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德尔主题变奏曲与赋格曲》op.24,与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贝多芬的《迪阿贝利变奏曲》并列为音乐史上的三大变奏曲。变奏大师勃拉姆斯具备巴赫式的学习态度,不受旋律与画面诱惑,他沉入古老的时间,精耕细作,寻找和声变化的温柔与壮阔,发掘织体的潜力,力求一种音型的最透彻的表达。在此过程中有不少柳暗花明的意外收获。从容、广阔、神秘、温柔,在一种节奏或音型里寻找各种幽微的信息,才有了第21变奏那样酣畅而通透的曲调。他在变奏中精心塑造内部子结构:第1—12变奏、第13—16变奏、第17—19变奏分别成一组,而第13、21则独立成章。最后的赋格曲,从容的主题在和声变幻与织体铺排中,塑造了管风琴似的恢弘凝重。《a小调帕格尼尼主题变奏曲》似乎是对帕格尼尼的主题发表看法:华丽配上沉郁的和声才算有底气。这样华丽的曲调,到了勃拉姆斯手里,像一个女子洗尽铅华,还原她温柔迷离的本色。而海顿的气息令他十分自在,他在《海顿变奏曲》中陷入沉思。此外还有大型乐曲中的不少变奏曲。《C大调第二号钢琴三重奏》的第二乐章,勃拉姆斯最美的变奏曲之一。此处变奏曲的段落感似乎从未打断音乐的展开,那个匈牙利舞曲节奏中的美与痛楚,闪耀着梦境般的诱人光泽。还有《降B大调第一号弦乐六重奏》中的第二乐章,优雅的洛可可趣味,是献给克拉拉的变奏曲。
最后的交响
要不要写交响曲?勃拉姆斯一直很纠结。22岁时他就曾立志写交响曲,可是到1870年代初他又说,我永远都不会谱写一部交响曲。之后过了5、6年,他终于写了《第一交响曲》,此时他已43岁。不是才能不够,也不仅出于深思熟虑的创作态度,而是他前面有一座世界第一高峰贝多芬,勃拉姆斯只能绕道走。“倘若有人胆敢在贝多芬之后还写交响曲,那必须是完全不同的。”后来勃拉姆斯的《第一交响曲》被彪罗称作“贝多芬第十”,听来好像模仿之作,这叫勃拉姆斯有些不快。但谁都可以听出,乐曲中时有向贝多芬致敬的段落,比如第一乐章里有贝多芬的第五交响曲的片段,最后乐章的主题类似《欢乐颂》。但他的交响曲显然不只模仿,还有延续和深化,也包含对贝多芬交响曲的一些当代看法。勃拉姆斯从22岁开始起草,43岁才定稿,共写了21年。漫长的孕育过程,生出了一部丰饶、复杂而伟大的作品。他在美丽的吕根(Rugen)写“一交”。那是德国最大的岛屿。他住在海边,视线开阔,窗外的玉米田一直延伸到海边,不远处是大片森林。这里开阔的地貌似乎也给了这部作品朴实崎岖的质感。
每个乐章都不轻松,每听一遍都会有新发现。第一乐章,一个级进上行的曲调建立了全曲的基调,它像朴素的青砖,可交叠出各种形状。这一乐章展开得温和而有序,困惑与幻想交织,情感难以名状。第二乐章,典雅中藏着哀愁;他以优雅的小快板替换了第三乐章惯用的谐谑曲。这里流露了勃拉姆斯的个性,就像门德尔松没有真正的痛苦,勃拉姆斯也没有透明的欢乐。即使抒情段落也以温厚洗练的对位法编织他的重重思虑。在之前的层层积淀之后,第四乐章从缓慢的序奏开始展开了宏伟气象,序奏的4个曲调暗示了呈示部风格,到了呈示部部,一段快板的民谣风与一段爽朗的旋律交织展开,并进一步发展至一段从容的快板,最终跃入狂喜的音乐海洋。这一交响曲终于彰示了勃拉姆斯的交响性。这是其他浪漫主义者难以把握的交响思维,他们只是学到了交响曲的方法,而勃拉姆斯多虑的个性几乎就是为交响曲而生,他在交响思维中展开丰盈的结构。对于真正的交响乐作曲家,交响曲不是描绘,不是抒情,交响曲是大海,是整个世界,完整而自足。
有这首第一交响曲的成功激励,第二年勃拉姆斯就写完了《第二交响曲》。二交洋溢着幸福感,首演即好评如潮。相比一交的烈日灼人,二交就像和煦清风。这也许是勃拉姆斯最畅快最温暖的曲子,是勃拉姆斯的“田园”。一般赏乐书上总是建议人们从这首《第二交响曲》去接近勃拉姆斯的交响曲。这里四个乐章结构精炼,曲调充实,一气呵成。第二乐章的奏鸣曲慢板,对位法铺排的思虑稍稍流露了孤寂。其余乐章中皆弥漫温暖浪漫情愫,叫人想起德国乡下的质朴景致,因它的质朴与温暖,最后乐章的快板真正充满蓬勃欢欣,叫人想起巴赫。但这首乐曲后来竟给勃拉姆斯自己说得十分复杂,好像写个明快的曲子叫他挺难为情似的。他说这是为他的好友、著名乐评家汉斯力克的新婚而作,可是首演时他却说,这是一首挽歌,出版时可以考虑配个黑框。叫人困惑的曲子。如果他不是稀里糊涂,那么这首乐曲就是对爱与死的至深了悟吧。谁说得清呢。乐曲写好之后,已脱离作者跟随自己的命运而去,记得格里格曾说:“一处被雾霭和云翳遮掩着的境界,在那里我们能够发现古老教堂的遗迹,它像希腊神殿一样伫立,这就是勃拉姆斯!”迷雾般的情感,稳健的复古格局,构成了勃拉姆斯的奇妙组合。如此艺术境界,在如今的德国音乐家手中传承,如一场盛大的迷失。生命中不能了解的那部分总是叫人着迷。
人到中年,勃拉姆斯稳步到达声誉的顶峰。克拉拉说她晚年最欣慰的事情,就是看着勃拉姆斯的事业逐渐壮大。如果说那时勃拉姆斯还有不如意的地方,就是朋友接二连三地离开了他,去世的去世,消失的消失。他与约阿希姆交恶,与克拉拉也时常僵持不下。他越来越孤僻暴躁。除了工作,就是度假,偶尔寂寞。不过那时不断有晚辈音乐家们前来膜拜。他偶尔去小约翰·斯特劳斯那儿聚会,并一手扶持了德沃夏克。仿佛为了坚持某种内在的安宁,他拒绝了各种美差。英国的传记作家保罗·霍尔姆斯说:“勃拉姆斯谨守着抽象音乐使内在感情精致化的信仰,而不让任何个人的悲剧色彩显露在音乐中。”他越来越抽象了么?也许为坚守纯音乐,为风格的提炼而升华至化境,日常生活也不得不让步。
《第三交响曲》照样是从浓雾中开始。第一乐章鲜活奔放,通体舒畅而不无精湛的乐句;第二乐章遁入云山雾障,再次叫人迷失;第四乐章的音响如发光的洪流。如果觉得贝多芬烈日灼人,那勃拉姆斯的激情刚刚好。他有他激情的方式。音流一直涌动在中声区,他慢热,温热肺腑,最后总能叫人酣畅淋漓。当然三交的标志是第三乐章,是那个听过即毕生不忘的旋律。勃拉姆斯与贝多芬、舒伯特一样,习惯音音斟酌,句句推敲,但他们雕琢得非常成功,了无痕迹。天然有天然之纯,雕琢有雕琢之精,全在功力,天才总是不断刷新标准。
《第四交响曲》,经典的复古之作。其中出现了不少古老的形式,如第二乐章的教会调式、第四乐章里延绵的恰空舞曲。形式之美即古典之美。第一乐章里大起大落的主题,被耐心而有序地展开;第二乐章的中庸行板,孤寂中有温暖;第三乐章是欢快的谐谑曲;第四乐章的恰空如爱恨绵绵无绝。整首交响曲,结构宏伟,展开繁复,像雾中山谷,葱茏而峻峰叠嶂,又像大地一般仁爱包容。也许它就是人生,一段经历转一味,一程山水一程歌,生命一层层绽放欢喜。它的每一乐章的每一主题、每一细节都执拗得精美绝伦。最后的恰空舞曲,建立在古老弥撒曲主题之上的丰富变奏,此时命运的悲壮,繁华,孤寂、哀美、破碎一齐涌来,却都像隔了一层雾气,激昂深处有挥之不去的忧郁。欲说还休,欲罢不能。而他的忧郁不是空虚的,到了晚年,智性的力量超越了任何音乐形式。
孤独的恰空,最后的交响,他漫长吟唱不愿散场。如一曲德奥交响曲的挽歌,多少深情付诸清风流水。这样巨细靡遗的大型乐曲,教我们听懂了一个人对古老事物的迷恋。如今刮了近半个世纪的怀旧风,在他这里或可找到一些渊源。怀旧不是潮流、情调、装饰或一种贵族气质,它是一种无以言说的深情,只能反反复复歌唱;它是学养与时间的沉淀,契领经典本质的历史眼光;它是态度,坚持某种缓慢的时间刻度,品尝每个瞬间和每个音符,在时间隧道中等待自己,找到自己的节奏于变幻流逝中;它是维多利亚式路灯、古董柜、假面舞会和醉生梦死;它是仪式、钥匙、慢板、信、心的皱纹、一丝不苟的旧外套,它是一切美丽而昏暗的事物。木心的诗中有一句—“从前的日色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那一天,勃拉姆斯到火车站送别他的朋友亨舍尔。汽笛长鸣,告别时分已到。庞大的蒸汽火车冒着滚滚白烟,缓慢启动,在轰隆隆巨响中开起来。生活跟着逐渐起速、飞奔、旋转,将田园牧歌的日子抛在身后,一个充满灵性与激情的世纪也跟着远去。白烟模糊的玻璃车窗外,那一刻勃拉姆斯孤独站在路旁,像一个末路英雄,黑色身影渐渐缩小、模糊。亨舍尔后来在日记里写;“除了旷野、云雾和勃拉姆斯以外,什么也望不见。”
推荐唱片:
卡洛斯·克莱伯(Carlos Kleiber)指挥的《贝多芬、莫扎特和勃拉姆斯作品》。勃拉姆斯是一位精于雕琢的作曲家,雕琢地了无痕迹,而克莱伯有一种浑然天成的本领,他是多么了解这些乐句,好像每一句里都有他的热烈叹息。他的感性气息弥漫于音乐中,笑望风云变幻时间流逝。