手都是我给他束腰……”

她似乎有着一肚子的话,可拉拉杂杂说了才不过一会儿,就说不下去了,就没话了。她头偏向一侧,眉头皱着,想,想了好一会儿,也想不出什么新的。她不善叙述,不善渲染,更不善抽象概括,但就这些对我来说也足够了,那些没说出的艰辛,我完全能够凭我的经验我的体会我的想象来给她补足。男人们不会在意这些,在男人们眼里,那都是天经地义。天经地义的事还有什么可说的?有什么可值得特别嘉许的?只有男人们做的那些事情才值得注意才有价值,才可化为具体的可见的形态固定下来,金钱,地位,荣誉,直至载入史册流芳千古。女人们做的那些事,那些日复一日繁重琐碎的家务劳动就仿佛被投入一个无底的黑洞,无形,无声,无影,无踪……

我跟姜士安说:“她为你付出了很多!”

他摆摆手:“我知道。”

我知道这“知道”仅仅是理论上的知道。却也无法把我那些感性的感情的感受传递给他,有的时候,性别的差异简直就是一道逾越不了的鸿沟。我说:“你说的那个约法三章,你做到了吗?”

他说:“做到了。我从来没有打过她骂过她,没有背叛过她,”说到这里他停了停,“也没有想过要抛弃她。”说完他看我,我不置一词不动声色。他只好又说:“她生活能力太差了,没文化,没一技之长,离开了我她没法活,她就像是一个,”他顿了顿,“我养的动物。”

现在她没有了他的确是没法活,快五十岁的一个女人,没有社会地位,没有经济来源,甚至没有一个独立的人格,没有他做她的说明书人家都不知道该说她是谁。但是,这不是他不能离开她的全部原因,我提示他:“你的身份也不允许。”

他看我:“你是不是以为我为了做官才——”

我说:“我没有以为。”那一切绝非一个“官”字所能了得,那是他穷其毕生的结晶,是他另一个更重要的自我。他感受到了我的理解,不再说什么了,只是那样地看着我,目光复杂。我慢慢地道:“既然分不开,就对她好一点。”

他说:“我对她还不好吗?”

我说:“你在精神上虐待她,折磨她。”

他蓦然愣住,面部渐渐充血,鼻孔也张大了,呼吸粗重起来……他的神情是在突然之间黯淡下来的,片刻后他再开口时,口气消沉温和:“韩琳,凭你这么聪明你不会不知道,那是一种,一种相互的虐待相互的折磨啊。”

我心硬如铁:“不一样。你是自觉的,她不自觉。”

他低低吼道:“所以我比她更痛苦!”

这时,门外传来一声:“报告!”

姜士安用一只手迅速在脸上抹了一把,像是要抹去刚才谈话可能有的痕迹,同时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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